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巴伦被吵醒了。
这已经是当天早晨的第二回。
酒馆里有响动再正常不过;响动的起伏与钟点有关系，有时候瓦釜雷鸣，有时候窸窸窣窣，但从不停歇，时大时小。即使打烊了，比邻酒馆也从未真正安静过。巴伦熟悉酒馆里的每一种响动，从地板的嘎吱到房门的呻吟，以及风在破旧墙壁上无数裂缝间来去的声音。
他熟悉得很。
而这种明显不一样。
巴伦接手这家夹缝中的酒馆 ——在他看来，这也是房子破旧不堪、摇摇欲坠的原因 ——已经太久了。久到明白怪事就像垃圾一样来来去去。久到见怪不怪，习以为常。虽说他与怪事无甚牵连，对于所谓魔法的奇异效果也毫无兴趣，但他还是逐渐产生了一种感应到怪事的直觉。
他侧耳聆听。
这时候，响动正在他头顶上。不大，一点儿也不大，但不对劲，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感觉，在他的潜意识里。情况不妙。有危险。他的胳膊上汗毛倒竖，一向沉稳跳动的心脏开始紧张地咚咚作响。
响动又来了，他意识到那是踩在老旧木板上的嘎吱声。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头顶上是莱拉的房间。但脚步声不是莱拉的。
如果有人在你家住得够久(就像莱拉住在他家)，你会熟悉他们制造的各种响动 ——不仅是嘴里发出的声音，还有他们走动的方式——巴伦熟悉莱拉那种愿意被人听见的脚步声，以及避免被人听见的脚步声，此时此刻，两者都不是。况且，就在不久前他第一次醒来时，听见的正是莱拉和凯尔离开的声音(他并未阻拦，因为他早就知道那是徒劳，也早就决定做她的港湾，留在这里等她回来，谁知道是何年何月)。
但如果不是莱拉在她房间里走动，那是谁呢?
巴伦下了床，把腰间的吊裤带拉到宽阔的肩膀上，又穿好靴子，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愈加强烈。
一把猎枪挂在门边的墙上，因为长久不用，已经锈了大半(至于楼下闹的乱子，通常以巴伦的大块头足以解决)。他抓着枪筒，从架子上取下来。拉开房门时，铰链的呻吟令他心惊胆战，然后他走上楼梯，向莱拉的房间摸去。
他知道，悄无声息是不可能的。巴伦可不是瘦猴儿，爬楼时靴子底下的木板嘎吱作响。等他来到上头那扇低矮的绿色房门前，他犹豫了片刻，耳朵贴着木门，却什么都听不见。一时间，他怀疑自己之前听错了。或许是莱拉离开后他睡得太浅，忧心忡忡，所以梦到了担忧的事情。一直抓着枪筒的指节已经泛白，此时他放松了些，呼了口气，考虑着是不是回床上去。突然，他听见钱币撒落的哗啦声，疑虑 犹如烛火熄灭。他猛地推开门，端起猎枪。
莱拉和凯尔都走了，但房间不是空的：有人站在打开的窗前，手里掂着莱拉的银怀表。桌上的提灯发出怪异的白光，导致对方看起来淡然无色，无论是他炭色的头发、苍白的皮肤，还是褪色的灰外套。当他的目光从怀表上移开，投向巴伦的时候 ——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似乎不为猎枪所动 ——酒馆老板发现他一只眼睛是绿色。另一只是深黑色。
莱拉对他描述过那个男人，还说了一个名字。
霍兰德。
巴伦没有犹豫。他拉开枪栓，猎枪冲着房间开火了，枪声震耳欲聋。等硝烟散去，淡然无色的不速之客仍然站在原地，毫发无伤。巴伦目瞪口呆。霍兰德面前的半空中有什么东西闪着微光，好一会儿巴伦才发现全都是弹丸。小小的铁珠悬在霍兰德胸前，然后落下去，如同冰雹砸在地上，哗啦作响。
巴伦还没来得及开第二枪，霍兰德手指一收，猎枪就脱出巴伦的掌握，飞过狭小的房间，撞在墙上。他下意识地冲过去，或者说打算冲过去，但身体却拒绝移动，牢牢地定在原地，这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更加强大的力量。魔法。他试图活动手脚，但那股不可抵挡的力量使它们纹丝不动。
“他们人呢?”霍兰德问。嗓音低沉、冰冷而空洞。一颗汗珠顺着巴伦的脸颊流下，他拼命对抗魔法，却毫无效果。“走了。”他说，声如雷鸣。
霍兰德失望地皱起眉头。他从腰带里抽出一把弯刀。“这我知道。”他迈着稳健且响亮的步子走来，弯刀缓缓地逼近巴伦的喉咙。
刀刃冰冷刺骨，锋利异常。“他们去哪里了? ”
如果凑近了闻，凯尔有百合花和青草的气味。霍兰德闻起来像灰尘、鲜血和铁。
巴伦望向魔法师的眼睛。与凯尔的很像。又不一样。在那对眸子的深处，他看到了愤怒、仇恨和痛苦，不曾释放、不曾流露在脸庞上的情绪。“说啊!”对方逼问。
“不知道。”巴伦大吼。这是实话。他只能希望他们已经走远。霍兰德撇了撇嘴。“答错了。 ”他手里寒光一闪，巴伦感到喉头发热，随即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