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二〇一〇年十一月
界线明确的党代表大会宛如一场庆典活动,寇特‧瓦德骄傲的看着集会的群众,眼中罕见的泛起泪光。在他人生垂暮之秋,终于成功集结力量,创立了一个政党,眼前将近有两千位耿直的丹麦公民向他鼓掌致敬。他儿子们生存的国家充满了希望,若是毕雅特也能一起共享荣耀就更完美了。
「感谢上帝,你及时在那记者毁谤我们造成伤害之前,用智谋骗过了他。」一个地方团体的主席说。
瓦德点点头。若打算进行会招致阻力和敌人的思想战争,身边势必要培养能在必要时候派上用场的人手。尽管他这次并没有借助他们的帮助就解决了麻烦,然而未来要是碰上不得不面对的冲突场面,也有人可以协助他采取粗暴的手段。
幸好此次危机很快解除,接下来的党代表大会进行顺利,他们出色的陈述了竞选宣言,参加议会选举的候选人表现得可圈可点,令人信服。
「寇特‧瓦德,你是否意图建立一个法西斯政党?」当时那个记者大声问道,从人群中将录音笔抵向他。
瓦德只是摇摇头,面露微笑。与人群非常接近时,他通常会展现出此种态度。
「不对,完全不对。」他回喊道。「不过让我们在安静的情况下好好谈一谈,我会告诉你正确的方向,解释你希望了解的一切。」
就在保全人员要抓住记者时,瓦德飞快使了个警告的眼色,保全人员赶忙退下──人群于是又将记者淹没。没错,确实应该要提防一般的白痴和闹事者,但是绝对不能对职责在身的新闻记者动手,这点他得再教育保全人员。
「那个人是谁?」集会大厅的门在身后一关上,瓦德劈头便问林博格。
「一个无名小卒,隶属于帮后方收集炮弹的《自由媒体》,叫作梭伦‧布朗特。」
「我知道了。好好盯住他。」
「已经在办了。」
「我是说,『真正』盯住他。」
林博格点点头。瓦德短促的拍了他一下肩膀,打开一道通往另一个小会议厅的门,里头有满满一百个人正等待着他。
瓦德步上小讲台,扫视这群最忠心的追随者。他们坐得笔直,双手为他鼓掌。「嗯,诸位先生,」他说,「即使这儿禁烟,各位菁英仍旧愿意在此逗留吗?」
许多人开心得笑了,有个人甚至倾身敬了一支雪茄给瓦德,被他笑着拒绝。「非常感谢,不过我得注意健康才行,毕竟我已不再是八十岁的年纪了。」
这句话又让底下爆出哄堂大笑。和这些人在一起感觉真好。他们个个是杰出人士,大部分已参与运动多年,全都是值得信赖的自己人。只可惜他现在要讲的话,他们可能会觉得刺耳。
「是的,党代表大会进行得非常顺利。若是这儿的气氛能够反应多数丹麦人民的态度,那么我相信,我们绝对可以在下次选举取得几个席位。」
这时所有人全部起立,掌声如雷,喝采声此起彼落。
过了一会儿,瓦德轻轻比了个手势请大家安静下来,然后深吸口气。「聚集在此处的各位是本党最重要的核心。多年来,我们完成了必要的工作,是道德和礼节的最前线士兵。我们不仅准备好冲锋向前推倒路障,也要悄无声息秘密行动。我父亲常说:『愿意为主收割荣耀的人,往往能收获最大的荣耀。』」
又是一阵震天掌声。
瓦德简短的笑了一下。「谢谢。我父亲今日若能出席大会,一定非常高兴。」然后他低下头,看着那些离他最近的人。「组织对于那些没有能力抚养出具有价值下一代的女人,施行结扎与人工流产已有长久的传统。透过这项工作,相信在场的各位更加意识到冷漠旁观无法促进美好福祉。」他为了强调自己说的话,双手向集会者一扬表达认同与赞许。「在这个会议厅里的我们,一点也不冷漠无感!」有几个人又拍起手来。「如今,我们的基本信念已经茁壮成一个党派,希望在政治之路上创造出一股力量,让我们至今私底下非法完成的工作得以合法化、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一般常见的事务。」
「安静,听他说!」有人大叫。
「然而在此之前,我恐怕这个圈子必须中止活动。」
不安蔓延开来。许多人静静坐着猛吸雪茄。
「你们已经看到刚才在外头大厅,那个记者是如何收集早晚会拿来攻击我们的弹药,而他不会是唯一的个案。因此,当前的首要之务在于吓阻这些人的行动,而我们所实行的工作很遗憾必须暂居幕后,停止一阵子。」人群中惶惶骚动,但瓦德一举起手,全部的人突然默不作声。「今天上午,我们得知一个最亲爱的朋友,来自旬纳堡的汉斯‧克利斯提昂‧德曼──是的,我知道在场有许多人认识汉斯‧克利斯提昂──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望着大家的脸。某些人脸上现出恐慌,另一些则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们知道,最近两周,汉斯‧克利斯提昂的妇产科诊所成为卫生局的调查对象。有位年轻女子在他的诊所堕胎,之后进行结扎,可是由于手术过程马虎不当,使得她必须另外求助旬纳堡医院。当然,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可能发生,然而那却是严格禁止的!所以汉斯‧克利斯提昂承担了后果,在销毁所有的病历表与个人档案之后走上自我了结的道路。」底下响起不同的评论,瓦德无法将之清楚分类。
「倘若汉斯‧克利斯提昂身为秘战成员的身分泄漏了出去,后果将不堪设想。他心里也很清楚,我们多年来的工作很可能毁于一旦。」
接下来是一阵静默,在场没人开口说话。
「我们既身为界线明确党的代表,又希望能走入丹麦群众,无法负担那样的风险。」
瓦德致词完毕后,有许多人向他解释,即使他刚才如此指示,他们也不打算停止手边的秘密工作。不过,他们也承诺会仔细审核文件,以免污蔑了此一神圣任务。
那其实正是瓦德所期待的。安全至上。
会议结束后,林博格问他:「你会参加汉斯‧克利斯提昂的丧礼吗?」
瓦德露出微笑。林博格是个不错的男人,擅长抓住别人判断力上的弱点,就连瓦德也无法置身其外。
「当然不去了,威富立。不过我们会想念他的,不是吗?」
「的确没错。」威富立‧林博格点点头。瓦德心想,说服一个长年的好朋友呑下安眠药,对林博格来说并不容易。
不,他一定很难熬。
※
他回到家时,毕雅特已经上床睡觉了。
他将儿子送的iPhone开机,发现有许多讯息。
明天再处理了,他心想。他现在累得精疲力尽。
他在毕雅特的床缘坐了一会儿,半觑着眼睛凝望她的脸,彷佛可以能抚平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粗糙痕迹,彷佛能因此隐没她的脆弱。然而在他眼中,她依旧美丽如昔。
他亲吻她的额头,然后脱下衣服,走进浴室洗澡。
站在莲蓬头底下的他也不过是个年朽老者,躯体随着逝去的年岁一天天耗弱。他往下打量自己,小腿肚干瘦无肉,皮肤苍白没有光泽,覆盖着浓密的黑色毛发。抹在肚子上的肥肉不再如以前那般畅行无阻,手臂几乎构不着背后。
他仰起头,让强力水柱喷击脸庞,想要洗去忧愁。
逐渐老去让人难以承受,然而要放开缰绳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确实,他在今天的大会上受到敬重,但是部分原因是因为他隐居幕后,因为他被赋与完成的任务。他是名义领袖,只要端坐某处就好,此外无他。从今日开始,代表整个党派发言的将另有其人,他当然可以担任咨询的职务,这点毋须怀疑。但是,党内的领袖将由党员大会来决定,谁又能保证他们会永远遵循他的建议呢?
「永远。」他大声说。对一个八十八岁、忽然间体认到「永远」有其局限性的人来说,那是个多么吊诡的语词啊。
放在马桶盖上的裤子传来手机铃声,他将身体上的水随便擦了一下,小心不让自己滑倒。
「喂。」他只说了这么一个字,一边感觉到脚底下的浴垫瞬间湿透。
「我是赫柏特‧旬纳司高。我打电话找你一整天了。」
「噢。」他说。「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是的,请原谅,我今天手机关机,因为我们在措斯楚普举行党代表大会。」
对方恭喜他,但是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愉快。「今天有警察上门来调查几桩失踪案,诺维格也是其中一个失踪人口。对方是哥本哈根警察总局一个叫作卡尔‧穆尔克的家伙。蜜耶多次提到了你的名字,还有秘战。」
瓦德动也不动站了一阵子。「蜜耶知道什么?」
「不多。我这边绝对没有泄漏半个字,菲力普一定也是。她只是偶然了解到一点状况。此外,她还提到了路易斯‧帕特森。虽然我提醒她了,但她还是讲个不停。她最近这段时间变得有点顽固。」
「她说了什么?请你尽可能一五一十告诉我。」瓦德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他仔细倾听旬纳司高的报告,中途完全没有打断他。
「你知道那个调查人员有没有去找路易斯‧帕特森吗?」瓦德在旬纳司高说完后问道。
「不太清楚。我想要打听,但是没有他的手机号码,毕竟网络上也没有那么容易查到。」
瓦德审慎忖度可能的后果,沉默了好一会儿时间。情况很不乐观,甚至可以说非常糟糕。
「赫柏特,我们的工作从未像现在受到这么严重的威胁,因此请你体谅我接下来的建议。你和蜜耶必须立刻出趟远门,你听见了吗?我会支付一切费用。你必须飞往特内里费岛❖,岛上西岸有个叫作大悬崖的危岩区域,陡峭的岩壁直接延伸到海里。」
❖Teneriffa,隶属西班牙的小岛,位于靠近北非的北大西洋中。
「噢,天啊。」电话那端响起虚弱一声。
「赫拍特,你听好!没有别的出路了。必须将事情处理得看起来像意外,你了解吗?」
手机另一端只是传来沉重的呼吸声。
「赫柏特,你很清楚有什么风险。我们谈的是多年来的辛勤成果与政治名声。想想你的兄长,想想自己,以及许多朋友、同事与熟人。若是不阻止蜜耶,很多人会一起被拖下水。我们谈的是永无止尽的诉讼过程和长年牢狱服刑,刑期甚至久得无法想象,还有毁谤和破产。我们耗费多年建立起来的组织,转眼间将化为乌有,几百个钟头和数百万的捐款也将成为泡影。我们今天召开了大会,下一次选举就能取得席次,但假如你不采取行动,唾手可得的成果将承受可怕的威胁。」
依旧只是沉重的呼吸声。
「你照当初约定销毁菲力普的档案了吗?清除掉会造成负担的文件了吗?」
旬纳司高没有回答,瓦德惊恐不已。看来他们必须自己处理这件事,摧毁所有文件。
「寇特,我没有办法,我做不来。我不能带着蜜耶到国外躲避风头就好吗?」旬纳司高恳求说,那口气彷佛他不知道这么做一点用处也没有。
「两个持丹麦护照的老人,真是疯了。你们要怎么成功隐身人群中而不被注意?警察马上能找出你们。就算他们找不到,我们也会办到。」
「噢,老天爷!」这是唯一的回应。
「你有二十四小时的时间离开。你可以预约明天的星空旅游,假如没有直飞班机,就先搭飞往马德里的固定班机,然后转西班牙国内线到特内里费岛。抵达当地后立刻拍下周遭的环境,每五个小时拍一次,再用电子邮件将照片寄给我,让我了解你们的行踪。我不想再听到这类事情了,清楚吗?」
旬纳司高回答得迟疑不决。「你再也不会听到了。」
电话联机于是中断。
我们等着瞧,瓦德心想。接下来得要拿走那栋房子里该死的文件,一把火烧了。
他查看来电纪录。旬纳司高说得没错。他从十二点半开始,每半小时打一通电话过来。之后还有十五通是路易斯‧帕特森打来的。
他妈的,事态不妙。
他并不担心警方调查菲力普‧诺维格失踪一案,因为那与他无关。但是蜜耶告诉警方的事情却让他惶惶不安。他当初不就警告过菲力普要注意这该死的女人了?他后来不是也警告了旬纳司高吗?
※
他忧心忡忡的打了许多通电话联系帕特森,半小时后年轻记者终于回电。
「很抱歉,我每次打完电话给您之后,都会马上关掉手机,以免被人测定我的位置。」他说。「我只是不想冒险被那个卡尔‧穆尔克和他可怕的助手找到。」
「请尽快说明一下情形。」
寇特‧瓦德得到了他要的信息。
「你目前人在哪里?」瓦德问。
「快到基尔前的一个停车场。」
「你要开到哪儿去?」
「这点您毋须知道。」
瓦德点点头。
「您别担心,我将圣俸的资料全带在身上了。」
优秀的年轻人。
两人道别后收了线,瓦德穿上衣服。现在还不急着上床。
他走到二楼的复合式吧台与工作室,拉开工作台底下的一个抽屉,取出里面的一个塑料托盘放到吧台上,上面放着一支老旧的Nokia手机。
他将手机插上充电器,装入芯片卡,拨打卡思柏森的号码。二十秒后,电话接了起来。
「已经很晚了,寇特。而且你为什么用这个号码打给我?」
「有麻烦了。」他没有多说废话。「记下这个号码,五分钟后用你的预付卡打给我。」
卡思柏森照做,然后默不作声听着瓦德的说明。
「警察总局里有我们可以信任的人吗?」瓦德最后问。
「没有,不过市警局里有我们的人。」
「与他联络,要他阻止一桩案子调查。不计费用。告诉他,我们出手大方,重点是,务必阻止那个卡尔‧穆尔克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