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一九八七年九月
诺维格的头垂落胸前时,妮特的心中一阵沉静。她感觉方才死神就站在一旁观看着她,招呼她走向地狱之火,而现在它又消失不见了。
她从未感觉死神离自己这么接近,即使是母亲去世,或是伤重躺在医院里,知道自己的先生在意外中丧生时也没有。
她跪在单人沙发前,而诺维格瞪大哭过的双眼坐在沙发上,已经没了气息。
过了一会儿,她伸出颤抖的双手,抚摸他僵直的手指。她想说点什么,但脑中一片空白。或许她只是想要道歉,可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有个女儿啊!她感觉自己的胃翻搅涌动,一阵战栗传遍全身。
他有个女儿。这双失去生气的手曾经捧过如今再也抚摸不到的脸庞。
「够了,妮特!」她忽然放声大叫,因为她发现这样下去,结果不堪设想。「你这个可恶的混蛋!」他是到这儿进行忏悔之旅的吗?他以为那样做,她的生命就会轻松一点吗?他想要破坏她的报复吗?先是夺走了自由,然后是母亲的身分,现在是她的胜利吗?
「来吧。」她低声自语,同时把双手伸到他两腋之下,结果却闻到一股臭味。很明显他在最后几秒钟拉了肚子。她的时间压力更加紧迫了。
她看了一眼时钟。四点整。再过十五分钟,就轮到寇特‧瓦德了。虽然在他之后还有一个姬特,不过他才是重头戏。
她把诺维格拖下沙发,发现沙发垫上沾上了污渍,而且臭气熏天。
诺维格最后一次在她生命中烙下痕迹。
※
她拿浴巾包住他的下半身,拖到事先准备好的房间,然后跪在沙发前用力清洁坐垫。客厅和厨房的窗户虽然全数敞开,但味道始终不去,污渍也一样洗刷不掉。这时时钟指着四点十四分。她觉得房间里每一个细节都泄露出不太对劲的感觉。
四点十六分。她将单人沙发挪到密闭的房间,原来放沙发的位置空了出来。她考虑是否该把一个餐桌椅放过来,最后决定放弃。但她没有其他的单人沙发了。
那么瓦德必须坐在柜子旁的沙发上,她心中思忖着。倒茶时,我得用身体挡住加了天仙子浓缩液的玻璃瓶。此外别无他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妮特每二十秒就走到窗边探看,但是瓦德没有出现。
◆
在妮特被拘留超过一年半之后,有一天,忽然有个男人出现在庭院中往外拍摄海景。一群女孩围在附近窃窃私语,朝他从头到脚打量,彷佛他是任人品头论足的对象。那男人身材高大,体格强健,即使女孩因为太靠近而不小心碰触到他,也从未流露出不耐。
她父亲一定会说那是个正直的男人,红通通的脸颊,头发闪耀着光泽。
四个工作人员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女孩们若是争先恐后的推挤、纠缠他,就会受到喝斥,被赶回去工作。妮特躲在庭院中间一棵树后,等待时机。
那男人四下张望,拿着笔记本记录。
「我可以和一位女孩谈话吗?」妮特听见他问道。工作人员大笑说,他若是珍惜自己的清白,最好别太靠近这些女孩。
「别担心,我会控制自己的行为的。」妮特从后面说,笑容嫣然走向一行人。父亲总是形容她的笑容「灿烂耀眼」。
她从工作人员的眼神看出自己稍后可能受到非常严重的惩罚。
「回去工作!」说话的是被称为黄鼠狼的院长秘书,也是四个工作人员中最瘦小的一个。她特意将语气佯装得轻柔友善,但是妮特对实际状况了如指掌。她是只愤世嫉俗的乌鸦,生命中只有冷酷无情的话语和紧绷的双唇,以折磨他人为乐。
莉塔老是说没有男人会要她这种女人。
「不,请妳等一下。」那个男记者说。「我想和她聊聊。她给人的感觉很温和。」
黄鼠狼气得七窍生烟,但是也没有阻拦。
他走近一步说:「我是《摄影》的记者,妳可以和我稍微谈一下吗?」
妮特飞快点点头,一旁四双眼睛正恶狠狠瞪着她。
他转向工作人员说:「我们只要在码头那儿谈个十分钟,问几个问题,拍几张照片就可以了。欢迎你们留在附近,这样如果我受到攻击,无法保护自己的时候,你们便能尽快介入。」说完还哈哈大笑。
一行人迈步走开,有个工作人员在黄鼠狼的示意下快步前往院长办公室。
我的时间不多,妮特心想。她走在记者前面,快步在建筑物之间穿梭,径直走向码头。
这一天,阳光特别炽烈,送记者过来岛上的汽艇停泊在码头边。她在其他的场合中看过那位船夫,他向她微笑打招呼。
妮特为了把握机会登上这艘船,航行回内陆去,构思了大概一年的时间。
「我没有智能不足,也没有不正常。」她一转过来面对记者便快速说着。「我遭人强暴后被送到这座岛上。一个叫作寇特‧瓦德的医生强暴了我,您可以在电话簿中找到他的地址。」
记者的头猛然四下张望。
「妳说妳被人强暴?」
「是的。」
「一个叫作寇特‧瓦德的医生?」
「对。您可以调阅法院的纪录。我当时控告过他,但是没有成功。」
他缓缓点着头,但是没有在笔记本上记录。他为什么不写下来?
「妳的名字是?」
「妮特‧赫曼森。」
他记下了名字。「妳说妳没有不正常,但是据我所知,所有女孩都是经过诊断后才被送来此处的。妳的诊断结果是什么?」
「诊断?」她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他微微一笑说道:「妮特,妳可以告诉我丹麦第三大城是哪里吗?」
她眺望远方种着果树的山丘,心里明白这样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再三个问题,她就会被盖上戳记了。
「我知道不是欧登瑟,因为那是第二大城。」
他点点头。「妳是菲英岛人吗?」
「是的,我出生在阿森斯附近几公里的地方。」
「那么妳或许能告诉我安徒生的房子长什么样子?漆成哪种颜色?」
妮特摇了摇头。「您不想带我走吗?我可以告诉您外面的人对于这里所不知道的事情,您想都想不到的事。」
「譬如说?」
「您看那三个工作人员。如果有人和善的对待我们,很快就会被送回内陆,所以碰上有女孩不听话,他们便加以殴打辱骂,甚至把我们关在反省室里。」
「反省室?」
「嗯,也就是惩戒室,房间很小,里面只有一张床。」
「哎,话说回来,这里也不是度假胜地,不是吗?」
她摇了摇头。他没有理解她的意思。
「还有,他们要我们剪掉肚子里的东西,才允许我们离开这里。」
他点头。「是的,我知道。他们这么做,是不希望你们生下自己无力照顾的小孩。妳不认为那样很人道吗?」
「人道?」
「是的,很合乎人性的意思。」
「我为什么不可以生小孩?我的孩子就比其他人更没有价值吗?」
他越过妮特看向其他三个工作人员。那三个人一直跟着他们,现正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想要偷听两人说了什么。
「告诉我那三个人当中会打人的是谁?」
妮特转过身去。「三个都会打人,但是最瘦小的那个打得最严重。她喜欢打脖子,让人好几天僵硬不太能动。」
「啊,听着,我看见院长朝这儿走过来了。再多告诉我一些事情,譬如你们不可以做哪些事?」
「工作人员会收走所有调味料,只有在客人来的时候才放上盐、胡椒和醋等等的东西。」
他露出微笑。「如果没有其他内容的话,我认为谈话差不多了。这里的食物很可口,是我亲自尝过的。」
「还有更糟的。他们痛恨我们,根本不在乎我们,对待我们的态度满不在乎,不想听我们说话。」
他哈哈一笑。「那妳应该认识一下我们总编辑,妳刚才说的人就是他。」
她听到那群工作人员散开的声音,没多久,妮特的手臂就被院长抓住。被拖走的时候,她看见船夫点起小雪茄,转头看向钓竿。
她的意思没有传达过去,至少对方没有好好听她说话。之前的祈祷都白费了,她仍是一颗微不足道的渺小沙粒。
※
妮特被关进了惩戒室。她一开始只是躺着哭泣,等到哭泣没有用之后,便扯开喉咙大喊放她出去,对着门又踹又抓。看守人对妮特的大吵大闹感到厌烦,两个人冲进来给她套上紧身衣,把她固定在墙上。
好几个小时过去,她一直维持同样的姿势,对着灰白色的墙壁说话,彷佛墙壁会因此倒下,为她铺平通往自由的道路。最后房门被打开,院长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缠人的矮小秘书。
「我和《摄影》的威廉先生谈过了。他没有打算发表妳随口胡谱的无稽之谈,妳应该感到高兴。」
「那才不是我随口乱讲的故事。我从来不说谎。」
妮特没看见朝她嘴巴打来的那一击,但等黄鼠狼再次举起手时,她已高度戒备。
「好了,好了,叶斯柏森小姐,不需要这样做。」院长拦阻了她。「这类强辩我已经习以为常了。」
然后院长又俯视着妮特。那双眼睛平常还散发了一点人性,现在却冷若冰霜。
「我打过电话通知寇特‧瓦德,告诉他妳始终厚颜无耻的散布有关他的不实谣言。我认为若是能得知他打算如何处置妳的想法,一定很有趣。他回答说,由于妳顽固不灵、说谎成性,可能关得还不够久。」她轻拍妮特的手。「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我还是决定听从他的建议,先把妳关在这儿一个星期,之后再来视妳的反应来决定。假如妳表现良好,别再大吼大叫,明天就能脱掉妳身上的紧身衣。妳觉得如何,妮特?我们就这样一言为定?」
妮特扯动着带子。
进行无声的抗议。
※
他人在哪儿?待在屋子里的妮特心里纳闷着。瓦德真的打算让她白白等候吗?他真的傲慢自大到连一千万也无法将他引出贼窝吗?她完全没有料想到这点。
她失望的摇摇头。这是最不应该出现的状况。每当她闭上眼睛,诺维格律师绝望凝视她的瘦小身形便浮现眼前,但诺维格仅仅是瓦德的奴才罢了。如果妮特要追究瓦德的责任,他必须先相信真有赠款一事才行。
她咬着嘴唇,看了一眼英式座钟,钟摆无情的来回摆动。
没有解决完这件事,她能够飞到马略卡吗?不行,想都别想,不可以这样。瓦德是她计划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她打起毛线,希望转移一下注意力。「快来吧,你这只猪!」她自言自语了好几次,手中的棒针发出急切的声响,期间还不断抬头望向窗外的湖边步道。
底下建筑物旁的高大男子是他吗?不是。后面那个人呢?不,也不是。
我现在该怎么办?她心想。
这时,门铃忽然响起,把她吓了一大跳。但是响起的不是楼下大门的门铃,而是她公寓门口的电铃。
她急忙放下手中的针线,再次检查屋内的状况是否有异样。
嗯,浓缩液摆好了,保温罩已盖在茶壶上,印好虚构律师数据的文件也放在茶几上。她闻了一下室内的味道,确认诺维格留下的臭味散得差不多了。
于是她走到门边──真希望门上装着有猫眼孔──然后深吸口气,特意将目光稍微往上,希望一开门就能直视瓦德的眼睛。
「我又找到咖啡了。我眼睛不太好,所以花了点时间。」声音传来的方向大约比妮特期待的矮了半公尺。
她的邻居递过来一包半满的咖啡粉,目光努力越过妮特,朝玄关里窥探。
不过妮特没有请她进屋来,只是道谢收下了咖啡。「雀巢咖啡虽然很好喝,不过咖啡粉更胜一筹。我可以现在付您钱吗?因为我接下来几个星期要出远门,没办法买新的还您。」
邻居点点头。
妮特急忙走回客厅拿钱包。已经四点三十五分,仍然不见瓦德的身影。即使如此,还是要让邻居赶快离开,免得瓦德突然按了门铃,到时候电视上若是出现寻人启事就麻烦了!像她这种无所事事的妇人成天坐在电视机前面,有时候外头往来车辆没有那么多时,妮特甚至能听到她的电视声音。
「您住的地方好温馨噢。」邻居说。
妮特像颗陀螺猛然转过身。这女人竟然跟着她进来!她站在客厅里好奇的东张西望,茶几上的文件和敞开的窗户尤其让她感兴趣。
「谢谢您,我住得很满意。」妮特回答,然后给了她十克朗。「谢谢您的帮忙,您真的很好心。」
「您的客人走了吗?」
「呃,没有,只是去城里办点事情。」
「那我们或许可以利用这段等待的时间一起喝杯咖啡?」
妮特摇了摇头。「很遗憾今天不行,我还有其他的文件要整理。或许改天。」
她脸上挤出笑容,对明显感到失望的邻居点点头,然后挽起她:k手臂,陪她走到门外走廊。
「谢谢您,您人真好。」她又说了一次,然后关上大门。
她在门后靠了半分钟,听见邻居的门发出喀嚓声才走开。
如果邻居在瓦德或是姬德来的时候又上门的话,怎么办?妮特也必须将她……
妮特摇摇头。她几乎已经预见警察上门问东问西了。不行,这样不行,这女人涉入太深了。
噢,上帝啊,请别让她破坏我的计划,妮特低声呢喃着。
虽然她并非真心相信有个更高的权力能够给与帮助。并没有。她从过去的经验得知,自己的祈祷总是无法上达天听。
◆
吃了四天干面包和水之后,情况变得特别糟糕。妮特的世界萎缩至小到不能再小,再也容不下泪水或者以前晚上习惯向上帝说话的祈祷。
所以她放声狂叫,要求给她空气和自由,尤其想要找妈妈。
「救救我,妈妈,将我抱在怀里,永远不要离开我。」她啜泣道。啊,她真希望能窝在家中小花园里,依偎在母亲身边摘豆子啊,那么她将多……
外头传来搥门的声音,有人吼着要她闭嘴,让她停止了抽嘻,但搥门的不是工作人员,而是二楼的几个女孩。忽然间,走廊上铃声大作,看来女孩们擅自离开房间,触动了警铃。没多久外头传来一阵骚动和院长刺耳的声音,门锁也跟着被打开。
接下来的二十秒,妮特被推到房间深处,长长的针头刺入体内。她不停咆哮挣扎,但随着头一仰,眼前的房间也陷入一片黑暗。
醒过来时,她发现自己的手被皮带绑住,再也没有力气放声大叫。
她就这样躺了好几天,一个字也没说。工作人员来喂她时,她只管把头撇开,思绪飘向种满李树山丘后面的避难所,以及在叶子上舞动跳跃的阳光。她还想起了自己和泰格做爱后在仓库的干草堆上压凹的痕迹。
她拚命回想过去,就怕一不留意,眼前浮现寇特‧瓦德高傲的脸,而那让她难以忍受。
不,她一点儿也不想将思绪浪费在他身上。这个丧尽天良的人彻底毁掉了她的生命,造成永远无法弥补的过错。她或许终生无法离开此岛,生命也已离她远去。每次她的胸腔因为吸气而撑大时,总希望呼吸能就此终止。
这是我最后一次进食,她暗自发誓。寇特‧瓦德这个卑劣行径的化身,让她在史葡格岛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在她好几天不吃东西,也没有排便之后,他们从内陆请了一个医生过来。
他宛如天使般降临此地,自称是「急难的帮手」。但他所谓的帮忙,只不过帮妮特打了一针,然后将她送到高薛的医院去。
妮特虽然在医院不断受人关注。但是一旦她要求同情与慈爱,要求他人应该相信她只是个命运不幸的普通女孩时,所有人都纷纷转过身去。
只有一次有人愿意倾听她说话,但那个时候她服用和注射了太多药物,整个人昏昏沉沉。
那个人约莫二十五岁,是来探望当天上午被送进院里的一个重听小女孩。小女孩就躺在她对面的帘子后头。妮特听说小女孩罹患了白血病,虽然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疾病,不过明白小女孩可能将不久人世。即使她自己的意识依旧不太清晰,但仍能从走出帘子后面的小女孩双亲眼中看得一清二楚。妮特多么嫉妒小女孩啊!她即将脱离这个残酷的世界,身边还有爱她的人,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吗?那个男人到医院来念书给小女孩听,也让她自己念出声音,藉以减缓在她所剩不多生命中的痛苦。
妮特闭上眼睛,聆听他抚慰人心的声音带领着小女孩清朗的声音,一字一句帮助她说出有意义的句子。他们的对话非常缓慢,妮特即使头脑虚弱昏沉,也跟得上两人的速度。
念完故事后,男人告诉小女孩明天会再过来继续陪她。
他经过妮特床前时,对她微微一笑。
那笑容如此触动人心,让她当天晚上终于肯吃点东西了。
两天后,小女孩撒手人寰,妮特也被送回史葡格岛。她变得比以前沉默,比以前更缩进自己的世界,甚至莉塔晚上也没有来烦她。让人意外的是,莉塔面前出现了截然不同的挑战,其实岛上所有的人都一样。
因为将妮特带回岛上的同一艘船,也送来了姬德‧查尔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