第三章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
妮特一开始感觉到的是鼻子里的陌生物品,然后是上方低沉却字正腔圆的声音,清晰又温柔。她的眼珠在紧闭的眼睑下转动,彷佛在寻找隐藏着伟大顿悟的幽微角落,接着她再度沉入梦乡,在黑暗中安静的吸吐。亮晃晃的夏日时光和快乐无忧的嬉戏景象闪现而逝。
忽然间,脊椎中间传来一阵剧痛,剧烈痉挛烧灼着下半身。
她的头猛然往后一仰。
「再给她五剂。」有个声音说,但随即隐入雾里。妮特再度坠入醒来之前的空虚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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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特是父母受殷切期盼所诞下的掌上明珠,备受宠爱的老么,虽然家境贫困,却是手足中唯一衣食无缺的人。
她母亲有双温柔灵巧的双手,那双手抚慰孩子,勤作家事,而妮特的样貌宛如是她的翻版。一个穿着漂亮衣服,农庄上什么趣事都要插手的冒失小女孩。
妮特四岁的某天,父亲满脸笑容带着一匹牡马回来农庄,由她的大哥牵着牡马走过砖石路。当这匹庞大的动物骑上她心爱的莫莉,压着下半身不住抖动着生殖器,而她那对双胞胎哥哥在一旁怪声尖笑时,她不由自主往后退。
妮特想要大叫制止牠们停下来。父亲却只是大笑说,再过不久家里将会因为多了一只牲畜而变得有钱。
妮特很快便明白,生命的初始往往如同结束时一样戏剧化,而处世的诀窍则是在生死两端之间,尽情享受一切。
「这家伙这辈子算过得不错了。」父亲每次拿尖锐的长刀对准活蹦不安的猪仔脖子刺下时,总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就连妮特母亲过世躺在棺木中,也是这么说,而那年她才三十八岁。
妮特在医院的病床上清醒过来,那句话还在脑中回荡。
她的眼前一片晦暗,四周光线忽闪忽灭,仪器嗡嗡响个不停,在恍惚间她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她转向一侧,但身体只转了一半,疼痛骤然呑噬全身,于是她把头倏地转正,肺部因为大力吸气而膨胀,声音此起彼落炸开。
她不知道自己发出了惨叫,因为腿部的痛楚掩盖过了一切,但她耳边仍听见了喊声。
病房门被大力打开,昏暗的光线落在她身上,接着眼前的一切宛如坏掉的灯光般闪烁明灭,好几双果断的双手忙着处理她的身体状况。
「请您冷静下来,罗森太太。」一个声音响起,紧接着是一连串安抚的话语,然后有人帮她打了一针。
「我在那儿?」她问道,一股暖意流过她的下半身后又消逝不见。
「罗森太太,您在尼科宾‧法尔斯特的医院受到良好的照护。」
她从眼角瞥见护士正和同事交头接耳,眉毛抬得老高。
这一刻,她心里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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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移走了她鼻子里的氧气管,将她的头发梳理一番,彷佛希望在宣布生命即将结束这个最后的判决时,让她看起来美丽优雅。
主治医生的眼珠是灰色的,眉毛修整过。他在说明时,另外有三个医生站在她的床脚。「罗森太太,您的先生当场不治,」他一开口便说,「我们感到很遗憾。」良久之后才又说出这句话,而背后的原因只是要在正确的情境中阐述正确的事实罢了。车子发生冲撞时,汽缸很可能挤压进驾驶座,导致安德烈‧罗森当场毙命,于是救难人员放弃没有生还希望的罗森先生,转而倾力将妮特从车子里救出来。急难救助队全力以赴,表现得可圈可点,堪称典范。他把这些话说完,好似现在轮到她露出微笑了。
「我们保住了您的双脚,罗森太太。您大概会终身跛行,不过总比另一种可能性好多了。」
这时的她已经听不进任何话语。
安德烈死了。
他离开了人世,却没有带着她一同前往彼岸,从今而后,她得独自一人活下去了,身边没有世界上她唯一钟爱的人,唯一能给她完整感的人。
她杀死了他。
「她又昏睡过去了。」有个医生说。但他错了。她只是沉入自己的世界,前往一个交融着绝望、失败与其他仇根源的地方。在那里,寇特‧瓦德的脸如地狱之火般燃烧闪耀。
若是没有他,她的生命将是另一种风景。
若是没有他和其他那些人。
妮特强忍住泪水,不让自己放声尖叫。她暗自发誓,在阖上双眼前一定要让那些人亲自尝尝欺骗她的代价。她听见那群医生离开房间。他们才一脚踏出门,便已经将她抛在脑后,思绪抢先进入了下一个病房。
◆
妮特母亲的丧礼结束后,家里说话的语调都变了,上帝的话语和戒律只属于星期日,在农庄的一般日子里找不到栖身之所。当时才五岁的妮特学会了其他女孩要到年纪稍长后──若有必要的话──才会认识的词汇。那些为德国人工作、在欧登瑟修理装备的叛国贼,叫作「粪桶」;而准备去帮德国人工作的人叫作「发臭的屁眼」。在家里,大家讲话向来直言不讳,若想说些什么文雅的措辞,最好到别的地方去。
于是妮特第一天上学就尝到巴掌的滋味。班上六十五个学生在教室外列队站好,妮特站在最前面。「他妈的,怎么这么多孩子啊。」她大声嚷嚷。说时迟那时快,老师的右手马上甩过来一巴掌,并且从此对她厌恶反感。
在妮特脸颊上的红肿消退,泛起一片瘀青后,有些受过坚信礼的少年逮住了她。她殷勤的将哥哥们讲过话对他们复述一次:只要不断前后搓揉包皮,就能让老二射精。
那天傍晚,她在房间里哭着向父亲解释脸上的瘀青。
「妳自己活该。」父亲只说了这句话。对他来说,事情就算解决了。自从她大哥在比克尔塞的农庄找到工作,两个双胞胎哥哥北上到白沙港当船员后,他每天凌晨三点就得起床干活儿,累得要命。
从此之后,校方常常抱怨妮特的种种行径,但是她父亲不了解事情的严重性,不当一回事。
而小妮特再也无法理解这个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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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故发生一个星期后,有位年轻的护士来到床边问她有没有要通知的人。
「您是住院病人中唯一没有访客的患者。」她说。看得出来她应该是好心想打破妮特躲在自己世界里的沉默,然而这样的尝试只是让墙筑得更高。
「没有,没有要通知的人。」妮特说完后,请护士让她一个人静静。
当天傍晚有个来自马里堡的年轻律师来访,自称是罗森先生的遗嘱执行人,说明不久之后需要她签署一些文件,以利后续执行。他完全不关心她的伤势。
「妳是否考虑过将罗森先生的事业经营到何种程度呢?」他问话的口气好似这个话题先前已讨论过了。
她摇摇头。他怎能提出这样的问题?她是个研究员,遇到她丈夫的时候就是在做研究工作,仅止于此罢了。
「妳明天有办法出席葬礼吗?」他又接着问。
妮特紧咬下唇,呼吸停顿,整个世界彷佛陷入寂静。天花板上的灯光顿时显得异常刺眼。
「丧礼?」她只挤得出这句话。
「是的,妳的大姑和我们事务所共同处理一切丧葬事宜。妳先生生前留下了详尽的指示,明天下午一点将在史托吉马克教堂举行丧礼。根据他的遗愿,只会邀请最亲近的人举办安静的仪式。」
她再也无法、也不愿意听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