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莱拉浑身都湿透了。
走到桥中央，天空敞开了胸怀 ——不是在伦敦常见的蒙蒙细雨，而是瓢泼大雨。不一会儿，他们都淋成了落汤鸡。她拖着意识模糊的凯尔，一场雨当然是雪上加霜。莱拉的双臂酸痛难忍 ——有两次差点失手摔了他 ——等他们来到比邻酒馆的后门时，凯尔几乎昏迷了，莱拉战抖不已，满脑子想的都是当初应该跑掉。
她要是像这样自找麻烦，在路边随便向一个傻瓜伸出援手，就不可能自由自在地活这么久。她总是尽量避开麻烦，而无论霍兰德是什么来头，反正是个大麻烦。
但凯尔回来了。
他完全没有必要回来 ——没有任何理由 ——但他还是回来了，所以在她逃跑的时候，心头始终压着重担，导致她放慢了步伐，最终停了下来。即便当她转身往回跑时，内心还隐隐希望去得太迟了。希望他们两个都走了。但最强烈的希望还是自己能及时赶到，只是为了知 道原因。
他为什么回来?
莱拉问过他这个问题，在把他拉起来的时候，但凯尔没有回答。他的脑袋抵在她的衣领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霍兰德对他做了什么?
莱拉不知道凯尔是否还在流血 ——她看不见明显的伤口 ——但他浑身血淋淋的，令她恨不得再狠狠地打霍兰德一顿。凯尔发出了什么声音，介于喘息和呻吟之间，于是莱拉开始说话，因为担心他死在自己手里，那样一来她也有了责任，虽说她确实回去救他了。
“保持清醒。”她说着，把他的胳膊架在肩上。他的身体贴得很近，那种气味扑鼻而来。不是血腥味 ——就算是也没什么 ——而是别的味道，在凯尔身上挥之不去的味道，还有霍兰德的。鲜花、泥土、铁和灰尘。
我在你身上闻到了他的魔法。
这个就是吗?魔法的气味?当她第一次在卧室里拖动凯尔的时候，就闻到过他的气味。此时架着他的胳膊，气味更是强烈。霍兰德那种烧红的铁味还残留在空气中。虽说石头好好地藏在口袋里，但她也闻到了它的气味，充斥整条巷子。闻着像海水和木头燃烧的烟。盐和黑暗。她不禁为自己敏锐的嗅觉感到骄傲，又想起当时去荒潮酒馆的路上，以及坐在吧台前，她并没有闻到凯尔的花香和石头的烟味，而霍兰德循着气味找到了她。
雨水落得急促，势头始终不减，很快她就什么味道都闻不到了，只有雨水浸泡街道的潮湿气息。或许她的鼻子还不够灵敏，或许魔法的味道还在，掩埋在雨水中 ——她不知道雨水能否将其洗刷，或是冲淡——但她希望这场暴雨可以隐藏他们的行踪。
她爬了一半楼梯，凯尔的靴子留下一串水淋淋的红色脚印，有人 叫住了她。 “老天啊，你这是做什么? ”莱拉扭头看到巴伦，凯尔差点滑了下去。她赶紧抱住他的腰，勉强没让他从楼梯上滚落。“说来话长。他好重。 ”
巴伦瞟了酒馆一眼，冲着女招待喊了一句，然后奔上楼梯，把一块抹布甩在肩上。他俩一起架着凯尔湿漉漉的身体爬上最后几级楼梯，来到顶上的小房间。
两人一起脱下凯尔的湿外套和血迹斑斑的衬衫，把他放在莱拉的床上。巴伦一言未发，没有问她是从哪里找来的陌生人，也没问为什么身上看不到明显的伤口，楼梯上却布满了血迹(除了肋部的伤口红肿得厉害)。而当莱拉在房间到处找东西点火(以防雨水不足以掩盖他们的气味，以及早些时候残留的气味仍未散去)，结果两手空空，巴伦也没有问，只是去楼下的厨房取来一些草药。
他默默地看着她把一碗草药放在蜡烛上加热，让房间里充满泥土的气味，与凯尔、霍兰德和石头截然不同的气味。他安静地待在房内，她则在凯尔的外套里(结果发现是好几件外套叠成的)翻找什么东西 ——随便什么东西 ——也许有助于他复原(他毕竟是魔法师，魔法师随身携带魔法物品也合情合理)。最后，她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黑石，放进一个小木盒，又撒了一把烤热的草药，塞进柜子最底层的抽屉。
一直等到莱拉瘫软在床尾的椅子上，开始清理手枪的时候，巴伦才开口说话。“你和这人有什么瓜葛?”他眯着眼睛，面色阴沉。莱拉抬起头来。“你认识他? ”“算吧。”巴伦并不老实回答。
“那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咯?”她问。
“你呢?”巴伦反问。
“算吧，”她原话奉还，“最开始我当他是下手的目标。 ”
巴伦捋了捋头发，莱拉第一次发现他的头发稀疏了很多。“天啊，莱拉，”他咕哝道，“你拿了他什么东西? ”
她的目光飘向柜子最底层的抽屉，又回到凯尔身上。在床上那条黑毯子的衬托下，他的脸色和死人一样惨白，而且一动不动，只有胸膛微微起伏。
她曾经把这个魔法小子束缚在床上，当时他是那么警醒，如今毫无防备。脆弱不堪。她的目光从他的小腹起步，越过受伤的肋部，直到喉咙，又顺着赤裸的胳膊下行，看见了绑在前臂上的匕首。这次她没有碰。
“发生了什么?”巴伦问。
莱拉不太确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今晚的遭遇太反常了。
“我偷了东西，他找了过来。”她轻声说，目光无法离开凯尔的脸。他睡着时看起来更年轻。“然后拿回去了。我以为这事儿结束了，但有人来找他，结果找到了我……”她顿了顿，接着说，“他救了我的命，”她眉头微蹙，似在自言自语。“我不知道为什么。 ”
“所以你带他来这里。 ”“很抱歉，”莱拉扭头望着巴伦，“我没有别处可去。”这些话说出来更让人难受。“等他醒了 ——”巴伦摇摇头。“我希望你待在这里，而不是死在外面。干这事的人……”他摆手示意凯尔的身体， “他们死了吗? ”莱拉摇摇头。巴伦皱起眉头。“最好告诉我他们长什么样，我就不放他们进 来了。 ”
莱拉尽可能仔细地描述霍兰德的样貌。褪色的外表。异色的眸子。“他和凯尔给人的感觉类似，”她又说，“不知道你明不明白。就像……”
“魔法。”巴伦实话实说。莱拉瞪大眼睛。“你怎么……”“打理一家酒馆能遇上各种各样的人。打理这家酒馆能遇到的，不止是各种各样的人。 ”
莱拉这才意识到自己冷得发抖，她更衣的时候，巴伦给凯尔找衣服去了。他回来时多拿了一条毛巾、一小摞衣服，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莱拉既觉得讨厌，又心怀感激。巴伦的善意与诅咒无异，因为她知道自己配不上。不公平。巴伦不欠她的。她却欠了他很多。太多了。多到让她发疯。
然而，饥饿的程度堪比疲惫，皮肤上的寒气很快钻进了骨髓，于是她接过汤，咕哝了一句“谢谢”，在已经欠下的账本上又添了一笔，好像这种债务还得清似的。
巴伦离开他们，下楼去了。窗外夜色仍浓。雨还在下。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坐下的，一个小时后醒来时，她裹着毯子，坐在那把木头椅子上。她四肢僵硬，凯尔还在熟睡。莱拉活动了一下脖子，凑向前去。“你为什么回来?”她又问了一遍，仿佛凯尔能在睡梦中回答。
但他没有回答。没有呓语。没有辗转反侧。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肤色惨淡，一动不动，莱拉时不时探一面小镜子在他唇边，以确定他尚未死去。他赤裸的胸脯还在起伏，她注意到除了新近受的伤，他身上几乎没有伤疤。肩膀上有一条模糊的线。手掌上的则新鲜得多。肘 部有一个模糊的记号。
莱拉的伤疤多到数不清，但她可以数清凯尔的。她确实数了。好几次。
楼下的酒馆已经安静下来，莱拉离开椅子，又烤了一些草药，给银怀表上发条，等待凯尔醒来。睡意拉扯着她的骨头，可每当她打算休息，就仿佛看见霍兰德穿墙而出，与凯尔来的方式一样。胳膊隐隐作痛，就是他抓的部位，是一种残留的烧灼感，她忍不住摸向腰间的燧发枪。
如果她再开一枪，这次不会打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