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二〇一〇年十一月
再三个半小时,卡尔就得梳理干净,穿着熨烫好的衬衫出现在梦娜家门前,表现得像个令人渴望共度春宵的男子。但是,当他把车子停在阿勒勒自家那排连栋别墅前的停车场,从后照镜看见一张灰白的脸时,这个愿望顿时变得渺茫遥远。
如果我躺个两小时,应该会有点帮助。在卡尔如此心想的同时,瞥见蒲罗的身影从他家出来,弯进停车场。
「你来这儿做什么,蒲罗?」他下车对着他大叫。
蒲罗耸了一下肩说:「你知道的,就是钉枪事件。我得亲自听听哈迪的版本。」
「你至少听过五次了。」
「是的,不过事态有了新的进展,或许哈迪能因此想起别的事情。」
蒲罗这只老猎犬显然嗅到了什么,这点不容小觑。他在警察总局里属于细心谨慎的类型,除了他,没人会为了寻找一小捆能够重新点燃怀疑之火的干枝,特地奔波三十五公里。
「然后呢?哈迪想到了什么吗?」
「或许。」
「妈的,『或许』是什么鬼东西?」
「你自己问他。」蒲罗用两根手指敲敲太阳穴说,接着就离开了。
才刚进到走廊,莫顿‧贺蓝就莽莽撞撞迎面冲向他。和这个房客住在一起,很难拥有自己的隐私。
莫顿看着时钟说:「卡尔,你今天这么早回来实在太好了,真是老天保佑。家里发生了太多事情,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全都记得住。」整句话讲得支离破碎,上气不接下气。
「噢、噢、噢!」卡尔说,但这种简短的抗议根本压不住一个重达一百二十公斤的肉球,更何况卡尔的声带还遭到感冒袭击。
「我和维嘉足足讲了一个小时的电话,真令人抓狂。她要你马上打电话给她。」
卡尔的头蓦地一垂。就算他刚才没被传染,现在也铁定要生病了。看在老天的份上,这个多年没有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女人,怎么还能严重左右他的免疫系统?
「她究竟说了什么?」他的语气虚弱乏力。
但莫顿只是摆动两手不说话,显然要他自己去问维嘉。
卡尔重重叹了口气。
「除了蒲罗刚到这儿来之外,还有什么事吗?」他必须强迫自己提出这问题。在他昏过去之前,最好一口气解决所有的事情。
「贾斯柏打电话回来,他说他的皮夹被偷了。」
卡尔无奈的摇摇头。这个烦人的继子!贾斯柏在阿勒勒中学的高中部苦撑了三年,却在最后两次毕业考前被打回票。他的成绩实在惨不忍睹。后来这家伙在根措夫特参加两年制的毕业考准备课程,如今已经念到第二年。为了表示抗议,他老是在维嘉的花园小屋和卡尔的连栋别墅间搬来搬去,每两天就带不同的女孩子回房间,不然就是举办一堆派对,搞得家里乌烟疮气,让人心烦。现在又来了,卡尔心想,不得不认命。
「被偷了多少钱?」卡尔问。
看莫顿的睫毛乱眨一通的模样,应该是不小的数目。
「哎,他会没事的。」卡尔丢下这句话后便走进了客厅。
「哈啰,哈迪。」他静静说道。
或许病床上没有丝毫动静才是今天最糟糕的事情吧。就像现在床罩文风未动,底下也没有露出一双能让人握着的手。
卡尔像平常一样,摸摸全身瘫痪的朋友的额头。那双望着他的湛蓝眼睛若不是只能一直望着身边的景致的话,会露出什么样的光彩呢?
「哈,你在看《丹麦新知》。」卡尔对着角落的液晶电视撇了撇头。
哈迪嘴角往下垂。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什么?「蒲罗刚才来过。」他说。
「嗯,我在停车场遇到他了。如果我的理解正确,他认为你或许可以贡献一点新的说法。」卡尔觉得自己鼻子发痒,于是往后退一步。他必须忍住打喷嚏的冲动。「抱歉,我最好和你保持距离,我想我感冒了。警察总局的人全都病了。」
哈迪试图挤出微笑。他对「生病」一词并没有兴趣发表意见。「蒲罗说了一些今天发现尸体的情形。」
「是的,尸体的状况很糟,被肢解成好几块,装在好几包小垃圾袋里。垃圾袋虽然减缓了腐化过程,但是尸块仍然早已腐烂。」
「蒲罗提到他们发现了一个处于疑似真空状态的袋子,」哈迪说,「至少里面的尸块保存得比较好。」
「啊哈,那么他们一定能从中找到可用的DNA,或许我们终于离破案又近了一步,哈迪。我相信那对我们两个很有用。」
哈迪目不转睛看着他。「我告诉蒲罗务必要查出死者的种族。」
卡尔头偏向一侧,发现自己又流鼻水了。「你的根据是什么?」
「有天安克尔浑身是血的跑来找我和米娜,告诉我说他和一个该死的外国人干了一架。但那次没有像我之前告诉过你的斗殴那般惨烈,至少和我知道的结果不同。」
「要命,那和案子有何关系?」
「我也问自己这个问题。但是某种直觉告诉我,安克尔深陷在烂泥之中。这一点我们已经讨论许多次了。」
卡尔点点头。「我们明天再谈,哈迪。我现在得上床睡个两小时,好把他妈的病毒赶出体内。我今晚受邀到梦娜家享用马丁鹅,她说要给我一个惊喜。」
「嗯,那祝你玩得愉快。」哈迪的语气有点苦涩。
※
卡尔重重跌坐在床上,脑中想起一种帽子疗法,父亲生病时都会使用它。
程序很简单,他记得父亲说:「躺在有两根床柱的床上,在一根床柱上放顶帽子,然后拿起先前就该放在床头柜上的烧酒,慢慢啜飮,直到看见两根柱子上都有帽子。我向你保证,隔天起来你的病就好了。或者你觉得他妈的无所谓也行。」
没错,帽子疗法次次奏效,但是两个小时后就得开车的人该怎么办?还有,如果他不希望自己满身酒臭呢?梦娜绝对不愿意拥抱一个酒气冲天的人。
卡尔自怜自艾的叹了好几口气,最后还是拿起杜拉摩威士忌灌了几口。只喝几口不碍事。
然后他拿起手机按下维嘉的号码,深吸口气后屏息等待。那样做能让他镇静下来。
「啊,你能打电话来真是太棒了。」他的前妻叽叽喳喳的说。
一听到声音,他马上知道大事不妙。「说吧,维嘉,我没有力气陪妳闲扯淡。」
「噢,你生病了!那么我们最好改天再谈。」
一堆废话!维嘉分明知道他看出她不是真心的。
「和钱有关吗?」他问。
「哎呀,卡尔!」噢,老天啊,那声音听起来让人有点着迷。卡尔赶紧拿起瓶子又灌了一口威士忌。
「古咖玛向我求婚了。」
卡尔那口威士忌立刻从鼻子喷了出来。他咳个不停,不断拿手擦掉喷出来的鼻涕,没空理会夺眶而出的眼泪。
「但是维嘉,妳这么做可是犯了他妈的重婚罪啊!妳已经和我结婚了,没忘记吧?」
她娇笑连连。
卡尔下床把瓶子放好。
「说真的,妳是想藉此请求离婚吗?妳脑中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我得在某个星期三听妳向我解释我的世界就要分崩毁坏,而且还要坐在床上开怀大笑?该死,维嘉,妳知道我没有办法负担离婚的费用。我们只要一分配财产,我便保不住现在住的这栋房子,也就是妳的儿子和两个房客的家。妳不可以要求离婚,维嘉。妳和妳那个什么古咖啡的不能同居就好吗?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
「我们的阿南德‧卡拉支婚礼仪式会在帕蒂亚拉(Patiala,位于印度旁遮普邦境内。)举行,他的家人住在那儿。是不是很棒啊?」
「等等、等等,维嘉,妳没听到我刚才说的话吗?那和离婚有什么关系?我们不是同意彼此不分割吗?此外,妳刚提到另一种咖哩又是什么意思?我完全听不懂。」
「你这个笨蛋,阿南德‧卡拉支不是咖哩,是我们在锡金圣典前叩头,公开宣布我们结婚的地方啦。」
卡尔的眼睛迅速转到卧室墙上,那儿还挂着一张当年维嘉醉心于印度教和峇里岛神秘宗教仪式时买的小壁毯。这些年来,究竟有没有一种宗教没有令她一头栽进去?
「我实在搞不懂,维嘉。妳真的衷心希望我双手端上三、四十万白花花的银子,让妳和一个头巾底下的头发长达一公里半的人结婚,每日每夜压迫妳吗?」
她现在笑得像终于如愿以偿,可以穿一堆耳洞的中学女生。
他伸手从床头柜抽出一张面纸想擤鼻涕,但是怪异的是竟然没有鼻水。
「卡尔!你真的对那纳克宗师❖的教导一无所知耶。锡克教赞成平等与冥想,教人服务生命,与穷人共享,赋与工作崇高的价值,所有信奉锡克教的教徒都必须贯彻教义。」
❖Guru Nanaks,被奉为锡先教的创始人,在印度极具影响力。
「好吧。不过,若是一定要和穷人分享,古咖啡可以先从我开始。就说定十万克朗好了,我们两个互不相欠,一乾二净。」
话筒另一端又是那种笑声,似乎没有停歇的打算。「轻松一点,卡尔。你给我钱之前可以先向古咖玛借,利息很低,不用担心。关于房价,我已经询问过不动产中介公司。罗棱霍特公园旁屋况和我们家一样的连栋别墅,目前售价是一百九十万。我们还欠银行六十万的贷款,因此你可以分得剩下的一百三十万的一半。此外,你还能保留所有的家具。」
一半!六十五万克朗!
卡尔躺回床上,关掉手机。
突如其来的惊吓驱逐了感冒病毒,取而代之的是胸腔深处彷佛被人塞了三十二个铅锤。
※
门尚未打开,他已察觉到她身上的香气。
「进来吧。」梦娜挽着他的手走进屋内。
然而幸福感只持续了三秒。接着梦娜转进餐厅,而他的面前则站着一个身穿超短紧身黑色洋装的陌生女子,正俯身点燃餐桌上的蜡烛。
「这是莎曼珊,我最小的女儿。」梦娜说,「她很期待见到你。」
这位年轻二十岁的梦娜翻版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莎曼珊飞快扫过卡尔发际线后退的额角、有点走样的身材和突然之间变得很紧的领带结。显然不怎么喜欢眼前所见的画面。
从那句「哈啰,卡尔」可以明白她对母亲邀请到家中的男子有何观感。
「妳好,莎曼珊。」卡尔费了很大的劲张开嘴巴,试图挤出一个热情开心的微笑。真该死,梦娜究竟怎么向女儿形容他的,她的脸上为什么刻着深切的失望?
可惜即使有个小男孩手持塑料剑忽然冲进餐厅,一边攻击卡尔的膝盖,一边尖声大喊:「我是可怕的强盗。」也没有让情况好转。这个有着一头金色卷发的小怪物叫作路威。
这次见面把感冒驱赶得一乾二净。或许这类惊吓再多来几次,他就会恢复健康了。
他半瞇着眼,脸上挂着从电影上看了许多次后学来的李察‧吉尔式微笑,好不容易用完了前菜,但是鹅才一端上桌,路威顿时睁大了眼,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你的鼻水滴进酱汁了啦。」他指着卡尔的鼻子说。莎曼珊看见此景,一阵反胃欲呕。
小男孩接着问起卡尔太阳穴上的疤痕,说看起来很恶心,而且打死他也不相信卡尔身上有枪,还一副随时准备反击的模样。
拜托祢,卡尔翻着眼睛看向上方,在心底说。如果祢现在不伸出援手,十秒后小男孩就要被痛打一番了。
但是出手救他的,既不是美丽外婆忽然察觉情况不妙,或是年轻母亲突然冒出的贲任感,而是后裤袋传来的震动。谢天谢地,危机终于结束了。
「不好意思。」他伸出一只手向两位女士致歉,另一只手去拿手机。
「是的,阿萨德。」他从手机屏幕上看到来电者的名字。这一刻,不管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他都接受。重点是,他终于能脱身离开这里了。
「很抱歉打扰你,卡尔。不过,你可否告诉我丹麦每年通报失踪的人口有多少?」
问题真诡异,看来给个模梭两可的答案也没问题。太棒了。
「一千五百名吧,我想。你现在在哪里?」好的答辩永远是最重要的。
「萝思和我还在地下室这儿。那么,你认为这一千五百名到年底还有多少人依旧行踪不明?」
「要看状况。我想顶多十个。」
卡尔站起身,特意让自己看起来一副狂热投入工作的模样。
「出现新的发展了吗?」他问。是个优秀的应答。
「这个我不清楚。」阿萨德回说:「这点应该由你告诉我才对。因为光是在莉塔‧尼尔森失踪的那个星期,有另外两个人也被通报不见,接下来那个星期还有一个,这几个人后来都没再出现。你不觉得很怪异吗?短短几天内就有四个人失踪,卡尔,你有什么看法?那差不多是丹麦半年的失踪人口了。」
「老天,我马上过来!」这个结辩真是绝妙好辞。阿萨德被卡尔的反应吓了一跳,他上次这么雷厉风行是什么时候的事?
卡尔转身面向餐桌。「很抱歉,请你们见谅!你们应该早就发现我今晚有点心不在焉,一方面是因为我感冒严重,不希望传染给几位。」他吸吸鼻子,故意强调自己绝无虚言,但却发现现在鼻子不再流鼻水了。「嗯,二来是我们手边除了有四桩失踪案外,还有一桩发生在亚玛格岛上不寻常的凶残谋杀案。我真的觉得很抱歉,我现在必须先离开了,否则很可能会出问题。」
他的视线落在一脸担忧的梦娜身上。她在帮他心理咨商时,从未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
「和你牵连在内的那桩旧案有关吗?」她问道,完全没有理会他赞美今晚有多美好。「小心点,卡尔,你知道这一切对你的影响有多深。」
他点了头。「是的,正是这件案子。不过别担心,我没有打算给自己惹麻烦。没问题的。」
她蹙起眉头。
该死,这下他和梦娜的关系肯定后退了!这场家人引见会真是糟糕透顶。女儿不喜欢他,而他讨厌那个孙子,更别说他几乎没有吃到鹅,还把鼻水滴进酱汁里。现在梦娜又提起那件该死的烂案子,她保证会派那个自以为是的心理学家克里斯对付他了。
「至少相较之下问题不大。」他最后说,然后对着小男孩比出手枪的手势,假装扣下扳机。
下一次他最好事先了解梦娜所谓的惊喜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