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一九八七年九月
妮特凭窗远眺。随着击打在维果太阳穴上的那一击,他最后一口虚弱的气息成为她灵魂的碎片时,她心中的恨意仿沸也跟着逸散了一部分。
她的目光沿着贝林尔─多瑟林街漫游,观察着来来往往享受湖畔晴朗天气的行人。都是命运作弄!这些人当中,有多少人也抱守着阴暗的秘密呢?
妮特嘴唇不由得颤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忽然变得无法承受。泰格、莉塔和维果,他们也都是造物者创造的人啊。然而他们全死了,死于她的双手底下。
她闭上眼睛,刚才的种种又浮现眼前。她打开门时,维果的表情是如此紧张、诚恳,而泰格又是如此铭感五内。接下来将轮到诺维格了。那个当年在她需要人倾听的时刻,完全置若罔闻的律师,那个认为寇特‧瓦德的声誉比她性命重要的人。
但是,难道她便有权利将他当年对她所做的事回敬于他吗?有权利偷走他的生命吗?
就在困惑啃食着她的心神的时候,她发现了湖畔站着一个瘦削的男人。
即使过了三十多年,她仍能毫无疑问确定一定是他。他仍旧像以前一样穿着粗呢西装,钮扣是皮制的,腋下夹着棕色公文包。看到这个男人的第一眼会以为他没什么改变,然而从他的肢体动作,她看得出来他已今非昔比。
他的身影一下子在栗子树间忽隐忽现,一下子又眺望着湖泊,头抬得笔直。然后他从西装口袋拿出手帕,在脸上抹了好几次,好似在擦汗,或者是泪水。
这时,她注意到他穿在身上的西装明显过大,肩膀处皱出丑陋的褶痕,裤子的膝关节处也一样。这套西装约莫是他景况较好时买的,现下处境透过穿着一览无遗。
有一会儿时间,她竟同情起这个不知自己已一脚踏上绞刑架的男人。
如果他有爱他的孩子怎么办?甚至孙子呢?
孩子,一想到这个词,她不禁握紧拳头。她难道就拥有爱她的孩子吗?而这又都是谁的错?
不,她必须硬起心肠为自己着想。明天下午,此处的生活将被她抛诸脑后,但前提是必须完成计划才行。她先前写了信给这位以律师为终身志业的男人,允诺赠与他一千万克朗。若是没有兑现承诺,他一定不会就此罢手。
至少菲力普‧诺维格这个人不会。
※
如今他站在她面前,不似她记忆中那般高大,看着她的眼神像只懊悔的幼犬,额头挤出深刻的皱纹,眉毛高高挑起,彷佛这次会面和他传递出来第一印象非常重要。
当年他在法庭上谎言连篇,逼得她说出一堆儍话时,眼神比现在严峻、冷酷得多,自始至终没有眨过半下眼睛,或者被她的情绪崩溃和眼泪打乱思路。
那真是同一双眼睛吗?妮特请他进屋时,那双曾经毫不妥协的眼睛,如今不安的看着地板。那真是同一个声音吗?过去咄咄逼人,如今却频频道谢。
她询问他要不要喝茶,他很客气的接受了,羞怯的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把茶递过去,看着他二话不说将茶喝光,然后眉头稍微皱了一下。
或许他觉得茶很难喝?她心想,却见他把杯子递给她,又要了一杯。
「是的,请您见谅,赫曼森女士,我不得不先补充点体力,因为我有很多话想说。」
他终于抬头直视着她,开始娓娓道来。然而那些话不如不要说出口,因为时机早已错过。
「我收到信时……」他停顿了一下。「不好意思,我可以直接称呼『妳』吗?」
她点了一下头。以前他根本不会请求她同意,为何现在要这么做?
「我收到妳的信时,妮特,顿时理解了长久以来我一直对过去之事感到遗憾,若是可能的话也希望有所弥补。我承认自己是为了一千万克朗而来到哥本哈根,因为我必须藉此径救自己和家人。我不否认那笔钱对我很重要,但是我来此最主要的目的是想请求原谅。」他清了清喉咙,又喝下一口茶。
「最近几年,我不断想起那个在被强制送进派尔林疗养院之前,来寻求法院帮助的绝望女孩。也就是妳,妮特。我扪心自问,怎么能替寇特‧瓦德回避掉妳对他的所有指控呢?毕竟我很清楚妳说得没错。主张妳智能不足、具有威胁性等说法,根本不适用那个在法庭上捍卫自己生命的女孩。」
他垂下头,等到再次抬起头时,脸色比先前更加苍白。
「审判一终结,我便将妳驱逐出脑海,直到那天在报纸上读到妳的新闻,才又想起妳来。安德烈‧罗森娶了一位才华洋溢的美娇娘。」他对妮特点点头。「是的,我立刻认出妳,忽然之间,过往一切历历在目,而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羞愧不已。」
他又啜了口茶。妮特看向时钟。再过几秒,天仙子毒素就会发作,但是她不希望如此,不希望是现在。时间不能就此停住吗?她正在听人向自己陪罪啊。怎么能平心静气看着他继续喝下会因此丧命的毒药?他正在为自己犯的错忏悔告白啊。
于是当他继续往下说的时候,妮特把目光转开。他信任的眼神清楚让她意识到自己即将犯下邪恶的罪行。她没料到会被唤起这种感觉,这种陌生的感觉。
「当时我已经和瓦德合作多年,而那让人昏了头。是的,我承认自己没有他那么强势、那么坚毅的性格。」他摇了摇头,又喝了一口。「但是我一看到报刊上与妳有关的头版新闻,便决定重新审视经手过的旧案。妳知道我明白了什么吗?」
他没有期待她回答,因此也就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睛缓缓转过来看着他,然后摇了摇头。
「我明白自己长年来被人利用,而且误入歧途,心底不禁充满悔恨。一开始要承认自己的过错并不容易,但当我浏览了过去的档案之后,我越发清楚寇特‧瓦德是怎样用谎言、隐瞒和曲解愚弄了我,又是如何一步步让我成为他的棋子。」
他又把杯子递给她。她愣了一会儿,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想倒入加了天仙子浓缩液的飮料。
她终究再倒了一杯茶,眼角余光瞥见诺维格开始冒汗,呼吸变得沉重。
而他却因为积压了太多心事,倒是没有察觉不对劲。
「瓦德的任务在于阻止某些族群增加人数,他认为那些人没有资格和他,以及其他奉公守法的丹麦公民共享这个世界。说出这些话,我感到非常羞愧。这种丧心病狂的理念,让瓦德不顾孕妇的期望与意愿,光是他个人便进行了五百多次的堕胎手术。我相信他也做了同样次数的结扎手术。」他注视着她,彷佛自己是那个手执着刀的人。
「噢,天啊,真的非常可怕。但是,不管会有什么后果,我现在必须说出来。」一声深深的叹息从他口中逸出,压抑多年的秘密灼烧着他的灵魂。「在我管理过几年的秘战组织中,瓦德与许多想法一致的医生交好往来,他们也和他一样采取相同的行动,整个事件的规模根本难以想象。」
很遗憾,妮特一清二楚。
诺维格眼角噙着泪水,抿紧嘴唇克制自己的情绪。
「妮特,我协助杀害了好几千个未出生的孩子。」他大声呻吟,不住喘息,然后用颤抖的声音继续说下去。「我协助毁灭了许多无辜妇女的生活,造成许多悲伤与痛苦,妮特,我将自己的生命浪费在这上头。」他的声音料得太剧烈,不得不停下来。
他看着她,显然在等待她的宽恕,然而在妮特不动声色的表情底下却隐藏着濒临崩溃的情绪。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该做什么。她对这个男人做的事情真的合理吗?
有一会儿她很想握住他的手,表达原谅之意,然后帮助他沉入无意识里。但是她办不到,或许是因为心生羞愧。
「几年前,我就想公开我所知道的事情。我已经无法再承受了。但是瓦德阻碍了我的计划,夺走我的一切──律师事务所、名誉和自尊心。我的合伙人赫博格‧旬纳司高被瓦德说动,提供了可能会永远毁掉我的数据。我和他们争执不下,威胁要供出秘战的事情,孰料那两个人反咬我一口,匿名提供警方讯息,说我侵占顾客委托管理的信托存款。虽然那是他们捏造出来的,但藉由相关人士和文件的帮助,他们成功扭转事实,也造成后来的假象。」
这时,他的头往前倾,眼睛开始闪烁。「赫柏特,那个可悲的伪君子,一直追着我妻子后面跑。他威胁我若出卖秘战的话,要将我送进监牢里。」他摇了摇头。「我有个女儿,若是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她一定会羞愧一辈子。在他们的胁迫下,我进退维谷。那时候的瓦德是个危险人物,如今也一样,妮特……听我说,离这个人远一点。」
说完这句话后,诺维格整个人往前倾,虽然口中还在说话,但却变成模糊不清的字句,开始提起瓦德的父亲认为自己是神,以及一些自以为是、心怀恶意的人。
「即使我破产了,妻子仍然原谅了我。」他忽然又字正腔圆说。「我现在非常感谢神,祂赐我……」他思索了一下合适的字眼,但是忽然咳了起来,又拚命想压制住。「……祂赐我恩惠让我今天能够与妳见面,妮特。我赞美上帝,从今而后,我将永远追随池。有了妳的钱,妮特,我就能让家人……」
他忽地倒卧向前,手肘撞到了椅子扶手。他看起来好像要吐了,但实际上只是打了个嗝。接着,他又直起身子,不知所措的四下张望。
「怎么突然出现这么多人,妮特?」他似乎显得恐惧不安。
她想要说些什么,但话语到了唇边出不来。
「他们为什么都看着我?」他嘴里含糊不清的念着,眼睛寻向明亮的窗户。
他伸出手,在空中又挥又抓,眼泪滑落脸庞。
妮特也跟着一同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