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伦敦魔法师(卷一):暗黑魔法> part eight 约定

part eight 约定

  Ⅰ

那天夜里,凯尔第二次在莱拉床上醒来。

  不过他发现这次没有绳索。他的双手搁在两边,无拘无束,只有一张粗布毯子盖在身上。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莱拉的房间、莱拉的床,拼凑起关于霍兰德、小巷和流血的记忆,随后是莱拉的搀扶和她的声音,如注的大雨。现在雨停了,天空逐渐露出微弱的晨曦,一时间,凯尔满脑子都是回家的念头。不是红宝石地的简陋房间,而是王宫。他闭上眼,好像听见莱在敲他的门,让他换衣服,因为马车已在等待,人们翘首以盼。

  “快起来准备,不然就不等你了。”莱会这样说着,闯进他的房间。

  “那就别等我。”凯尔呻吟一声。

  “想都别想,”莱回答道,露出王子的迷人笑容,“今天不行。 ”

  外面传来一辆马车经过的响动声,凯尔眨眨眼,眼前的莱消失不见。

  王室成员是不是已经开始担心他了?他们是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从何得知呢?就连凯尔自己都不知道。他只知道手里有石头,必须将其处理掉。

  他试图坐起来,然而身体强烈抗议,他被迫咬着舌头,以免哭喊出声。他的皮肤、肌肉、每根骨头……无不疼痛难忍,而且持续不断,仿佛他不是人,而是一大块淤青。就连胸膛里的心脏起搏、血管内的血液流动,都痛得他肝肠寸断。他尝到了死亡的滋味。这是他最接近死亡的一次,比他任何时候所期望的都更加接近。等疼痛 ——至少是疼痛的新鲜感——减轻了少许,他撑着床头板,慢慢地起身。

  等视野渐渐清晰,他发现自己正与莱拉对视。她依然坐在床尾的那把椅子上,膝上搁着手枪。“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她的问题脱口而出,仿佛等待已久。凯尔眯起眼睛。“做什么? ”“回来。”她低声说道,“你为什么回来?”还有两个字悬而未出,但对方明白。救我。凯尔极力把四分五裂的思绪拼凑起来,但那种僵硬和疼痛的感觉与肉体一般无二。“我不知道。 ”看样子莱拉对这个回答不大满意,但也只是叹息一声,把武器收回腰上的皮套。“你感觉怎样? ”

  糟透了,凯尔心想。而当他低头检视自己,发现尽管浑身都疼,可胳膊上的伤,也就是铁钉穿透的部位,还有盗剑杀手在肚子上划开的口子,几乎都愈合了。“我睡了多久? ”

  “几个小时。”莱拉说。凯尔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肋部。没道理。这么深的割伤需要几天时间愈合,几个小时远远不够。除非他有 ——

  “我用了这个。”莱拉说着,扔来一个圆形罐头。凯尔抬手接住,痛得挤眉弄眼。包装上什么都没写,但他立刻认了出来。小小的铁罐头里装着一种治疗药膏。不是随便什么治疗药膏,而是他的药膏,盖子上印有圣杯和旭日浮雕的王室徽章。几周前被他放错了位置。

  “你在哪里找到的?”他问。“从你的外套口袋里,”莱拉伸了个懒腰,“对了,你知道你的外套不止一件吗?我真的翻了五六次才找到这个。 ”

  凯尔盯着她,目瞪口呆。

  “怎么?”她问。

  “你怎么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

  莱拉耸耸肩。“我不知道。 ”“如果装的是毒药呢?”他厉声问道。“真是说不过你,”她回嘴说,“这玩意儿闻着不赖。看上去也不赖。”凯尔呻吟了一声。“还有,我当然先在自己身上试过了。 ”“你说什么? ”

  莱拉抄起胳膊。“我不会重复我的话,再让你大惊小怪地瞅着我。”凯尔摇摇头,无声地骂了一句,她则冲着床尾的一堆衣服点点头。“巴伦给你拿的。 ”

  凯尔皱起眉头(圣徒啊,皱一下眉头都疼)。他和巴伦有生意上的约定。他非常确定其中不包括为他提供避难所和个人用品。否则他会因为给巴伦带来麻烦而欠上人情 ——这本身就是麻烦。他俩都清楚。

  凯尔取过一件干净的衣服,慢慢腾腾地穿上身,他感觉到莱拉的目光形影不离。“怎么了?”他问。“你说没人会跟踪你。 ”

  “我说的是没人能跟踪,”凯尔纠正道,“因为确实没人做得到,除了霍兰德。”凯尔看着双手,眉头深锁。“我从未想过……”

  “只有一个人就不能叫‘没人’,凯尔。”莱拉说。然后她吁了一口气,捋了捋黑色短发。“不过我想那时候你的脑子也不大清醒。”凯尔吃惊地抬头。她原谅了自己吗?“而且我还用一本书打了你。 ”

  “什么? ”

  “没什么,”莱拉摆摆手说,“这么说那个霍兰德,跟你一样? ”

  凯尔吞了吞口水,想起霍兰德在巷子里说的话 ——我们或许拥有同样的能力,但我们并不因之而平等 ——他说话时阴沉着脸,表情几近鄙夷。他想起另一个安塔芮皮肤上烧灼的印记,胳膊上累累的伤痕,还有当霍兰德割肉放血时,白国王得意的笑容。不,霍兰德与凯尔不一样,凯尔一点儿都不像霍兰德。

  “他也可以在世界之间穿梭,”凯尔解释。“在这一点上,我们是类似的。 ”

  “眼睛呢?”莱拉问。

  “是我们的魔法印记,”凯尔说, “安塔芮。那是外界对我们的称呼。血魔法师。 ”

  莱拉咬着嘴唇。“还有别的家伙需要让我知道吗?”她问。凯尔似乎看到一点异样的情绪 ——害怕? ——在她脸上一掠而过,但很快就被抬起的下巴掩盖了。

  凯尔缓缓地摇头。“不,”他说,“只有我们两个。 ”他以为她会释怀,但她的表情更加严肃。“这就是他没有杀你的原因? ”“此话怎讲? ”莱拉凑向前来,但并未离座。“是这样的,如果他想杀你,他早就杀了。为什么放干你的血?为了好玩吗?看上去他也不是很享受。 ”她说得对。霍兰德可以直接割开他的喉咙。却没有这么做。杀死安塔芮是极其困难的。霍兰德的话在凯尔脑海里回荡。但我不 ——不什么?凯尔颇为好奇。结束一个安塔芮的生命或许是很难,但并非毫无可能。霍兰德到底是抗拒命令,还是执行命令?“凯尔?”莱拉催促他。“霍兰德从来不会享受什么,”他声若蚊蝇,然后猛地抬头,“石头在哪里? ”莱拉久久地、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道:“在我这里。 ”

  “那就还给我。”凯尔说道,要求之迫切令他自己也大为吃惊。他告诉自己,石头在他手里最安全,但其实他希望握着它,而且有种预感挥之不去,那便是如果他能握着石头,肌肉的疼痛会有所缓解,血液会恢复力量。

  她的眼珠子骨碌一转。“又来。 ”“莱拉,听我说。你不知道它 ——”“其实,”她打断他的话,站了起来,“我对它的能力已经有了一点概念。如果你想要回去,那就全告诉我。 ”“你不会明白的。”凯尔下意识地说。“说来听听。”她不服气。

  凯尔眯着眼睛看她,这个奇怪的女孩。莱拉 ·巴德似乎总有办法搞清楚事情的真相。她能活到现在,也能说明一点问题。而且她还回去救了他。他不知道原因 ——一般来说,匪贼是不受道德约束的 ——但他知道,要是没有她,他现在的处境势必糟糕得多。

  “好吧,”凯尔说着坐到床边,“石头来自一个叫做黑伦敦的地方。 ”

  “你提过别的伦敦。”她说,似乎这种说法虽然古怪,但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她不大容易惊慌失措。“有多少个呢? ”

  凯尔捋了捋红褐色的头发。因为之前淋雨,加上睡了一觉,现在乱七八糟。“有四个世界,”他说,“可以将它们想象成四个房屋,建在同样的地基上。它们之间截然不同,只有地理环境相似,其实每座城市都跟这里差不多,位于岛国,跨河而过,而且每座城市都叫伦敦。 ”

  “那很容易混淆。 ”

  “不会,真的,你要是只住在其中一个伦敦,根本不需要想到别的伦敦。但作为往来其中的人,我使用颜色进行区分。灰伦敦,就是你所在的。红伦敦,是我所在的。白伦敦,霍兰德所在的。还有黑伦敦,没人。 ”

  “为什么? ”

  “因为黑伦敦沦陷了,”凯尔摩挲着后颈,挂吊坠的绳子在那里被一把扯断,“一片黑暗。关于魔法,你必须明白的第一件事,莱拉,就是它并非没有生命。魔法是活的。活的方式与你我大不一样,但生机勃勃。 ”

  “所以说它生气了?”她问,“在我赶走它的时候? ”

  凯尔皱起眉头。他从未见过魔法活跃到那种地步。

  “大约三百年前,”他默默地计算了一番(这样说起来更遥远,简单说“从前”达不到效果),缓缓说道,“四个世界相互连接,魔法和施法的人能够通过无数的源头,不大费力地在世界之间穿梭。 ”

  “源头? ”

  “巨大的自然力量之池,”凯尔解释,“有的小而僻静 ——比如遥远东方的树林、大陆上的溪谷 ——多是庞然大物,就像你们的泰晤 士河。 ”

  “泰晤士河?”莱拉嗤之以鼻,“魔法的源头? ”

  “也许是世上最大的源头,”凯尔说,“不是你在这里看到的模样,如果你能在我的伦敦看到它……”凯尔没有说下去。“正如我所说,世界之间的大门敞开着,四个伦敦彼此相通。但即便交流频繁,它们的力量也不是完全对等的。假设真正的魔法是火,那么黑伦敦就太接近热源了。”照这个逻辑,白伦敦在力量上位居第二,凯尔心里清楚,但如今无法想象,“据说力量不仅仅流淌在血液里,还在万物之中搏动,犹如另一个灵魂。后来,它变得太过强大,反噬了宿主。 ”

  “世界是平衡的,”凯尔说,“一边是人性,一边是魔法。万事万物皆是如此,在一个完美的世界里,两者维持着某种程度上的和谐,强弱并不分明。但大多数世界都不完美。在灰伦敦 ——你所在的伦敦——人性过强,魔法较弱。而在黑伦敦,情况正好相反。那里的人不光体内有魔法,还放任魔法进入他们的思想,结果被其取而代之,燃尽了他们的生命。他们成了容器和渠道,承载着魔法的意志,魔法通过他们将意念化成现实,模糊了两者之间的界限,并将他们摧毁殆尽,创造、破坏和腐蚀一切。 ”

  莱拉什么都没说,一边听,一边踱步。

  “它如同瘟疫一般蔓延开来,”凯尔接着说,“另外三个世界避之不及,纷纷关闭大门,抵挡疾病的侵袭。”他没有提到红伦敦首先退避,他们闭关锁国,别的城市只能照做,导致白伦敦被夹在关闭的大门和魔法沸腾的黑伦敦之间。他也没有说夹在当中的世界被迫独自抵抗黑暗。“随着源头受限,大门封闭,其余的三座城市各自为政,分道扬镳,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但黑伦敦及其所在世界的情况,我们只能猜测。魔法需要活生生的宿主 ——它也只能在生命鲜活之地才能兴 盛壮大 ——于是大多数人推断,瘟疫毁灭了宿主,无所依存,仅剩烧焦的残骸。没人知道事情的真相。随着时间的流逝,黑伦敦成了鬼故事、民间传说。人们口耳相传,还有的不相信它的真实性。 ”

  “但石头……”莱拉还在踱步。

  “那块石头不应该存在,”凯尔说,“大门封闭的时候,为保周全,所有黑伦敦的遗物都被找到,并且销毁了。 ”

  “显然不是所有遗物。”莱拉说。

  凯尔摇摇头:“白伦敦对待大清扫的态度应该比我们更迫切。你要知道,他们害怕大门关不严实,担心魔法破门而入,吞噬他们。他们在清扫过程中,针对的不止是物品和法器。只要被怀疑拥有黑伦敦邪物的人 ——或是与其有瓜葛的 ——都被割了喉咙。”凯尔指着自己的黑眼睛,“据说有人误将安塔芮的记号当作邪物,趁夜把他们从家里拖出来。整整一代人遭到了屠杀,后来他们才明白,没有了世界之间的大门,这些魔法师是唯一能接触外界的方式。”凯尔放下手。“但你说得对,显然不是所有遗物都被摧毁了。”他暗自揣测,石头之所以受损,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也许他们试着将其毁掉,结果失败了,就埋了起来,后来有人把它重新挖出来。“石头不应该存在,也不允许存在。它是……”

  莱拉停下了脚步。“邪物? ”凯尔摇摇头。“不,”他说。“它是维塔芮。从某个方面来说,我怀疑它是否纯粹。但它是纯粹的潜能,纯粹的力量,纯粹的魔法。 ”“而且没有人性,”莱拉说,“没有平衡。 ”

  凯尔点点头。“缺少平衡的纯粹是一种自我腐化。这块符文石要是落到坏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落到任何人手里都是,他心想,“石头的魔法是末日世界的魔法。它不能留在这里。 ”

  “那么,”莱拉说,“你打算怎么做? ”

  凯尔闭上眼。他不知道谁得到了石头,又是如何得到的,但他理解他们的恐惧。回想起石头在霍兰德手中的情形 ——或者设想它在阿索斯和阿斯特丽德手中的场景 ——令他反胃。而他的身体呼唤着符文石,渴望得到它,这是最最可怕的事情。黑伦敦因为这种魔法而沦陷。它又会给别的伦敦 ——饥饿难耐的白伦敦,唾手可得的红伦敦,无遮无拦的灰伦敦——带来怎样的伤害?

  不,石头必须销毁。

  但如何做到呢?这东西与其他遗物不一样。不能扔进火里烧掉,或用斧头砍烂。看起来有人尝试过,断裂的边缘似乎并未减弱其能力,也就是说,即便他成功地将其粉碎,可能只是让它化作千万块,导致每一块碎片都变成武器。它可不是虚有其表;石头拥有自己的生命——以及意志 ——这一点已经不止一次地展现。唯有强大的魔法可以将之摧毁,但考虑到符文石即是魔法本身,他很怀疑魔法有这个能耐。

  凯尔感到头疼,他意识到如果真的无法销毁,就只能处理掉。送走,送到不会造成伤害的地方。只有放在一个地方是安全的,远离所有的人。

  凯尔知道他必须做什么。早在他拿到石头的时候,他的内心深处就意识到了。“这个属于黑伦敦,”他说,“我必须送回去。 ”莱拉扬起头。“可你怎么送呢?你都不知道那里还有什么,就算你知道,你也说了,世界已经封闭。 ”“我确实不知道那里的情况,但安塔芮的魔法最初就是用来制造世界之间的大门。安塔芮的魔法也可以封闭大门。照此推断,安塔芮的魔法能够再一次将其打开。至少可以打开一条缝隙。 ”

  “那你为什么不试呢?”莱拉眼里精光一闪,反问道,“为什么别人不试?我知道你这种人不多,可你别告诉我,在你们封闭自我的数百年间,没有一个安塔芮受过好奇心的驱使,试着回去看看。 ”

  凯尔注视着她得意洋洋的笑脸,不禁感到庆幸,她没有魔法来做这个尝试是人类的福气。至于凯尔,他当然有过好奇心。从小到大,他在内心深处就不大相信黑伦敦的事情是真的,甚至觉得从头到尾都是虚构的 ——毕竟大门封闭了太久。哪个小孩不想知道睡前故事的真假?然而,就算他想打破封印 ——他不想,因为缺乏足够的勇气面对另一边的黑暗——他也没有办法。

  “也许有人的好奇心特别强烈,”凯尔说。“但是安塔芮制造一扇门需要两样东西:一是鲜血,二是目的地的信物。我说过,遗物全都销毁了。 ”

  莱拉瞪大了眼睛:“石头就是信物。 ”“石头就是信物。”凯尔重复道。莱拉指着木墙,就是凯尔最初进来的地方说:“那你打开一扇通向黑伦敦的门,然后怎样?把石头扔进去?那你还在等什么呢? ”

  凯尔摇摇头:“我没法在这儿制造一扇通向那里的门。 ”

  莱拉恼怒地哼了一声:“可你刚刚说 ——”

  “还有别的伦敦隔在当中。”他解释。床边桌上搁着一本小书,他翻开书页。“各个世界就像这些纸张,”他说,“一个叠在另一个之上。”他就是这样理解的,“你必须按照顺序移动。”他捏起几张纸。

  “灰伦敦。”他说着,放开一张,任其落下去。“红伦敦。”他又放开一张。“白伦敦。”第三张落下。“然后是黑伦敦。”剩余的书页回归原位。“这么说你要依次穿过去。”莱拉说。

  说起来简单,实则不然。毫无疑问,红伦敦的王室肯定在寻找他,圣徒才知道还有没有别人(霍兰德在那里有没有傀儡?他们是不是也在找他?)而且他没了挂坠,需要寻找新的物件从那里进白伦敦。一旦他走到那一步 ——如果他能够走到那一步 ——假设孪生戴恩没有立刻攻击他,再假设他可以打破封印,开启通向黑伦敦的大门,石头也不能直接扔过去。大门不是那样运作的。凯尔需要跟它一起过去。他尽量不去想这件事。

  “那么,”莱拉的眼睛闪耀着神采,“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凯尔抬起头。“不是我们。 ”莱拉背靠着墙,就在凯尔之前铐着她的位置旁边 ——她用刀乱砍一气才获得自由,所以木板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 ——仿佛是在提醒他,两人都经历了什么。“我也想去,”她不依不饶,“我不会告诉你石头在哪里。除非你答应让我去。 ”

  凯尔握手成拳。“你召唤的对霍兰德的束缚不会持续太久。安塔芮的魔法非常强大,足以将其驱散。等他醒了,他很快就能搞清楚情况,然后挣脱出来,再次追杀我们。所以我没时间陪你玩游戏。 ”

  “这不是游戏。”她淡淡地说。“那是什么? ”“一个机会,”她离开了木墙,“一条出路。”她平静的表情起了变化,凯尔得以瞥见深藏其间的东西。渴望、恐惧,以及孤注一掷。“你想出去,”他说,“但你不知道你即将去的是什么地方。”“我不在乎,”她说,“我想去。 ”“你去不了。”凯尔撑着床板,站了起来。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他靠着床,等待神志恢复清醒。

  她嘲弄地笑笑:“你这样子一个人也去不了。 ”“你不能跟来,莱拉,”他又说,“只有安塔芮才能在世界之间穿行。 ”“我的石头 ——”“那不是你的。 ”“现在是的。你也说了,石头是纯粹的魔法。它产生魔法。它会让我通过。”她说,语气确凿无疑。

  “如果不行呢?”他反问,“如果它不是无所不能呢?如果它只是一个施放简单咒语的小玩意儿呢?”但莱拉看样子不相信他的话。他自己也不相信。他握过石头。他感受过它的力量,无边无际的力量。然而,他不希望莱拉尝试。“你不可能完全肯定。 ”

  “那是我要冒的险,你不用操心。 ”

  凯尔盯着她。“为什么?”他问。

  莱拉耸耸肩:“我是一个被通缉的男人。 ”

  “你又不是男人。 ”莱拉浅浅一笑:“警方目前还不知道。也许这就是我还在被通缉,而没有被绞死的原因吧。 ”凯尔仍然不肯让步。“你到底为什么想这么做? ”“因为我傻。 ”

  “莱拉 ——”

  “因为我不能留在这里,”她收敛了笑容,厉声说道,“因为我想看看世界,即便是不属于我的世界。还有,因为我会救你的命。 ”

  疯了,凯尔心想。绝对疯了。她根本不可能通过大门。就算石头有用,就算她真的过去了,然后呢?夹带私货是叛国重罪,凯尔非常确定这条法律也包括了人,尤其是逃犯。走私一个音乐盒和协助一个盗贼逃亡显然是两码事。那么走私黑伦敦的遗物呢?凯尔的脑海里有个声音斥责他。他揉了揉眼睛。他感到莱拉正盯着他。先不提叛国重罪,她是灰世界的人,不属于他的伦敦。太危险了。简直疯了,他疯了才会允许她尝试……但莱拉说对了一件事,凯尔目前不够强壮,无法一个人去。更糟糕的是,他不想一个人去。他害怕 ——比他愿意承认的还要害怕 ——这个任务,以及最后等待他的命运。他需要一个人转告红王室 ——告诉母亲、父亲和莱 ——发生了什么事。他不能把危险带到他们的家门口,但他可以让莱拉带口信。

  “你对这些世界一无所知。”他说,但语气已经没有那么决绝。

  “我当然知道,”莱拉兴高采烈地还嘴,“有乏味的伦敦、凯尔的伦敦、恐怖的伦敦,和死掉的伦敦。”她一边用手指计数,一边背诵。“瞧?我学得多快。 ”

  你毕竟是人类,凯尔心想。一个奇怪的、固执的、残酷的人类,但人类全都一个样。微弱的光线透过雨帘,慢慢地照亮了天空。他不能再原地不动,跟她耗下去。

  “把石头给我,”他说,“我让你一起走。 ”

  莱拉差点笑出声来。“还是放在我这儿吧,等我们进门的时候再说。 ”

  “如果你没活下来呢?”凯尔反问。

  “那你就在我的尸体上搜,”她冷冷地说,“我不会介意的。 ”

  凯尔瞪着她,一时间不知所措。究竟是她虚张声势,还是真没什么可损失的?但她有生命,生命这东西是随时可能丢掉的。她如何能无所畏惧,连死亡都不在乎?

  你怕死吗?霍兰德之前在巷子里这样问他。凯尔怕死。从他记事开始就一直怕死。他怕失去生命,怕消失于世。莱拉的世界也许相信天堂和地狱,但他的世界相信尘土。他小时候学到的就是,魔法归于 魔法,尘土归于尘土,肉体死亡之后,两者就会分开,曾经兼而有之的人就走了,没了,就无可延续,无所留存。

  长大后,他做过不少噩梦,梦到自己突然四分五裂,前一刻他正在庭院里奔跑,或是站在王宫的台阶上,下一刻就灰飞烟灭。莱每每把他摇醒,他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你不怕死吗?”他问莱拉。

  她看着凯尔,似乎对方提了一个不可理喻的问题。然后她摇了摇头。“凡人皆有一死,”她应道,“我不怕死。可我怕死在这里。”她摆手示意房间、酒馆和城市。“我宁可在冒险中死去,也好过一成不变地活着。 ”

  凯尔注视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很好。 ”

  莱拉困惑地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很好? ”

  “你可以来。”凯尔解释。

  莱拉咧嘴笑了。她容光焕发,好像脱胎换骨,看起来更年轻了。她望向窗外。“就快日出了,”她说,“霍兰德很可能在找我们了。你怎么样,能走路了吗?”她问。

  杀死安塔芮是极其困难的。

  凯尔点点头,莱拉披上斗篷,佩好武器,动作干净利落,仿佛担心要是耽搁太久,他就会改变主意。而他只是站在原地,惊叹不已。“你不想道别吗?”他指着地板说,巴伦正在楼下某处。莱拉犹豫了,低头盯着靴子和脚底的世界。“不了。”她轻声说,这是他们相遇以来,她头一次使用不确定的语气。

  他不清楚莱拉和巴伦之间的羁绊有多深,但他放过了这个问题。他没有责备她的意思。毕竟,他也不打算半路上回王宫一趟,最后见一次他的兄弟。他告诉自己那样做太危险,再说莱也不会放他走的,但最接近事实的原因是,道别是凯尔不能承受之重。凯尔的外套搭在椅子上,他走过去,从里到外、从左到右地翻了一次,把破旧的黑色换成了红宝石色。掩藏的好奇心犹如摇曳的烛火,却不曾在她眼里闪耀,或许夜里翻找口袋时,她已经见识过这个把戏了。“你觉得这里面有多少件?”她漫不经心地问道,仿佛问的是天气,而不是复杂的魔法效果。

  “我也不大确定,”凯尔说着,摸进金线镶边的口袋,当指头碰到一枚备用的硬币时,他暗暗松了口气,“我常常以为已经全部找齐了,然后无意间又翻出一件新的。有时候旧的也会消失。几年前我翻出过一件短外套,是难看的绿色,袖子打了补丁。不过,那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从兜里掏出红伦敦的令币,亲了一口。硬币是完美的开门钥匙。理论上,一个世界的任何一样东西都能行 ——凯尔的穿戴大多来自红伦敦 ——但硬币式样简单、结实耐久、特点鲜明、成功率高。他承担不起把事情搞砸的后果,尤其是还有一条人命要负责(确实如此,无论她自己怎么说)。

  他寻找开门的信物时,莱拉掏空了自己口袋里的钱币 ——各式各样的先令、便士和法寻 ——堆在床边的柜子上。凯尔拿走了半个便士,以替代他丢失的灰伦敦信物。与此同时,莱拉咬着嘴唇,低头盯着硬币发呆,双手插在斗篷的内兜里,摆弄着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她取出一块精美的银怀表,将其放在钱币旁边。

  “我准备好了。”她说着,硬生生地把目光从怀表上移开。我还没有,凯尔心里想着,披上外套,走向房门。又一阵更为轻微的眩晕袭来,但过程比他开门时的那一次短暂多了。“等等,”莱拉说,“我以为我们会从你来的路走。穿墙而过。 ”

  “墙并不会永远处于它们该在的地方。”凯尔回答。其实,比邻酒馆就是永无变化的地方之一,也因此不大安全。红伦敦的落日酒馆应该坐落在同样的位置,但也是凯尔做生意的地方,如果有人来找他,那里是首要的目标之一。

  “况且,我们不知道会有什么 ——或者谁 ——”他纠正道,因为想起了受他们摆布的那些杀手,“等在另一边。在我们过去之前,最好是靠近我们的目的地。明白吗? ”

  莱拉好像没有听懂,但还是点点头。

  两人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路过一处巴掌大的平台,那儿有条狭窄的过道,几个房间嵌在其中。莱拉在最近的房门外止步,仔细聆听。低沉的鼾声从木门后传来。是巴伦。她飞快地摸了一下房门,从凯尔身边挤过去,走完剩余的楼梯,再也没有回头。她拉开后门的闩子,匆匆钻进小巷。凯尔跟着出去,站在门外,抬起手来,操纵铁锁回归原位。他听见哗啦一声响动,便放心地转过身,发现等在前方的莱拉背朝酒馆,仿佛一切已经成了过去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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