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最瘦的瘦犬们
「听说你爸爸是警察?」黑发少年张大眼,凝视着尤里。
这里是学校中庭。除了两人,附近没其他学生。染红整条回廊的五月夕阳正迅速失去光彩。小得寒酸的花坛里种着欧丁香,浅紫色花瓣也慢慢没入黄昏后的淡淡夜色中。
「所以你才说了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
对方充满气势的视线及语气令尤里不由得有些结巴,但他自认没做错任何事。
「你爸爸是警察,所以你把自己当成了班上的警察?」
少年是转学生,一星期前转入尤里班上。两人都七年级生,年纪都十一岁。少年拥有令人忍不住多看一眼的好看外貌,但漆黑发色及瞳孔却令人想到深不见底的阴影。
「我只是说了应该说的话。」
「这就叫把自己当警察。」少年笑起来。态度比尤里老成得多。
尤里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因为他的心中,确实偷偷怀抱着未来当警察的梦想。
——地下铁的学生票不见了!那是我早上才刚买的!
那天下午快上课时,玛丘宁突然大喊。体格壮得如头幼熊的玛丘宁倒出书包里所有东西,似乎随时会放声大哭。莫斯科的地下铁车票都是纸板IC卡形式,他声称今早在德米特罗夫车站买一张,放在书包一直没拿出来。
班上同学这么对他说。
——真的吗?你再仔细找找。
——书包里没有!一定是被人偷了!
玛丘宁一说,教室里十多名同学同时望向转学生。这背后的想法及感情相当明显。有着一头黑发的转学生默默端坐,表情满不在乎,早习惯这种事。
——一定是这家伙拿的!
或许是会计师的儿子萨波夫首先伸指,也或许是肉贩的儿子奇维里基。两人手指几乎同时举起,接着便有数人将转学生团团围住。
——体育课下课后,这家伙一个人先回了教室。一定是那时候偷的。
——没错,除了那时候之外,教室里应该一直都有人。
——你在之前的学校也偷了东西吧?布索诺瓦老师说的,被雅可夫听见了。
——喂,你怎么不说话?
少年不发一语,他的反应被周围同学视为默认。没偷东西一定会急忙否认。既然没有,证明他一定偷了东西。
——检查这家伙的衣服跟书包!一定藏在某个地方!
体格魁梧的萨波夫揪住少年衣领,同时奇维里基拿起少年的深蓝书包。
——住手!
尤里忍不住上前制止。
——你们没有证据,怎么能做这种事?快放开他!
——为什么一定要有证据?民警不都是这么干吗?
萨波夫不服气地道。
——我叔叔说,民警经常无缘无故找他麻烦,还拿走他的钱。
——就算民警会干这种事,我们也不必跟民警一样。
萨波夫见尤里语气坚定,不禁有些退缩。尤里是班上领袖,大家都对他退让三分。
——但这家伙是……
——谁都有人权的。你有,我有,他当然有。你快放开他,你的力气很可能会弄伤他。
萨波夫耸耸肩,放开转学生,奇维里基也跟着放下书包。其他同学也一一回座,一场纷争就这么被尤里化解了。转学生直到最后都没开口说话。当然,这指的是在教室里。
放学后,两人在学校的中庭里,转学生对尤里流露出敌意。
「我有人权?你倒说说看,我有什么人权?」
尤里不禁一头雾水。
明明帮了被同学排挤的转学生阿尔塞尼.索罗托夫,为什么他反而对自己大发脾气?
阳光越来越弱,夜色益发浓厚。尤里摸不着头绪时,索罗托夫突然将一样东西扔到脚边。
那赫然是一张地下铁的学生票。尤里错愕地抬起头。索罗托夫愤然地转身离去。他愣愣地凝视着少年背影及磨损严重的帆布书包。不一会,那道背影隐没在黄昏景色中。
尤里捡起脚边的学生票,想起班上谣传的一句话。
索罗托夫的爸爸是沃尔,而且是身上刺着可耻刺青的沃尔。
烦恼许久后,尤里决定隔天一到学校便将学生票交给玛丘宁,并且对他说:「昨天放学时,我在走廊上捡到这张学生票,应该是你的吧?」没想到玛丘宁一脸尴尬。尤里追问,他才说出实话。原来他回家后发现学生票夹在英语课本里,并没弄丢。尤里很想怪一句:「当初为什么没有仔细找?」但见到对方落磈的神情,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好默默回到座位。
这天,尤里完全听不进老师课堂内容。放学后,索罗托夫一如往常独自离校,他赶紧追上。
「等一下!」尤里在毕斯茨伐亚街朝着索罗托夫背影呼喊。对方立即回过头,似乎早在等这一刻。见到尤里递来学生票,索罗托夫露出了诧异神情。
「这是干什么?」
「玛丘宁的学生车票没被偷,这是你的,拿回去吧。」
索罗托夫怔住。
「身为警察,这种时候不是应该自己偷偷留下吗?」
「别说傻话了。」
索罗托夫回以淡淡一笑。
「你到底在想什么?」尤里问。
「什么意思?」
「为什么特地买一张新的学生票骗我?」
「你说呢?」
「别跟我打马虎眼。」
「我也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
「当然可能。」索罗托夫露出完全不符年纪的神秘笑容。「就像把自己当成警察的你,也有不知道的事。」索罗托夫没有接下学生票,他拉了拉肩膀上落伍俗气的书包,转身迈步而行。尤里呆站原地不动,不再追上。
奥兹诺夫家在鲁斯塔韦利街与杜布罗流波瓦街间的老旧住宅区。一栋栋未设电梯的五层楼建筑排列整齐,宛如几何图形。这些都是一般劳工住家,历史皆超过半个世纪。每栋不仅大小相同,就连格局方寸也分毫不差。尤里及父母便住在其中一栋四楼。
这天尤里回家后,在晚餐时间问着父亲米亥尔:
「爸爸,我上次不是跟你提过,班上来了个转学生吗?他姓索罗托夫,你听过吗?」
父亲米亥尔正喝着酸黄瓜汤,一听到儿子这句话蓦然停下动作。米亥尔今年四十六岁,是个经验老到的刑警,一辈子从不说谎。至少对儿子尤里不曾说过。
「索罗托夫是个沃尔,大家都叫他乌鸦『瓦罗纳』,本名是尼斯托尔.索罗托夫。大约一个月前,听说他搬到冯维吉纳街的另一头……原来他的儿子成了你的同学。」
「沃尔是什么?」
「流氓的一种。他们组成相当特殊的团体,一般百姓绝不能跟他们扯上关联。」父亲回答得坦率悲伤。「我不清楚历史上这些人怎么出现,他们在拉格里及监狱形成势力。这些地方环境严苛,大家须互助合作,并且听从强大领袖指挥,否则无法存活。国家须为沃尔势力壮大负起责任。」
尤里感觉得出来,父亲虽然不清楚环节,却努力想阐述关于沃尔的真实面相。父亲说起话低调沉稳,不管对谁都展现出诚挚态度。警察同事说起米亥尔.奥兹诺夫上尉,人人都赞不绝口。
「我不清楚索罗托夫的儿子是个什么样的少年,但最好别跟他走得太近。」
尤里不禁有些意外。父亲平常总温柔地对待生活周遭。该不该老实道出索罗托夫的行为,征询父亲意见?尤里拿不定主意时,母亲玛尔卡唤着尤里小名地淡淡说道:
「尤拉,别说这些了,快吃。妈妈特地做这么多菜,别放凉了。」
尤里一听,低头吃起盘里菜肴。父亲再次拿起汤匙喝汤。平常父亲忙于工作,极少在家吃晚餐。今天难得在家,母亲不想把天伦之乐的时间耗费在无谓琐事上。尤里很喜欢母亲煮的酸黄瓜汤,但今天似乎有些太酸。
索罗托夫今天又逃学了,但班上无人在意。
唯独尤里无法释怀。毕竟手上还有不知如何处置的学生票。若一直放在身边,那跟索罗托夫口中的贪污警察有何不同?孩子气的完美主义令尤里的焦躁与日俱增。他甚至听得见索罗托夫在耳畔讪笑着:「那个自命清高的家伙,到头来还不是跟别人一样。」身为米亥尔的儿子,尤里无论如何都要尽早证明清白。
这日,索罗托夫依然没到学校。放学后,尤里决定登门拜访索罗托夫家。
尤里是班长,他向级任导师米特洛希提出「想将这阵子积了一大堆的作业及联络单交给索罗托夫」的想法。米特洛希老师顶着他又尖又亮的光头,凝视尤里半晌,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后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将整迭作业交给尤里。年纪幼小的尤里看得出来老师个性胆小,不愿蹚这趟浑水。而且他心里明白,明哲保身的态度才是最明智的抉择。
索罗托夫家位在冯维吉纳街北方的亚布罗契科瓦街上。
那带并不热闹,而索罗托夫家周边更是冷清萧条。他家地点原本是间超市,三年前倒闭。根据父亲描述,超市倒闭后产生一些权利纠纷,正当地区团体与相关人士争执不休之际,尼斯托尔.索罗托夫突然声称自己是土地权利持有人的代理人,强行霸占那间废弃超市。真正的目的多半是想跳进纠纷当中,趁机捞一些好处。父亲还说,若是在苏联时代,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但在如今的莫斯科,这样的恶行已成家常便饭。
前几天一场大雨,在道路上形成无数积水。这一带的下水道排水机能极差,稍微一点雨就会满溢排水孔,在地面上形成片片水洼。这样的地区在莫斯科并不少见。不让鞋子湿透,尤里绕一大圈才到废弃超市门口。
正面大门紧闭,但后方货物进出口开启。昏暗的内部空间飘着一股恶臭,到处凌乱不堪,令尤里望而生惧。但员工休息室透着灯光,似乎有人在里面生活。
门板上画满不明涵义的涂鸦。尤里正想敲门,里头忽然传出棚架倒塌及陶瓷器或玻璃碎裂的刺耳声响。紧接着是一阵少年的尖锐叫声,那是索罗托夫的声音。
——混账!放开我!快放开我!
——你这臭小子,你以为谁让你每天有饭吃?
那是大人的辱骂。尤里僵在门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门突然打开,索罗托夫像颗子弹般冲出。一见到门口的尤里,他顿时惊讶地停步。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索罗托夫的脸颊高高隆起,显然遭到殴打。
错愕少年的身后,走出一名高大的男人。
「干什么的?」男人脸孔苍白,头发跟索罗托夫一样茂密黝黑,一看就知道是他父亲。男人右边脸颊贴着一大片绷带。「你来干什么的?」
男人俯视尤里,又问一次。尤里在来到这里的路上早想好说什么,但此时身体宛如冻结,一个字也说不出口。索罗托夫趁机想逃,男人迅速伸手,抓住索罗托夫的领口。
「放开我!」少年使尽力气挣扎,手掌撞在父亲脸颊,让那片绷带掀了开来。
尤里的视线再也无法从男人脸上移开。视线另一端不是那有如病人般的惨白脸色,也不是那阴鸷狰狞的眼神,而是绷带底下的骷髅女人刺青。
虽然只瞥到一眼,但一清二楚。那是宛如幽魂般骨瘦如柴的丑陋女人,半张脸几乎化成骸骨,露出可怕的扭曲獠牙。莫斯科市内在身上刺青的男男女女并不少,但那幅骷髅女人刺青的骇人程度与那些玩票性质的刺青天差地远。任何见到这幅刺青的人,彷佛都会遭到诅咒而死于非命。
「他是我的同学。」索罗托夫一边说,甩开男人的手。脸颊有着刺青的父亲咂嘴,重新贴好绷带,转身走进室内。
「你跟我来。」
少年带着尤里来到外头。后门外的暗巷地面积满浊黑污水,堆放着一些老旧木箱。少年坐在木箱,要尤里跟着坐下。
「我父亲的脸,一定让你吓一跳吧?」
尤里坐在少年身旁,依然惊恐得说不出话,甚至没心思关心少年脸上泛黑肿胀的瘀青。
「我父亲是个沃尔,曾有一段呼风唤雨的风光日子。但如今就像你看到,一副穷途潦倒的窝囊样。听说他以前在工作上犯了一个严重错误,因此被人在脸上刺下那个图案。」
索罗托夫讥笑父亲一会,转头问尤里:
「你来找我做什么?」
「把这个交给你。」
尤里从肩上书包取出那迭作业。索罗托夫意兴阑珊地默默接下。
「还有这个。」
尤里接着递出地下铁的学生票。
「你别闹了。」
索罗托夫哼笑一声,并不肯收下。尤里预期他有这种反应。
「听说你是警察的儿子?」这句话他上次也问过。「你看了我父亲那模样,难道还认为我跟你没什么不同?」
尤里一时不知如何答复。自己家庭绝对称不上富裕。跟同栋公寓内其他家庭比起来拮据得多。但即使如此,还是跟索罗托夫的生活环境有天壤之别。
两人沉默半晌,索罗托夫话锋一转:「你家几个人?」
「爸爸、妈妈跟我,三个人。我没有兄弟姊妹。」
「我家只有我跟父亲,我连母亲是谁都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我连她的脸都没见过。父亲说她死了,但我不信。一定是离家出走了。任何女人见他那德性,都会想离开他。」听完这几句话,尤里更无语。索罗托夫注视张口结舌的尤里,好一会后叹口气道:「你别再来了。」
索罗托夫突然起身,将那迭作业扔进旁边装满厨余垃圾的纸箱,用力踏着泥水走回废弃超市。这里就是他与父亲两人的栖身之所。
尤里不禁为自己的愚蠢感到懊悔与羞耻。
——最好别跟他走得太近。
尤里回想起父亲忠告。鞋子不知不觉已是又湿又脏。
进入六月后,学校开始放暑假。
路旁杨树零零星星地绽放花朵。这一天,父亲放假在家,坐在客厅阅读《莫斯科共青团报》时忽然接到贝德努伊的电话。贝德努伊是布特尔斯卡亚街上专卖乔治亚料理的小店铺老板,对米亥尔相当信赖。每次店里发生纠纷,他总是打电话给米亥尔,而不是该辖区的警察局。他不信任陌生的警察,而米亥尔也很乐于帮助这些住家附近的居民。
父亲放下报纸及话筒,对着厨房的母亲说道:
「贝德努伊说他的店里有醉汉闹事,我去看看状况。」
「小心点,如果苗头不对,千万别逞强。」
母亲早习惯父亲老干这些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因此也不动怒。平日母亲总是在附近的小杂货店卖菜贴补家用,今天刚好休假在家做家事。
——你爸爸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从不贪赃枉法。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所以有事都来找他帮忙。
母亲经常将这样的话挂在嘴边。
「爸爸,我跟你一起去!」
尤里刚帮母亲买东西回来,急忙将购物袋放在厨房,追上父亲的背影。
「尤拉,暑假作业写了吗?」
「今天的都写完了。」
母亲面有愠色,但父亲并无阻止尤里。尤里对父亲的工作相当感兴趣,一有机会就跟在旁边观摩,父亲嘴上不说,但内心颇欣慰;母亲站在教育孩子的立场,向来反对尤里接近纷争,但她不愿扫丈夫的兴,因此不曾强硬阻止。
尤里跟着父亲穿过社区角落,跨越铁路,自诺佛德米特罗夫街转入布特尔斯卡亚街,往左转了个弯。贝德努伊的店门口出现围观人潮。辖区警署的巡逻车还未来。贝德努伊的妻子站在店前,一看到米亥尔,登时松一口气。
「你在这里等着。」米亥尔朝尤里说这句话后独自进店。尤里只能跟其他看热闹的路人一样,自破碎的玻璃窗外往内窥望。
店里有两个人,一个正拿着酒瓶大吵大闹,另一人畏畏缩缩地躲在一旁。那个缩着身子的男人是老板贝德努伊,至于闹事的男人,尤里一看到他的脸,忍不住低声惊呼。
男人脸颊贴着大片绷带,赫然是索罗托夫的父亲尼斯托尔。
尼斯托尔嘴里不断吶喊着没人听懂的胡言乱语。米亥尔走近他,试图温言劝导。骤然间,尼斯托尔将酒瓶扔向米亥尔,接着整个人扑来。那速度快得令人咋舌,完全不像喝醉酒的人。米亥尔千钧一发之际避开酒瓶,同样迅雷不及掩耳冲上前将对手制伏。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尼斯托尔一面嘶吼一面挣扎,但身材称不上高大的米亥尔竟然纹风不动。尤里不禁瞠目结舌。这是逮捕术,还是格斗技?父亲散发出惊人气势,远胜于电视上任何格斗技比赛的选手。父亲接着用力一勒,尼斯托尔便一动也不动了。
尼斯托尔被压制在地板上,绷带脱落,露出脸颊上的诡异刺青。这时,外头传来巡逻车的短促警示音。米亥尔来到店外,向车上两名警察说明状况。两名警察将不省人事的尼斯托尔推入巡逻车内,便开车离开了。贝德努伊不住向米亥尔道谢。
——多亏你在,那两个警察才摸着鼻子乖乖离开。否则一定又伸手讨钱了。那些家伙常向我勒索,说什么交出保护费,他们就会保护我的店铺不受恶棍滋扰。光是修理店面的费用就够我头大了,我可不会相信他们的鬼话。米亥尔,我只相信你而已……
贝德努伊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
「久等了,我们回家吧。」
好一会后,父亲若无其事地走来。尤里点点头,跟在父亲身后准备回家,偶然在人群中瞥见一道小小的身影。那是索罗托夫。他亲眼目睹父亲窝囊地被警察逮捕的过程。而且制伏他父亲的人,正是尤里的父亲。
「怎么了?」米亥尔察觉儿子神色有异。
此时索罗托夫已消失在人群中。
「没什么。」
尤里这么回答。少年凝视自己的眼神如此凄凉,如此空虚,如此骇人。
「沃尔有许多内规,其中包含不能拥有家庭。」回家路上,父亲向尤里解释:「要当沃尔,就须远离所有家人跟亲戚。沃尔是一群绝不承认社会及国家的人,反抗公权力的生活方式被他们视为生命中最大骄傲。他们相当重视同伴,但对家庭、爱情等世间价值观都嗤之以鼻。」
这一天,父亲对尤里说的这番话,尤里听得似懂非懂。
「刚刚那个人就是被称作乌鸦『瓦罗纳』的沃尔,本名尼斯托尔.索罗托夫。他有个儿子,就是你的同学。他跟儿子住在一起,这其实是违反沃尔内规的行为。」
尤里不敢告诉父亲,那个儿子刚刚就在旁看着,只能默默跟在自己父亲身边。
「尼斯托尔是个脆弱的沃尔。他跟儿子住在一起,证明他放不下家人。不过这年头还在遵守内规的沃尔已经少得可怜。大部分都与家人一起过着奢侈生活,或跟权贵、官员勾结,干下种种坏事。他们掌控的金钱超越我们想象。现在的沃尔,跟其他犯罪者并没有不同。」
年纪比尤里还轻的孩童也明白当前俄罗斯的社会现象。新兴财阀的强大经济实力与日俱增早不是新闻。有些人大力主张这是俄罗斯国力增强的最佳证明,但实际状况却是荣华富贵掌握在极少数人手中,绝大部分人民依然过着贫苦日子。尤里一家人正是最好的例子。社会的贫富差距越来越大,每个人都知道是因为新兴财阀的背后有官僚及犯罪组织在撑腰,甚至有人将此现象讥讽为「神圣而腐败的三位一体」。这样的时代对沃尔应该如鱼得水,但尼斯托尔.索罗托夫为何过得如此落魄,反而令人费解。
「尼斯托尔脸上的刺青,证明他犯下很严重的错误。为了惩罚犯错的同伴,沃尔会在这个人脸上明显部位刺下难看刺青。沃尔们看了刺青,就知道这人犯了什么错。」
父亲感慨万千地道:「尼斯托尔再也没有翻身机会了。沃尔世界相当残酷,他的同伴不可能再给他好脸色。听说若在从前,脸上被刺羞辱刺青的沃尔会遭到更恶毒的对待。如今沃尔内规逐渐被遗忘,对他来说反而是不幸中的大幸。明天应该就会被释放了,毕竟孩子太过可怜。不过我没料到他儿子跟你同班。早知道闹事的醉汉是尼斯托尔,我就不会让你跟来了。」
抵达家门口为止,尤里始终低着头,默默跟在父亲身旁。
莫斯科最著名大塞车的所产生的废气,在即将入夜的初夏街道上与杨树花朵的香气混杂,形成难以言喻的气味,搅动着尤里的心灵。
一个星期后,尤里与住在同地区的萨波夫、奇维里基等同学一起参加夏令营。
凡是七岁至十五岁的少年,每年长达三个月的暑假期间,会有超过一个月以上往来各地夏令营。在俄罗斯孩子心中,那是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交杂着刺激、兴奋、枯燥与乏味的时光。
这日,尤里来到莫斯科郊外的阿尔札尼基国立儿童野外教育中心。这原是苏联共产主义少年先锋队的专用设施。他在这里遇上同学。但其中没有索罗托夫的身影,甚至没人主动提起他。
即使在从日常生活束缚中解放的环境,大家还是自然而然地聚在尤里周围。不管学校还是夏令营,尤里都是领袖。尤里在团队活动总扮演重要角色,确确实实完成师长课题,在游玩上总带头,而且相当照顾年幼的孩子。他点营火技巧胜过任何人,而且比女孩子更会烹煮美味的浓汤。有人吵架,他当和事佬,聆听双方理由。有人掉游戏机,他陪着寻找。有人欺负弱小,他会指责。肉贩的儿子奇维里基看在眼里,佩服又感叹地对他说道:「你太厉害了,不愧是警察的儿子。」
在往年,尤里会将这句话当成赞美,如今却像一根针般刺入他的心头。
为期一个月的夏令营结束,一行人回到莫斯科。尤里在德米特罗夫车站附近的麦当劳前与萨波夫、奇维里基等同学道别,独自踏上归途。平常尤里习惯抄近路,走布夏诺瓦巷回家,但这条巷子因水道工程而禁止通行,尤里改穿过公园。这座的公园仅是个小广场,安放两张油漆斑驳的长椅。虽然冷冷清清,却是附近孩子绝佳的游戏场所。
因为夏令营,这个季节在街上不会见到七岁以上的孩子。如今公园只有数名年纪幼小的孩童玩着一颗泄气的气球。尤里背着装脏衣物及露营用具的背包,走在公园周边无人整理的杂树林,蓦然见到前方走来一对父子。
那正是索罗托夫父子。
尤里不由自主地停步,无声无息地站在树丛间。尼斯托尔的脸颊依然贴着绷带。但走在旁边不停向父亲搭话的索罗托夫,竟露出幸福的表情。尼斯托尔回应着儿子的话,脸上带着淡淡微笑。两人拎着购物袋,就像一对随处可见的平凡父子。
在教室里,索罗托夫未曾绽放如此灿烂愉快的笑容。父亲的每一句话似乎都让他打从心底欢愉。
尤里顿时醒悟,索罗托夫虽然平日受到打骂,但他依然爱着父亲。暑假周围没有同年纪的孩童,这或许正是他唯一毫无顾忌地向父亲撒娇的时刻。尼斯托尔当然也爱着自己儿子。虽说沃尔内规形同虚设,但他若不爱儿子,没必要无视内规而将儿子留在身边,让儿子跟着自己过苦日子。
两人走到尤里躲起来的树丛前。他不想被发现,赶紧躲到树后。尤里不愿打扰他们的天伦之乐,不想破坏索罗托夫的笑容。索罗托夫父子笑着通过面前。充满安心感的笑声逐渐拔高,接着逐渐远去。他们似乎没察觉自己就站在树后。尤里不禁松口气。
半晌后,尤里走出树丛。索罗托夫父子的背影变得极小。就在他打算迈出步伐时,索罗托夫似乎转头瞥自己一眼。尤里一惊,不禁怀疑看错。因为走在父亲身边的索罗托夫依然面向前方,不一会两人身影都已消失在遥远彼端。
难道索罗托夫知道自己躲在树后?
尤里无法找出答案。背上行李彷佛更加沉重。
他气喘吁吁地背着沉甸甸的背包,踏着蹒跚脚步往家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