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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一九八七年九月

  莉塔满怀期待,轻松的坐在长凳上眺望贝林尔湖。还有时间抽两支烟,之后就要走到那栋灰色砖造住宅前按下电铃、推开棕色大门、爬上楼梯,面对她的过往。或许她们会恢复联系往来?

  她独自莞尔一笑。刚好有个穿着运动服的男子经过,她含笑注视着他,对方也大胆回以一笑。她虽然一大清早起床,却仍感觉精神奕奕,浑身散发自信。

  她将一支烟塞进嘴里,那男人站在二十公尺远的地方做伸展运动,眼睛却逗留在她敞开大衣底下的丰满胸部上。

  今天不行,我的小男人,或许改天。她点燃第二支烟时,眼神透露出那样的讯息。

  当前只有妮特最重要。况且妮特比大脑只在两腿之间摇摆的男人有意思多了。

  妮特为什么想见她?从打开信那刻开始,到她今天一大早坐进汽车,开车前往哥本哈根的路上,始终思索着这个问题。她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妮特不是才坚决的说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她了吗?

  「都是妳,都是因为妳,我才会来到这个该死的岛上。是妳诱拐我来的。」莉塔抽了口烟,模仿着妮特的语气,说完后又吸了一口。这段时间里,穿着运动服的家伙一直想弄清楚她的意愿。

  莉塔忽然哑然失笑,回想起一九五五年在东于特兰精神病院那段寒冷的日子,真是一段病态的时光。

  ◆

  妮特被送进派尔林疗养院那天,有四个轻度智障者受到殴打,惨叫声在走廊之间回荡。

  莉塔最爱这样的日子,因为总有好戏可看。她并不讨厌旁观他人挨揍,更何况看护人员每一个都精于此道。

  警方把妮特押在中间,走进屋内时,她正好站在大门边。光看一眼,莉塔就知道眼前这个女孩和自己是一样的货色。眼睛流露出警觉,但是仍然被眼前的丑陋事物吓得魂不守舍。不只如此,她还在那双眼睛中看见了愤怒。新来的人绝对有着顽强坚韧的性格,就像她一样。

  莉塔看重愤怒胜于一切。愤怒始终是她的动力来源,让她能扒窃某个笨蛋的皮夹,或是将阻挡去路的白痴撞到一旁。她了解愤怒无济于事,但是那种感觉无与伦比,胸腔中燃烧着熊熊怒火令人缉得自己所向披靡。

  他们将新人安置在与她相隔两道门外的房间。晚餐时,她便下定决心收服女孩。她们两个应该成为朋友,结为同盟。

  她估算对方比自己小个几岁,属于天真单纯的类型。这种人往往对别人的期待无法招架,但却有着聪明敏锐的心思。他们对生命和人性所知不多,无法了解一切只是场游戏。哎,莉塔等不及好好教育她了。

  新人若是厌倦成天缝补袜子,或是和看护人员起冲突而感到日子难熬,八成会来找莉塔寻求安慰。这样的女子就应该受到抚慰。莉塔暗自发誓,山毛榉再次开花之前,她们两人要一起逃离这里,横越于特兰,在威尔‧桑能登上拖网渔船前往英国。两个逃亡中的漂亮女孩,一定有渔船会接纳她们。谁不想要船舱里有两个像她们这样的美女?没错,她们将让拖网船摇晃摆动。

  到了英国先学英文,接下所有能做的工作,等到学得差不多再往下一步迈进,前往美国。

  莉塔早就在脑中安排好计划了。万事俱备,只欠一个同伴。

  ※

  还不到三天,妮特便遇到了麻烦。简单说,她问的问题太多了。身处在一群严重残疾者当中,妮特显得特别突出,所以她的问题听在工作人员的耳里就被视为某种冒犯攻讦。

  「收敛一点。」莉塔在外头走廊上警告她。「别让他们知道妳有多聪明,那对妳待在这儿没有帮助。照他们说的话做,而且要安静去做。」然后她将妮特拉近自己。「我答应会让妳离开这里。但是有个问题我必须先了解:会有人来于特兰看妳吗?」

  妮特摇摇头。

  「也就是说,如果他们以后让妳离开的话,妳也无家可归了?」

  她很明显被这个问题吓到。「妳说『以后』是什么意思?」

  「妳没想过要离开这儿吗?这些房子看来起虽然讨人喜欢,实际上却是座监狱。妳有空时可以眺望一下海湾和田野,就会发现四周的田沟里都有铁丝网。没有我,妳绝对过不了他妈的铁丝网,我没骗妳。」

  妮特忽然咯咯笑出声来。

  「这里不准骂脏话。」她轻声说,然后用手肘推了一下莉塔的腰。

  没有问题了。

  ※

  莉塔抽完两支烟后,看了一下手表。十点五十八分,该是挺身赴约的时候了。

  她犹豫了一下,考虑要不要叫那个靠在树上的男人等她,但是又想起妮特丰泽的秀发与玲珑的身材,于是把这个念头抛到脑后。男人的阴茎随时都有,只需弹下手指便呼之即来。

  她一开始并没有认出对讲机里妮特的声音,不过并没让对方察觉。

  「妮特,能再听到妳的声音真好!」开门声一响起,她即刻推开大门。或许妮特真的生病了,因为声音听起来确实如此。

  不过,妮特一打开门现身,先前的短暂不确定感立刻消失,而逝去的二十六年与两人之间的不愉快,也转眼间烟消云散。

  「请进,莉塔,妳看起来气色真好!谢谢妳准时出现。」

  妮特引领莉塔走进客厅坐下。她的牙齿依然洁白,嘴唇丰满依旧,能在冰冷和暴烈之间立即转换的独特蓝色双眸也始终没变。

  妮特背对着她倒茶时,莉塔心里感叹着妮特虽已五十岁了,仍然美丽如昔。修长的双腿包裹在熨出褶痕的裤子里,窄身衬衫遮住和以前一样玲珑紧实的臀部。

  「妳保持得真好,美人儿。我实在不敢相信妳生了重病。说吧,那不是真的,生病只是妳要我到哥本哈根来的借口吧。」

  妮特一脸诚挚转过身来,两手里端着杯子,没有回答。

  又是这招不发一语的把戏,和当年如出一辙。「我之前还不敢相信妳会想见我,妮特。」莉塔环顾四周说。公寓没有装潢得特别豪华舒适,与她对户头里有许多资产的女子期待不同。「但是我经常想起妳,妳应该不难想象。」她看着两个杯子露出微笑。两个杯子,不是三个。

  所以没有律师。看来她大有希望。

  ※

  看护人员很快就看出莉塔和妮特两个人配合得很好。「儿童院区缺少人手。」看护一边说,一边把汤匙塞进她们手里。

  莉塔和妮特喂了几天重度智障的大孩子,那些孩子需要人照料,否则无法好好坐在桌边用餐。他们被绑在暖气机上,场面既可怕又恼人,所以必须另外独立出来,以免让人看到喂食的悲惨景象。由于她们两人表现得熟练出色,也把被喂食的孩子脸部保持得干干净净,因此被看护人员另外赋与一项任务,要她们同时也把消化系统最底端给清理干净,以资酬谢。

  莉塔每次都忍不住吐出来,毕竟她以前在家乡只看过被暴雨淹出下水道的粪便。反观妮特清理排泄物、捧干尿布,泰然得彷佛至今只做过这些事。

  「粪便就是粪便。」她说。「而我是在冀便堆中长大的。」

  她向莉塔描述牛粪、猪粪和马粪,以及无止尽的劳动日子,相较之下,疗养院这儿的工作宛如度假般轻松。

  但是莉塔从妮特的黑眼圈,从她咒骂医生拿白痴智力测验贬低了她的智能等抱怨,明白妮特其实清楚自己并不是在度假。

  「妳认为派尔林有任何医生知道冬天凌晨四点和夏天凌晨四点起床济奶的差别吗?」若是有个穿白袍的医生出现──当然这种情形相当罕见──她便骂道。「妳相信他们闻得出来畜栏里有母牛子宫发炎,但牠不想自行治好吗?连妳都不会相信。但是他们却因为我不知道挪威国王是谁,而把我当成笨蛋,他们只在乎这个!」

  她们清理了重度智障孩子的脸庞和屁股十四天之后,得到可以随时进入儿童院区的许可。莉塔于是开始了她的十字军东征计划。

  「喂,妳和主治医生见面了吗,妮特?」她每天早上都会问妮特。「还是和其他医生说过话了?啊,主治医生和镇长讨论过让妳出院的事了吗?他检查过妳了吗?」这些话像机关枪扫射般在妮特耳旁纠缠不去。

  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后,妮特受够了。

  一天午休结束后,妮特环顾四周,只看见斜视的脸庞、佝楼的背、短腿和闪避的目光,终于逐渐明白,自己终将成为被她擦屁股的这些人一份子。于是她再也无法忍受了。

  「我要和主治医生谈话。」她对一个护士说,但对方只是摇摇头走开。之后她又重复了几次,可是没人愿意听她说。她最后站了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扯开喉咙放声大喊。

  此时,莉塔抢在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之前说:「妳这样搞下去,确实很快能见到主治医生。但是在那之前,妳会先被绑在床上好几天,他们会给妳打很多针,让妳闭嘴。这点妳不用怀疑。」

  妮特头一仰,正要使出全身力气吼出她的要求时,莉塔抓注了她。

  「像妳和我这种女孩要离开这儿只有两种可能,若不是逃走,就是接受结扎。妳有没有概念他们能在多短时间内判定谁要结扎,而谁又能离开?我知道上星期主治医生和心理医师在十分钟内就挑出了十五个女孩。喂,妳真的以为她们脱身了?别儍了,这些案件如果交给社会局来处理,我向妳保证,大部分的人最后都去了威尔勒的医院。

  「所以我要再问妳一次,妮特。疗养院外头有没有会想念妳的人?如果没有的话,和我一起逃走。今晚我们喂完孩子后就走。」

  那天晚上,她们偷了两件白罩衫和裙子,像其他工作人员一样从大门离开疗养院。她们在树丛里躲了一阵子,然后走过一个又一个小时,慢慢远离曾经拘禁她们的地方。隔天上午,她们趁着某个农家里的人都在马厩里忙碌打破了窗户,迅速偷走了衣服和一些钱后逃之夭夭。

  两个女孩挤在摩托车的边车中来到施克堡。当她们站在通往维堡的省道打算搭便车时,第一次发现警察的踪迹。

  所以她们连忙从丛林里的小路溜掉,最后终于安全脱身。两人在猎人小屋睡了三天,依靠里头的存粮过活。

  莉塔每晚都想亲近妮特,依偎在她如冬日般苍白的肌肤,抚摸她的胸部。但都被妮特推开。妮特说人分成两类,如果其中一类想和同类睡觉的话,是不合乎自然的。

  第三天,外头大雨滂沱,气温严寒,小屋里所有的存粮都吃光了。她们在路边站了三个钟头,才有一辆冷藏车司机可怜她们停下来。她们坐上副驾驶座想尽办法擦干身体,司机当然瞪大了眼睛看,不过他还是把她们送到了威尔‧桑能。

  到了那儿,她们还真的找到了拖网渔船的卸货司机。他向她们使眼色,表示愿意带上她们。如果她们乖乖听话,讨人喜欢的话,他甚至很乐意把她们交给一个孤单的英国水手,让她们顺利前往英国。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不过,他要求在她们身上找点乐子,这提议被妮特摇头拒绝,所以他只能和莉塔上床。两人翻云覆雨了两小时,之后他打电话给在北斯纳担任警官的兄弟。

  等到两个灵克宾警察局的壮硕家伙将两人铐上手铐,送上警车,她们才弄懂发生了什么事。

  隔天上午,她们就被带回派尔林的凯勒疗养院。如今莉塔和妮特果然实现了心愿,立刻就和主治医生说上话。

  「莉塔‧尼尔森,妳是个反复无常的卑鄙女孩。」他说。「妳不仅滥用了工作人员的信任,还严重伤害了自己的福祉。妳的性格扭曲,资质驽钝,说谎成性,而且性关系放荡不检。若是让妳这种有害社会的人回到人群中,妳将会随便与人上床,造成社会的负担。因此,我今天会在报告写上妳适合强制治疗,在妳变得懂事之前,必须一直接受治疗。」

  那一天,莉塔和妮特坐在一辆黑色雪铁龙后座,车门全被锁上,前面的副驾驶座则放着主治医生的报告。这趟旅程的目的地是史葡格,那座岛专门收容被放逐的女人。

  「要是没有听妳的话就好了!」车子行驶在菲英岛时,妮特抽泣说。「一切都是妳的错。」

  ※

  「这东西有点苦,妮特。」莉塔啜了一口茶后说。「妳有没有咖啡?」

  妮特脸上涌现奇怪的表情。彷佛莉塔正递给她一个礼物,却在她要伸手收下时,莉塔又瞬间抽了回来。那不只是失望,还包含了更多深沉的意味。

  「没有,莉塔,我家里没有咖啡。」妮特回答的声音平淡无力,彷佛她的世界即将崩毁。

  她马上就会建议要重新泡壶茶了,莉塔心想。看见妮特想认真扮演女主人的角色,让她觉得很有趣。但是妮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莉塔对面坐着。忽然之间,所有发生的一切宛如慢动作般在进行。

  莉塔摇了摇头。

  「哎,随便啦,妮特。妳有牛奶吗?我们倒点牛奶到茶里,应该会好喝一点。」她发现妮特似乎松了口气。

  「没错!」妮特从椅上跳起来,慌忙冲出客厅。「等一下,我马上回来。」她叫说。

  莉塔望向摆着茶壶的柜子。她为什么不把茶壶放在桌上?不过话说回来,完美的女主人大概不会这么做吧。莉塔对这种事一点也不了解。

  她思索了一下要不要向妮特要杯利口酒,或者是要点茶壶旁边那个玻璃瓶中的飮料。但是妮特这时拿了牛奶回来,微笑着帮她倒进茶理。那笑容让莉塔感觉她有点紧张。

  「要糖吗?」妮特问她。

  莉塔摇头拒绝。她感觉妮特忽然间变得很亢奋,好像在赶时间,这点令人好奇。在妮特向她伸出手说很高兴她接受邀请之前,是否有一定要完成的仪式呢?或者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哎,妮特,妳信中写律师也会在场,他人呢?」莉塔努力挤出合乎情境的恰当笑容。妮特没有同样回以微笑,不过她也没有抱持期望就是了。

  难道她还不了解妮特吗?根本没有律师,她也拿不到一千万,妮特更没罹患重症。

  当妮特解释说律师迟到了,不过他随时会出现时。莉塔对自己说:「当心,她心怀不轨。」

  事情实在诡异。一个美丽、有钱,却容易被看透的女人。

  这时妮特猜地发出大笑,举起杯子高声说:「谁要干杯?」

  老天啊,气氛真是瞬息万变。莉塔不禁感到困惑,过往的景象也浮现脑海。

  妮特真的还记得吗?记得那个小仪式?当监视女孩们用餐的守卫难得不在时,她们会在餐厅里假装自己是自由之身,想象自己闲坐在年度市集里,高举着啤酒杯随心所欲玩耍。

  这种时刻,莉塔总是会大喊:「谁要干杯?」然后大伙儿便一口气喝光装在杯子里的自来水。除了安静坐在角落眺望窗外的妮特之外,所有人全部哄堂大笑。

  见鬼了,妮特真的记得吗?

  莉塔微笑注视着她,拿起茶杯一口气把茶喝光,心中突然有种感觉:今天虽然有点诡异,事情应该还是能顺利进行的。

  「我!」两个人异口同声的说完开怀大笑。然后,妮特走到柜子旁,又倒了杯茶。

  「我不用了,谢谢。」莉塔依旧开心笑着。「妳竟然还记得!」接着又是一阵大叫。「没错,以前的确有些好玩的事。」

  然后她又说了一、两个以前在岛上和两个女孩玩的把戏。

  她独自点了点头。真是令人诧异啊,屋子里的气氛竟能唤醒那么多的回忆,而且唤回的不是只有不好的回忆。

  妮特将她的杯子放在桌上,她的笑声忽然变了,好像除了开心,背后还隐藏着更多东西。就在莉塔有所反应之前,妮特目不转睛直视她的双眼,冷冷的说:「说真的,莉塔,假如没有妳,我很肯定自己会有个正常的生活。假如妳别来烦我,我也不至于沦落到史葡格岛,我很快能适应疗养院的生活。如果不是妳毁了一切,医生会知道我是个正常人,让我出院。他们将明白我不是反社会,而是成长的环境大有问题。他们也会看出不需要替我担忧。为什么妳就是不能别来打扰我呢?」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这念头在莉塔脑中一闪而过。妮特正在进行一趟克服过往之旅。不过她可找错对象了。在她开车回科灵以前,这贱人不仅得为她这趟旅程好好补贴一笔费用,还要他妈的接受一番教训。

  莉塔清清喉咙,想要说那茶不是普通的难喝。还有,若没有接受结扎,妮特当时死也不可能获释。史葡格的人不会放她走的,派尔林那边也一样。她真是个蠢猪,自己做的事情必须自己负责。她正想这么告诉她的时候,却发现喉咙里干得要命。

  她猛然抓住自己的脖子,感觉就像吃了有壳的海鲜,突然引发强烈过敏,或者被蜜蜂给螫了一下。她的皮肤发烫,宛如全身起了寻麻疹,就连光线都变得刺眼难受。

  「那杯烂茶里面放了什么东西?」她昏沉呻吟着,眼睛左右张望。妈的该死,现在连食道都灼热了起来。

  坐在对面的妮特起身走近,她的声音很轻柔,但是却显得格外空洞。

  「莉塔,妳没事吧?」那个声音说。「妳要不要稍微往后靠?别从椅子上摔下来。我来打电话给医生。妳会不会中风了?妳的眼神好古怪,好像有点失控。」

  莉塔大口喘气,在她对面橱柜上的铜制品开始舞动旋转。她的心脏先是急遽跳动,接着变得越来越微弱。她想把手伸向眼前那个人,但手臂如铅般沉重。剎那间,那个人变成了一只以后脚站立、朝她张牙舞爪的动物。

  她的手臂落了下来,下一秒,心跳也跟着停止。

  随着那个人消失在视线之外,光线也随之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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