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二〇一〇年十一月
瓦德侧躺在双人床上，凝望着挚爱妻子几近透明的眼睑，那双眼已经三天没有张开了。这段时间，他不断咒骂着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
当前一切显得支离破碎。原本为了铲除阻碍所设计的安全机制，犯下了严重的错误，而曾经沉默不语的人，忽然间也开始叫嚣谩骂。党派带给他的胜利喜悦因一连黾的可怕事故蒙上了阴影，他感觉彷佛有许多饥饿的野兽张开大口要扑咬他和他的毕生心血。
为什么没有办法摆脱掉那两个警方人员?米凯尔、林拍格和卡思柏森全都夸下海口会尽最大的力气处理好一切，但是那显然不够。
毕雅特的脸庞抽搐了一下，不容易察觉，瓦德却因此猛然抖动。
他凝视自己抚摸着毕雅特脸颊的手，心中升起异样的感觉。他的手和毕雅特的脸颊几乎融合在一起，两人老化的程度相去不远，但是再过几个小时，她恐怕将永远离开人间，留他独自在这世上。而他若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接受这个事实。当下的他并不希望如此，但是却不得不然，还有其他必须解决的任务等着他。
等毕雅特长眠后，他会开车去找石匠，挑选一块能在上头镌刻两人姓名的墓碑。
他听到一阵刺耳的哔哔声，于是望向床头柜。声音是从iPhone传来的，不是他目前使用的那支安全手机。他翻过身，点开刚传进来的简讯。
赫柏特‧旬纳司高传了一个连结给他。
终于来了，瓦德心想，看来他还是完成了任务。至少解决了一个问题，至少排除了一个危险来源。他还是有理由保持期待的。
他等了好一会儿，链接终于开启，屏幕上出现一张照片。瓦德蓦地坐直身子。
照片上的旬纳司高笑容满面招着手，一旁的蜜耶同样笑盈盈举着手，两人置身在雄伟壮丽的大自然景致中。照片上面横写着：「你永远找不到我们。」
瓦德将连结传送到笔电，点开照片全屏幕放大。照片是十分钟前才拍摄的，两人头上的天空被落日染得艳红如火，后面是一片棕榈树，背景更远处看得见黑皮肤的人和蔚蓝无垠的海洋。
瓦德打开iPhone中的「Planet」应用软件，查询世界各地太阳目前的实际位置，很快便得知除了丰饶多产的热带地区以外，太阳刚下山的地方只属马达加斯加的南端最有可能，其他在这个落日轴在线的地区若不是公海，就是中东沙漠，要不然则是前苏维埃帝国的温带区。
由于他们两人背对着落日，所以一定是身处岛屿的西方。那是一座大岛没错，却不一定适合充当遗忘的摇篮，何况岛屿也没有真的那么大。他若是派米凯尔到此国家的西南岸，找寻两位灰发苍苍的老迈斯堪地那维亚人，应该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米凯尔只要汇几张钞票过去，就能让他们的踪迹湮没于茫茫大海之中。那儿的鲨鱼绝对能派上用场。
这是今天第一个有建设性的想法。
他笑了笑，感觉恢复了一点精力。他父亲总说，没有比无能的决定和散漫的行动力更耗费精神了。真是睿智的男人。瓦德不太灵活的稍微将身躯往回躺，以便能够观看窗外林德角街对面年轻的未来警察进行角色扮演练习。看到未来警探中有黑皮肤的人正在练习逮捕罪犯，让他感到十分不满。
躺在床头柜上的Nokia手机响起。
「我是米凯尔。我们有个手下，他的名字您不需要知道，七分钟前看见哈菲兹‧阿萨德离开警察总局，他目前正从堤耶耿桥走下阶梯到火车站月台去。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他们该怎么办?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跟着他。只要一有机会，就将他拿下带走。别关手机，我可以全程参与。小心，千万别让他发现你们的行踪。」
「我们这里有两个人，别担心，我们会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瓦德微笑着。今天的第二道曙光。或许事情即将出现转机。
他又躺回奄奄一息的妻子身旁，将Nokia手机压在耳朵底下，生与死正在此激烈冲撞。
他躺了几分钟，就在感觉毕雅特的呼吸几乎停顿时，听到手机传来低语声。
「我们坐上了开往措斯楚普的快车，或许他会带领我们到他真正的落脚处。我们两人分站在火车两端靠近门的地方，保证他绝对无法脱身。」
瓦德夸赞了米凯尔几句，然后又看着毕雅特。他将一根手指放在她脖子上，虽然微弱难察，又像死神一样捉摸不定，仍能感觉手指底下的脉搏在跳动。
他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回想着红润双颊和开怀畅笑的美好回忆，藉此驱走所有的忧愁。她真的曾经有过如此年轻稚嫩的时候吗?他一边想着，慢慢的被睡意笼罩。
「就是现在!」手机传来声响，瓦德猛然惊醒。「他在布勒毕尔斯特站下车了。我可以确定他应该是往您家去，瓦德先生。」
究竟过了多久时间了?他在恍惚间摇摇头，半坐起身，把手机在耳边拿好。「保持距离跟着他，我会在这里等候他大驾光临。你们的行动别太招摇，以免被人发现，对面警察学校里的小伙子正在演练警察抓强盗的戏码。」
瓦德脸上露出微笑。呵，他将诚挚欢迎贵客登门拜访。
他正想告诉毕雅特自己必须离开一会儿，请她耐心等候一下时，才发现她双眼大睁，头部有点往后仰。
他屏息了好几秒之后，喉咙才缓缓发出呻吟。曾经挚爱、如今已然失去生命的眼睛斜向他刚才躺过的位置，彷佛想在最恶劣的时刻寻求协助。他怎么睡着了呢?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竟然没有守护着她!
他感觉到体内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起初像是胃部传来微弱的脉动，而后不受控制的震颤穿过身躯，直达胸膛引起阵阵痉挛，最后这些感觉全都化成喉咙里的声音。他的脸部因极度扭曲而隐隐作痛，一声不易察觉的长噫随着啜泣一同逸出体外。他握着她的手，好几分钟动也不动。然后他间上她的双眼，站起来离开了房间，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他在餐厅旁边的狭小房间找到儿子拿来击打过数百颗网球的棍棒，用手掂了掂重量后发现棍棒很扎实，接着，他走到庭院，藏身在前身是旧式仓库的建筑后面。
对街未来警察的叫嚷声阵阵传来，在此地，他们于演练中尽情实现驱恶护善的梦想，而他则要尽可能朝黑人警察的后脑杓击下，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尸体拖到房子后面藏起来。等到稍晚天色暗沉，街上万额俱寂后，他会要米凯尔和另一人一同帮他将尸体抬进仓库里的密室。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喂。」他放低音量说。「你们在哪里?」
「我们在维斯特街和布勒毕尔斯特路的岔口。他人消失不见了。」
瓦德双眉紧蹙。「什么?」
「在有红色楼房的住宅区被他溜掉了，之后就再没发现他的踪迹。」
他切断通话，观察四下的动静。他所处的庭院角落四周筑着与人同高的围墙，隔开了旁边那条路。这个位置很隐密，不易被发现，那个人要进到庭院只有一条路，也就是从仓库旁的入口过来。而他已蓄势待发。
五分钟后，他听见入口处传来蹑手蹑脚的脚步声，那个人摸索过一个又一个花床，朝他步步逼近。瓦德稳稳握住棍棒，完全隐身于角落中。他深吸一口气后屏住呼吸，直到有个人头映入眼帘。
就在他要挥棒前十分之一秒，那个人忽然往后跳。
「是我，瓦德先生。」有人低声说道，听起来不像那个阿拉伯人的声音。
接着对方往前一站。原来是举办大型活动时，米凯尔偶尔会雇来帮忙的人。
「白痴!」瓦德嘘声骂道。「走开，你会惊动到他。滚到街上去!别让他看见你!」
他止不住心脏激烈跳动，惊魂未定在藏身处站了一会儿后，咒骂起那些围绕在自己身边的没用家伙。此时对街警察学校里的演练似乎已经结束，四周更加安静了。现在来吧，你这个下流的阿拉伯人，他心中骂道。让我们解决这个棘手的麻烦。
瓦德脑中的念头尚未停歇，就听见后面围墙边传来杂音，接着眼角余光瞥见了一双手攀在墙头上。
他还未完全转过身，那人已攀过围墙，灵活得像只猫似的四肢着地。从对方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发现了自己的目标。
「我们必须谈一谈，瓦德。」阿拉伯人说，但是瓦德已经拿着棍棒袭来。
那个结实的家伙动作流畅的闪到一边，同时又从地上跃直身体。只见棍棒打在围墙上，阿拉伯人窜身向前，制伏住瓦德的上半身。
「我们到屋子里去，」他耳语道。「外头有你太多走狗了。」
他把手抓得更紧，抑制瓦德的呼吸，不让他有呼救的机会。
阿拉伯人扯着他来到后门前的草坪，只差几公尺就抵达门口，此时米凯尔的身影伴随一阵急促的跑步声忽然现身眼前，而攻击者制伏他的手劲也更加用力，让他岔不过气差点昏了过去。接着，完全出乎意料的是，对方放开了他。
瓦德跌倒在地，头猛力撞在草坪上，并且听见身后传来两种语言的咒骂声以及打斗声。
他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拖着沉重步伐走回车库门旁的围墙，在那儿发现了棍棒。他捡起棍棒，站直身子，赫然发现阿拉伯人就杵在眼前。
瓦德直觉望向草坪，只见米凯尔已经昏了过去。这个黑皮肤的家伙究竟他妈的是谁?
「放下!」阿拉伯人语气尖锐的说。
随着一个沉闷的声响，沉重的木棍掉落在花床上。
「你想对我做什么?」瓦德问道。
「我对你们这种人了如指掌，你别不相信。有件事我可以告诉你：你绝对逃不掉的，你这个凶手!」阿拉伯人说。「一五一十把你所有的活动细节交代清楚，然后我要进屋去看看，我肯定我们要找的东西就在里面。」
他用力抓住瓦德的手腕，拉着他往前走。
眼看就要走到后门，却传来刷刷一声，阿拉伯人的头顿时侧向一边，蜷缩着身体倒在地上。
「他再也无法伤害您了。」瓦德背后有个声音说，那人是米凯尔的助手。
※
瓦德打电话请他在诊所的接班人过来，没多久就听到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
「谢谢你这么快过来，卡尔─约翰。」瓦德说完便带着他到卧室去。
卡尔—约翰‧海宁克森完成瓦德请他所做的检查，最后他放下听诊器，严肃的凝望着瓦德。「我真的觉得很难过，瓦德，她已经永享天年了。」
海宁克森填写数据开立死亡证明时，手颤抖不止，情绪似乎比瓦德更加激动。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瓦德?」
「我和卡斯偷德一家信誉良好的殡丧业者谈好了，他会帮忙处理丧礼。我今天傍晚会过去找他，明天去找神父，毕雅特应该要安葬在布勒毕尔斯特教堂的古老墓园区。」
瓦德收下死亡证明。海宁克森表达哀悼之意后，与他握了握手。
一段漫长的人生篇章就此结束。
真是纷扰不安的一天。
他凝望着自己的妻子心想：生命是多么短暂易逝啊!
他匆忙打扫卧室，将遗体梳洗安顿好。毕雅特身体的温度比之前更低了。然后他拿起车钥匙走到仓库，按下按钮让金属活门墙滑向一旁，门后的空间露了出来，躺在水泥地上的那具黑色躯体仍有生命迹象。
「给我安分一点，下流胚子!若我从殡丧业者那儿回来，你还没死掉的话，我会帮助你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