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九八七年八月
直到走到寇斯街,坐在屋前栗子树下的长凳上眺望贝林尔湖,她才终于感觉摆脱掉了他人不以为然的鄙夷目光和自己身体的重担。
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漂亮匀称的身躯,至少她眼里看到的是如此。而这点让她很不好过,尤其是今天这样的日子。
她闭上双眼,搓揉着小腿,接着把指尖放在突出的膝盖骨上,心里念着那句老咒语:「我很优秀。我很优秀。」但是不管她强调的是哪个字词,今天似乎都不太灵验。这句话最后一次出现效用已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她微微倾身,双手环抱住膝盖,两只脚像鼓槌般摆动。这么做对大腿恼人的刺痛很有效。
出门到戴尔百货一趟再回到贝林尔─多瑟林的过程,总是让人疲累耗神,全身么痛。她可以感觉已经断裂的胫骨向内压迫脚掌;足踝因为要平衡变短了几公分的大腿而费力;臀部为了要放松反而导致疼痛。
但这些还不是最惨的。她走在君梅尔街上,眼睛尽量直视前方,还有,虽然心里明白不太可能,但前进的时候仍尽可能使劲不让自己一跛一跛的。要接受这种事不容易,两年前她还是个风姿绰约的女子,如今她只觉得自己像个阴影。
她始终相信如阴影般的生活就应该在阴影底下才能如鱼得水,所以大都市又比平淡无奇的乡村更加适合自己。不到两年前她搬到了哥本哈根这一区,远离羞愧与悲伤与罗兰岛居民的冷酷无情。
她搬离杭苟庄园,希望遗忘一切。
可是现在却仍发生了这种事!
两个聊得正开心的年轻女子推着婴儿车经过她身旁,妮特紧紧抿住双唇。她移开目光,却看见牵着一只凶狠狗儿的年轻小伙子趾高气昂走过,随后目光又转向湖上一群水鸟。
究竟是怎样永无止尽的梦魇啊!四十五分钟前,在戴尔百货电梯里的二十秒撼动了她生存的根基,短短的二十秒便决定了接下来的命运。
她阖上眼睛,先前的一切再度浮现脑海。她在电梯里按下目的地五楼的按钮,想到电梯门再度开启前只要等上个几秒,她就松了口气。
然而随后发生的事情却如有毒的刺扎进她体内。
她选错了电梯。要是她搭的是百货公司另一端的手扶梯,她的人生将会如常持续运转,往后还有好几年的时间能够穿梭在诺勒布罗区的无名大楼和街道迷宫中。
她摇摇头。转眼间一切全变了样,最后仅存的妮特‧罗森转瞬间消失,如今她又成了妮特‧赫曼森(Nete Hermansen),那个待过史葡格岛上的女孩。
※
车祸意外发生八周后,院方让她出院,当时并没有什么感人的送别场面。之后几个月,她独自一人住在杭苟庄园,往来的只有因处理她丈夫遗留下的庞大资产而忙碌不堪的律师,还有街边和树丛中伺机等待的摄影师。丹麦经济动脉活动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若是发生车祸意外丧生,这样的新闻刊在头版,销售量绝对高过报导愁眉苦脸拄着拐杖、一夜致富的寡妇。不过,妮特还是拉上了窗帘。她很清楚别人心里的想法:她这个睡上了老板的实验室无名小卒不配拥有现在的位置。这些人全是因为她丈夫和金钱的关系,才会对她卑躬屈膝,而她自己连无足轻重的角色都排不上。
这种感觉至今始终挥之不去。即使是到家里照护的护士,有些也是一脸轻蔑,不过这种人很快就会被她换掉了。
那几个月,安德烈‧罗森的车祸死亡事件由于目击证人的说辞和谣言传得沸沸扬扬,而过去亦宛如套索纠缠着她。她被带到马里堡派出所时,村民幸灾乐祸的站在窗边围观。村里的人都知道,在车子冲出斜坡、掉入海里前,住在事发地点对面的居民曾经看见车里有人大打出手。
不过妮特并未因此垮掉,她没有在村民和警方面前承认错误。只有在内心招认。
没有,他们没有让她动摇崩溃。妮特老早学会即使面对最强劲的风,也要抬头挺胸站好。
于是她自始至终保持沉默,站得笔直挺拔,最后也安然离开了,将一切抛诸脑后。
从卧室的窗户看出去,湖光景致尽收眼底。她缓缓脱掉衣服,坐在镜前的小凳子上,耻骨上方的疤痕导致阴毛不再浓密丛生,一道淡紫色痕迹清晰可见。那道痕迹划开了幸福与不幸,划开了生存与死亡。那是结扎手术留下的伤疤。
她咬着牙搓揉无法生育的肚子,搓到皮肤灼热,双腿颤抖,呼吸越来越急促,脑海中的念头一一飞掠。
四个小时前,她坐在厨房翻阅「一九八七年秋季型录」,看中了第五页一件浅红色的毛衣。写着「高级针织时尚」的广告词显眼醒目,让人心动。她盯着那件淡红色艺术品,在咖啡因的刺激下,心想自己若穿着这么一件针织毛衣,搭配一件有垫肩的相称衬衫,或许可以陪伴她迈入新生活。虽然她悲伤难抑,但是眼前还有许多年要过。在发生车祸后她很快便意识到这一点。
因此两个小时前她拿着购物袋搭上电梯,心里期待万分,然而就在一个小时五十九分钟前,电梯门在四楼滑开,一个高人的男子走进来,紧挨着她站立,她不由得闻到他身上的气味。
男子没有瞧她,但是她屏住气息打量着对方。忽然间,她手足无措的退到角落,两颊因愤怒而潮江,心里暗自希望他不要转过身,或是从镜中认出她来。
男子给人志得意满的印象,彷佛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不管是自己的人生还是未来──虽然他年纪已经一大把了──永远在他的控制之下。
这个猪猡!
一个小时五十八分又四十秒前,他在三楼迈出电梯,妮特留在电梯里双拳紧握,大口喘气。接下来漫长的数分钟里她丧失了感受,完全不晓得电梯是往上还是往下,也不理会别的顾客忧心忡忡询问她是否安好,只全心全意稳定自己的脉搏和念头。
等她最后来到街上,手中的购物袋早已不见。她的人生要前往之处,哪里需要淡红色毛衣和有垫肩的衬衫?
在身心受创后,她赤身裸体坐在自家位于五楼的公寓里,思索天衣无缝的报复计划,亟欲对付陷害她的那些人。
她短促的哼笑了一声。或许倒霉的人不是她,而是那个被命运带到她面前,促使两人生命再次交会的怪物。
寇特‧瓦德又一次踏入她生命之后,她就这么过了两个小时。
※
夏天一到,堂哥泰格(Tage)总会来住上一阵子。他举止粗鲁、没有教养,无论是学校还是阿森的街道,没有一处能驯服得住他。叔叔说他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不过他每次来访,妮特都会特别开心,因为接下来好几个礼拜有人可以帮她干活。喂鸡的工作很适合小女孩来做,但并非每个小女孩都适合,而泰格即使把手伸进大便里,也会高兴得手舞足蹈,很快就把猪圈和牛棚当作自己的地盘。泰格到他们家来的日子,妮特晚上才能好好睡一顿,不会四肢酸痛得难以入眠。妮特很爱泰格。甚至爱得有点过头了。
「是谁教妳这些乱七八糟的行径?」暑假过后,老师斥责她说。没错,暑假结束后妮特最常挨打受骂,因为泰格最爱挂在嘴边的「操」和「干」等字并不会出现在孤独女老师的世界里。
某种程度上,这些字眼和泰格雀斑底下不在乎的神情,是将妮特推往寇特‧瓦德世界的第一步。
※
妮特把衣服穿上,在脑子里列出清单。一想起列出的人名,她不禁血脉贲张、脉搏狂跳。那些人完全不配活着却仍在外头自由行动,那些人只懂往前看,从不会回头。这种人她认识好几个,问题只在于该怎么对付他们。
她踏上狭长的走廊前往餐厅,餐厅里那张桌子继承自她的父亲。
她在这张餐桌上用餐不下数千次,父亲总是愤世嫉俗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生活和痛楚令他疲倦乏力,将头低垂在盘子上方。他很少抬起头对她微笑,因为他没有足够的力气这么做。
若不是因为她还在,他早就拿条绳索结束生命,痛风、孤寂和失败让他饱受折磨。
妮特先抚摸着黑色桌缘──父亲总是把双肘枕在这儿──然后将手指滑到餐桌中央,自从一年多前她搬进来,那只棕色信封始终躺在这儿。
她经常打开来看,信封已经变得又皱又旧。
上头写着:「研究员妮特‧赫曼森小姐,奥胡斯技术学院,赫姆司德街,奥胡斯北区。」邮政人员还用红笔补上街名、门号和邮政编码。这一点她始终铭感于心。
她小心翼翼轻抚着邮票与邮戳。信封抵达她的信箱已是十七年前的事,似乎是一段非常久远前的时光了。接着,她打开信封拿出信纸,展信读了起来。
✉
亲爱的妮特,
从妳在布雷德布洛火车站一脸嫣然走上火车,对我们挥手道别之后,我便辗转反思妳的生活该怎么继续下去。
妳不知道我获悉了妳过去六年的生活有多么高兴。
妳现在明白妳很优秀了吗?妳的阅读缺陷不再是无法克服的障碍了,世界上也有妳的容身之处。那是多么美好啊!亲爱的妮特,我为妳感到自豪。在专科中学以最优异的成绩毕业,在奥本罗科技学院又是研究班第一名,现在马上就要成一位研究员了!真是了不起。妳一定纳闷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妳想看看,泛实验贸易公司一月一日雇用了妳,那家公司是我的朋友克利斯多福‧哈尔开设的,他的儿子丹尼尔甚至是我的教子啊!我们经常碰面,上一次就在基督降临节第一个星期日的家族聚会。妳再想想看,我询问我的朋友最近忙些什么,他告诉我收到一大堆履历,才刚挑选完没多久,然后他将决定好的人选履历让我过目。没错,妳可以想象我看见妳的名字有多惊讶吗?我阅读妳的履历时──请原谅我的轻率──说实话,我不由得喜极而泣。
但是,亲爱的妮特,我不希望拿老人家的感动来打扰妳。妳只要知道,妳现在能够顶天立足于世,对这个世界呼喊我们多年前想出来的小句子:「我很优秀!」玛丽安娜和我有多么为妳开心!
想想那句话,我的小女孩。
我们衷心祝福妳一帆风顺,未来的日子幸福美满。
献上诚挚的问候
玛丽安娜和艾力克‧汉司德宏
布雷德布洛,一九七〇年十二月十四日
她把信读了三次,在「我很优秀!」那句话徘徊了三次。
「我很优秀!」她忽然大声说,艾力克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庞随之浮现眼前。她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才二十四岁,而今她已经五十岁了。这些年的时光溜到哪儿去了?真希望在还来得及的时候,仍和他保持联络。
她深吸一口气,头微侧一边,牢牢记住字母的每一个笔画和艾力克的钢笔留下的痕迹。然后她又从信封抽出第二张纸,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她后来取得了许多文凭和证照,但握在手中的是第一份,而且是最重要的一份。那是艾力克帮她做的,他真的很伟大。
「大学文凭」四个娟秀的粗体字书写在上方中央,底下分成三行写着:「可以读懂这些字的人不是文盲」。
她擦去眼角的泪水,嘴唇紧抿。她怎会如此目光短浅又自私,从来没有写信给他。若没有他和妻子玛丽安娜,自己的生命会变成何种面貌?现在都太迟了。三年前她在讣闻公告上看见他因为卧病多年过世了。
卧病多年,那是什么意思?
她曾经写过信慰唁玛丽安娜‧汉司德宏,但被退了回来,当时还心想或许她也已经不在人世。这世上除了那些毁掉她人生的人,还剩下谁呢?
没有半个人。
妮特将信与文凭折好,一同放回信封里,然后从橱柜拿出一个锡盘,将棕色信封放上去。
她划开火柴点燃信封,烟雾袅袅上升,在天花板的石膏雕饰下蔓延开来。自从车祸意外发生后,这是她第一次不再感觉到羞愧。
火焰熄灭后,她将余烬捣成了灰,拿着锡盘走到客厅窗台边。窗台边种有某种带有黏性纤维的植物,她盯着植物看了好一会儿。这个时节,植物的气味闻起来并不会很浓烈。
她将灰烬洒进花盆里,然后转身走向写字台。
写字台上放了一迭信封和同款式花纹信纸。那是她这个女主人准备的一点小礼物。她拿了六个信封,在餐桌旁坐下,然后在每个信封一一写上名字。
寇特‧瓦德、莉塔‧尼尔森、姬德‧查尔斯(Gitte Charles)、泰格‧赫曼森、维果‧莫根森(Viggo Mogensen)与菲力普‧诺维格(Philip Nørvig)。
每个名字代表她一个生命阶段,在那些生命阶段中,事情全朝错误方向发展。
这些名字如今躺在她眼前,看起来一点也不重要。没错,那些名字对她几乎毫无意义,用支笔就可以一笔勾销,将他们划出她的生命之外。只可惜现实不是如此。在现实中,这些名字的主人若还活着,肯定像寇特‧瓦德一样自由无拘,而且从未懂得回首过去,也从未留意自己的作为所引起的丝毫痛苦。
不过,她将会负责阻止他们,逼他们回头看。而且是依照她的条件。
她拿起话筒,拨电话到市公所。
「您好,我叫作妮特‧赫曼森。可否麻烦您帮我查询几个人名,我手边只有他们以前的旧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