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二〇一〇年十一月
阴郁暗沉的十一月夜晚,警察总局墙上的窗户灯火通明,几乎让人心生亲切。总局办公室总有人在工作,因为解决案件刻不容缓,即使是夜阑人静的时刻,城市始终龇牙咧嘴、危机重重。若非妓女被施暴,便是原本一起饮酒作乐的人随后却刀口相向,或者帮派聚众斗殿、钱包被抢等等。当街灯亮起,奉公守法的市民沉睡在梦乡时,卡尔在这栋建筑内不知道度过了几千个小时。不过那也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梦娜的晚餐之约若是没让人那么不舒服就好了。如果不是享用晚餐,而是坐在梦娜床缘,深情脉脉看着她的棕色眼眸该有多棒!这么一来,他也不会那么晚还去查看是谁打电话给他。只可惜事与愿违,阿萨德的来电成了他的救生圈,让他不得不跑一趟。卡尔摇摇头走向地下室,看见阿萨德和萝思正站在走廊上。
「妈的,你们两个究竟在这儿做什么?」他边问边从两人中间挤了过去。「阿萨德,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这栋建筑物里窝了十九个小时啊?」
他又回头看。萝思正迈着有气无力的步伐。「还有妳,萝思,妳为什么还在这儿?你们以为这样能补假一天吗?」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将大衣丢到椅子上。「为什么莉塔‧尼尔森的案子不能等到明天再处理?」
阿萨德扬起粗黑的眉毛,底下那双红肿的双眼把卡尔吓了一大跳。「这是我们看过的报纸。」他将一迭报纸丢在卡尔办公桌的桌角。
「哎,我们也没看得那么仔细。」萝思进一步补充道。
才怪,卡尔了解萝思,阿萨德嘴角的笑容也说明他们早把报纸翻烂了,这两人绝对已查阅过警方档案中一九八七年九月的失踪人口申报资料。他对两位属下了如指掌。
「那段时间,报纸上没有提到任何贩毒事件,或是发生在那区与强暴有关的单一案件。」
「到底有没有人思考过,莉塔‧尼尔森可能把她的奔驰车停在别的地方呢?其实不是她自己把车停在卡本路?」卡尔问。「或许我们根本不必往哥本哈根找人。倘若停车的人不是她,那么她很可能消失在航行于大带海峡前往哥本哈根的渡轮上。」
「有的,这点调查过了。」萝思说。「我们至少可以确定,她当天上午出现在诺勒布罗,杂货铺的老板对于她记忆犹新,因为她问能不能使用信用卡。」
卡尔抿了抿嘴唇。「不过,她为什么一大早就出门了?你们斟酌过这点吗?」
只见阿萨德点头。「因为她和人有约,只有这个理由。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卡尔也持同样的想法,他认为那是她大清早离家的原因。若是没有充分的理由,没有人会在凌晨五点出门,尤其莉塔‧尼尔森从事的是越夜越忙碌的工作。如果她破晓动身不是为了要赶上哥本哈根商店星期六开门营业的时间,那么除了和人有约之外,还有什么好考虑的?
「她若在哥本哈根和人有约,对方会比我们清楚她失踪的始末,或者莉塔根本没有抵达那儿。不过无论如何,应该都会有人注意到才对。」卡尔猜想。「你们认为当初的调查工作是否够彻底?」
「是否够彻底?」阿萨德望向萝思,她同样一脸茫然回望他。经过漫长一天的工作,这两个人已经快不行了。
「嗯,至少彻底到和她曾有联系的人都知道她失踪了。」萝思说。「虽然我们的同事花了三天挨家挨户展开地毯式调查,虽然当地的报纸、甚至跨区的报纸全报导了这件案子,虽然警方透过电视、广播在全国发布寻人启事,但除了杂货铺老板之外,没半个人有响应。」
「所以妳的意思是,有人知道她失踪的消息,却不想出面。因为那些人很可能必须为她的失踪负责?」
萝思倏地双脚并拢,把手抬到假想的帽子边缘说:「是的,阁下。」
「省省吧。你们说那三天还有很多人失踪,后来也没再出现。是这样吗,阿萨德?」
「没错。我们刚才又发现了另一个至今仍下落不明的人。」他回答说。「于是我们申请了那个星期之后的报纸,确保在警方内部的名单之外,没有遗漏掉其他东西。」
卡尔还在消化前一个句子。「所以说,包括莉塔在内,我们手上……有五个行踪不明的人?五个在两个星期内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人,是吗?」
「是的。在我们集中调查的那十四天内,一共有五十五桩失踪人口案,十个月后还没被找到的有五人,而且直到二十三年后的今天依旧没结果。」萝思点点头。「我想短短几天内出现那么多失踪人口,几乎可以说是破了丹麦的纪录。」
卡尔想要弄清楚她眼下的那团黑是什么?是疲劳的痕迹?或者只是糊掉的睫毛膏?
「让我看看。」他的手指滑过他们名单上的名字,然后拿起原子笔在其中一个名字下画线。「这个人可以删掉了。」他指着一个女子的年纪和她失踪时的情形。
「嗯,我们也觉得她太老了。」阿萨德同意说。「不过我姑姑比她还大四岁,圣诞节她就八十五岁了,却还是每天砍柴劳动。」
废话一堆,卡尔心想。「听好,阿萨德,这个女人头脑痴呆,何况是从疗养院失踪的,所以我不太相信她还能砍柴。不过名单上其他人的情形又是如何?你们调查过了吗?他们的失踪和莉塔‧尼尔森是否有关?」
两人不约而同露出诡异的笑容。
「哎,说吧,你们查到了什么?」
阿萨德戳了一下萝思的腰。所以查到的人是她。
「菲力普‧诺维格。诺维格与旬纳司高律师事务所的律师,这间事务所位在高薛。」她说。「诺维格在女儿最重要的手球比赛前一天对她说,虽然很早以前答应会坐在观众席帮她加油,但很遗憾他不能去了,她得和母亲去参加比赛,因为他必须前往哥本哈根参加一场非常重要的会面,可惜会面无法延期。」
「然后他便不见了?」
「对。他那天从黑斯森林搭火车,预计在中午十二点半抵达中央火车站,之后行踪不明,彷佛被地表给呑没了。」
「有人看见他下火车吗?」
「有,两个从高薛搭火车来的人认出了他。他在当地的业务很多,所以有些人认得他。」
「啊,我似乎有点印象。」卡尔说,故意忽略正在流鼻水的鼻子。「转眼间消失无踪的高薛市知名律师。没错,当年新闻喧腾一时。后来不是在哥本哈根某个河道发现他的遗体了吗?」
「没有,他始终下落不明。」阿萨德说。「你一定弄错了。」
「这件案子有贴在我们外面的板子上吗,阿萨德?」
阿萨德点点头。那么它一定和莉塔‧尼尔森的案子用蓝白绳连接起来了。
「萝思,我看见妳那边的文件还有关于这案子的讯息。关于诺维格,上面写了什么?」
「写他出生于一九二五年。」她才说了这句,就硬生生被卡尔打断。
「一九二五年,他妈的!」一九八七年他已经六十二岁了,当个打手球的。「少女父亲未免太老了吧!」
「卡尔,打断我之前先听我把话听完!」萝思骂道,无力的眨了眨眼后继续说下去:「他生于一九二五年,一九五〇年在欧胡斯通过国家司法考试后,在一九五四年之前都在维伦斯贝克的罗森与庞德事务所担任助理。一九五四年以后,诺维格在高薛执业,一九六五年进入地方法院。在私生活方面,他一九五〇年与莎拉‧尤丽结婚,生了两个小孩,一九七三年与妻子离异,一九七四年,迎娶秘书蜜耶‧韩森,同年生下女儿西西莉亚。」
这时,她的目光从文件移到卡尔身上,意味深长注视着他。她上述所言解释了诺维格这把年纪还有个青少年女儿的原因。和女秘书有一腿的律师,亘古不变的题材菲力普‧诺维格显然对自己追求的东西一清二楚。
「他多次参与当地联合协会的主席选举,当选过三次,还是教会管理委员会主席,一直担任至一九八二年。后来他的事务所被指控欺骗委托人,被迫卸下职务,事情闹上了法院,但由于缺乏证据最后没有遭到起诉。不过他因为此事失去了许多客户,在失踪前五年,资产急速减少,最后负债累累。他甚至还因为酒后驾车被吊销驾照。」
「嗯。」卡尔又噘起下唇,心里渴望来根促进身体健康与灵活思考的香烟。
「不行,卡尔,你现在不准抽烟,门儿都没有!」萝思抢先他一步。
卡尔下巴掉了下来,惊愕的看着她。她究竟怎么……
「我不知道妳为什么说这种话,萝思。」他清清喉咙,现在连脖子也开始痒起来了。「那个,阿萨德,你的铜茶壶里会不会刚好还有茶啊?」
阿萨德的棕色双眼倏地一亮,但立刻又回复无神疲累。「没有。不过我可以帮你泡一杯好喝的咖啡,你觉得如何?」
卡尔咽了一口唾液。那真的会把感冒病毒给吓死。
「好,但是不要太浓,阿萨德。」他的声音透露出恳切。上次那杯咖啡害他差不多用掉了半卷卫生纸,他不想再冒一次险了。
「好,两案唯一的相似之处在于两个人消失时的状况雷同。」卡尔开始总结。「尼尔森也好,诺维格也罢,都必须在那天到哥本哈根去。我们尚未得知尼尔森的理由,不过诺维格挑明了是要与人会面。这样的线索并不多,萝思。」
「你忘了还有时间,卡尔。他们在同一天消失,时间几乎也差不多,这点值得注意。」
「不行,萝思,还需要更多线索才能说服我。名单上另外两件失踪案又是什么情况?」
她看着文件。「有一个失踪者叫作维果‧莫根森,不过我们对他一无所知。在他无声无息消失之前,最后被人看见他出现在伦纳堡的港口,驾着船航行在大带海峡上。」
「他是渔夫吗?」
「哎呀,那只是艘小船,他曾经拥有过一艘真正的渔船,不过后来报废拆掉了。大概是因为某种惹人生厌的欧盟规定吧。」
「有人发现了他的船吗?」
「是的,在瓦伦明德发现的。船在两个波兰人手中,但他们坚称把船顺手牵羊前,那艘船已经在于林漂流很久。所以他们认为那不叫偷窃。」
「于林港口的人怎么说?」
「他们说事实并非如此,那边并没有看见船只。」
「所以是波兰人偷走船,然后将莫根森丢下海里。」
「不,不是这样。一九八七年八月到十月之间,那两个波兰人正好在瑞典工作,莫根森失踪时,他们根本不在丹麦。」
「那艘船多大?有可能放在某处而不被人注意到吗?」
「关于这个,我们也发现了一点线索。」门边传来声音,阿萨德手里端着精美的镀银雕花托盘走进来。一看见托盘上的咖啡杯,卡尔心中升起一阵惊慌,通常杯子越小越恐怖,而眼前的杯子小得不能再小。
「干杯,卡尔。」阿萨德说。他的眼睛火红闪烁,整个人彷佛需要进行人工呼吸抢救。
整杯咖啡一大口就干掉了。也没有那么糟糕嘛,卡尔心想。可惜那感觉只维系了四秒,接着他全身起了反应,好似喝下的是硝化甘油和重油的混合液。
「好喝吧?」阿萨德问道。
难怪他的眼睛烧得如此火红。
「好。」卡尔哼了一声。「维果‧莫根森的案子先放到一边。我的嗅觉告诉我,他的事情和尼尔森案无关。莫根森的档案有没有贴在我们的木纤板上,阿萨德?」
他摇摇头。「这件案子最后以意外结案,分析应该是溺毙。顺带说一下,莫根森是个快乐的人,喜欢热闹,也喜欢小酌,但绝不是个酒精鬼。」
「是酒鬼,阿萨德,那种人叫作酒鬼,不过现在别问我为什么。我们手上还有什么数据?」他望向萝思的文件,极力压抑呑下咖啡后胃部泛起的不适。
「我们还有这个人。」萝思指着第五个名字。「姬德‧查尔斯,一九三四年出生于托尔斯港市,是企业家阿利斯托‧查尔斯之女。她父亲的公司在战后破产,接着双亲离异,父亲回到阿伯丁,姬德、母亲和弟弟搬到威尔勒。姬德曾修习护士课程,但是没有完成学业,随后在派尔林一家精神病院工作。她在桑索安顿下来之前,曾游走全国做过各种不同的照护工作。」
萝思念出资料时,一边缓缓点头。
「接下来是典型的失踪者会发生的状况。」她说。「一九七一年到一九八〇年间,她任职于桑索的查内毕尔医院,虽然有过几次酒醉上班的纪录,仍旧受人喜爱,甚至受同事帮助解决酗酒问题,一直以来相安无事。直到有天被人逮到偷飮医院的酒精,那时大家才明白她无法控制自己的酒瘾,立刻被撵出医院。后来她做了几个月的家庭看护,醉醺醺的往来老人和病患之间,可是又被人发现她偷东西,遭到解雇。一九八四年到失踪之前,她失业没有工作,靠救济金过日子。不是什么光耀门楣的职业生涯。」
「自杀吗?」
「据推测是如此。有人看见她搭上往卡伦堡的渡轮,然后下船。据说她精心打扮,穿着时髦,但是没有人和她攀谈。这件案子最后被束之高阁。」
「所以我们外面的板子上没有这件案子?」
阿萨德摇了摇头,说了一句:「我们生活的世界真是怪异。」
没错,卡尔心有戚戚焉,而让他同样感觉怪异的是,他的肠胃哀求着老天饶命,感冒却似乎有好转的迹象。
「抱歉,又来了。」他才咕哝一句,人已经夹紧臀部,小碎步往厕所跑去。他发誓这绝对是他最后一次喝那个鬼东西!
卡尔把裤子褪到脚上,额头抵住膝盖,坐在马桶上自问为什么一小口的液体却能引起这么严重的腹泻。
他拭去额头上的汗珠,尽量让自己想点别的事。那些案子全记在他的脑子里,只要叫出来就好。菲英岛的渔夫、看护、科灵的妓女、高薛的律师,这四起案件如果相关,他就不叫卡尔‧穆尔克!当然从统计学上来看确实事有蹊跷。但是,在同一个周末,四个毫无交集的人无缘无故失踪,也不是什么天方夜谭。有什么不可以呢?无巧不成书。偶然往往发生在最不经意的时候,这就是万物的本质。
「卡尔,我们有所发现了。」厕所门外一阵喧哗。
「再等一下,阿萨德,我快好了。」虽然绞痛未停止前,他还不打算离开马桶,不过还是吼了回去。只要危机暂时解除就好。
卡尔听见外面厕所大门关上的声音,继续坐了一阵子,配合缓慢深呼吸后腹部的蠕动缓和了下来。刚刚阿萨德说:「我们有所发现了。」
卡尔感觉头在冒烟。他很清楚脑袋里有某种东西在蠢动着,而且相当笃定和姬德‧查尔斯有关。只不过是什么呢?
忽然间,他察觉到四件案子之间有「一个」共通之处,那就是失踪者的年纪!莉塔‧尼尔森失踪时五十二岁,菲力普‧诺维格六十二岁,姬德‧查尔斯五十三岁,维果‧莫根森五十四岁。这不太像是会无故失踪的人生阶段。如果是早于这个年纪的人,或许会因年少轻狂,多愁善感而消失;晚于这个年纪的人,若疾病缠身、孤单寂寞、对人生失望的话也会。可是这四个人既不年轻,年纪也不算太老,刚好处于中年。不过,从这点也推不出结论。就像他方才的想法,统计不是这么简单。
卡尔至少减轻了两公斤的体重,在进厕所半小时后终于系上了皮带。
「阿萨德,你煮的咖啡太浓了。」他抱怨着,然后将自己抛到办公椅上。
那家伙竟一脸贼笑看着他。
「不是咖啡的问题,卡尔。你和我们一样,咳嗽、流鼻涕、肚子像机关枪一样拉不停,或许还要加上红眼睛。症状全数发作通常要两天,不过你好像快了一点。警察总局里所有人都黏在马桶上下不来,只有萝思例外,她一定拥有如单峰骆蛇般的健壮身体,把氢弹或伊波拉病毒丢进那畜生的嘴里,只会让牠的咽喉更粗厚。」
「她在哪里,阿萨德?」
「上网找资料。等一下就过来了。」
「你们发现了什么?」卡尔对阿萨德那番肚子绞痛的解释半信半疑,因为他光是看到咖啡杯便涌上一股恶心,忍不住拿张纸将杯子遮住。阿萨德对此惊讶不已。
「对,是姬德‧查尔斯的案子。我们发现她从事过和精神病患有关的工作。」
卡尔头歪向一旁。「然后呢?」他问道,然后听见走廊响起很有个性的高跟鞋声。
萝思冲进办公室,满脸目瞪口呆。「我找到莉塔‧尼尔森和姬德‧查尔斯之间的关联了,在这里。」她的手指朝一张黑白打印的地图指去。
上面是史葡格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