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中等一般教育课程毕业后,尤里当完一年的兵。国内大多数年轻人都想尽办法逃避兵役,但尤里并未如此。他被分发到极东军区的乌苏里斯克渡过一年兵役。退伍回到莫斯科家中的当晚,尤里向双亲说出想当警察的念头。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母亲激动地抱住尤里。
尤里望着母亲的头顶,不禁有些尴尬。此时尤里长到一九○公分。亲子三人许久不像这样聚在一起晚餐。今晚菜色有饺子、油炸面包、红菜头沙拉,以及在鸡肉里加入黄奶油的基辅风味炸鸡排。小小餐桌摆满母亲拿手菜色。这都是尤里最喜欢的料理。
父亲注视着比自己还高得多的儿子,「我很清楚你的性格。一旦加入民警,你会吃很多苦头。要在这个国家当一个好警察,就得像在火焰上屹立不摇的冰柱。你办得到吗?」父亲的警察生涯经历过共产主义的瓦解及之后的混乱局势,挣扎地活在价值观的历史转捩点上。尤里从小便是看着这样的父亲长大。
「这一点我早有觉悟。」尤里回答。
父亲此刻才喜形于色。
「这天是我当一辈子警察的最大回报。」父亲说,他在儿子杯里倒下冷得几乎结冰的伏特加。「你一定要做个正直的人。不论遇上什么事,都不能变节。」
这晚,父亲的脸上带着尤里这辈子从未见过的安祥惬意神态。直到看见父亲如此表情,尤里才体会到父亲这辈子活在多么强烈的紧张感中。
「为伊凡的高傲瘦犬干杯。」
伊凡的高傲瘦犬之意,只有莫斯科民警才知道。它象征警察身为人民保姆的高傲自尊,还带一点身为权力走狗的自嘲。
母亲取出大量的鱼子酱及鲑鱼卵,让这对父子当下酒菜。
两人一次又一次干杯。
为俄罗斯干杯,为民警干杯,为伊凡的高傲瘦犬干杯。
尤里在警察培训中心完成规定训练及研修,分发到马里诺区第八十一民警分署。不久,父亲死于脑溢血。俄罗斯男性平均寿命只有六十岁左右,在先进国家中相当短命,但尤里父亲去世时甚至连六十岁也还没到。根据母亲描述,父亲死前没有征兆,前一天依然过着与平常毫无不同的生活。前来参加丧礼的警察多得不可胜数,他们声声地称颂父亲生平事迹,并且轻拍尤里肩膀。最后总会不约而同地说一句话:「有这样的儿子,米亥尔真是幸福。」
丧礼会场上,尤里回忆着父亲,以及身为警察的父亲走过的人生道路。
父亲刚死的那段日子,母亲相当颓废而沮丧。但毕竟母亲坚强,不久后渐渐恢复原本生活常轨。豁达及坚韧,是典型俄罗斯母亲的两大强项。
「你爸爸临走前目睹你穿上警察制服的模样,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他当时开心得不得了。或许正是放下心中大石,松懈下来,才突然生病。」母亲过中年后,身材变得臃肿。她抬头仰望儿子,感慨万千道。「你爸爸是个伟大的人。循规蹈矩,乐于帮助他人。他一直是我心中的英雄。找遍整个俄罗斯,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他这样的人。」
母亲祖先是西乌克兰的农民。大肃清时代的末期,母亲曾祖父因遭亲戚密告为反政府主义者而遭处刑。或许因为家族历史,母亲很讨厌警察。当年她在库兹涅茨克桥地区的熟食店工作,遇上刚当上警察的父亲。母亲从那天起对警察印象逐渐改变。或许母亲不曾打从心底完全改观,但自从认识父亲,她开始能对警界抱持坚定理想。
「我相信你也能像你爸爸一样。我可爱的尤拉,我知道你从小就追寻着你爸爸的身影。虽然他不曾明说,但他一直以你为荣。」
尤里在八十一分署当几年的制服警察后,终于如愿升任刑警。他踏出身为现场搜查员的第一步,站在与当年父亲相同的立场上。此时尤里二十二岁。
刚开始,尤里分配到孔尼科沃区第四十五民警分署搜查分队。但在这里的日子,对尤里而言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与幻灭。不单是警察,所有俄罗斯公务员收入都很少,倘若靠基本薪水,根本无法维持生计。因此公务员收受贿赂已成共识,每一个俄罗斯人对这点都心知肚明。但实际贪污情况超越合理范畴。
——我很清楚你的性格。一旦加入民警,你会吃很多苦头。
尤里不禁回想起父亲这句话。从小生活在警察家庭的尤里,自以为看透民警百态,但还是暗藏着「警察与一般公务员不同」的想法。毕竟是打击犯罪、保卫人民为目标的职业,该做的事与不该做的事之间应该有一道清楚界线。但当上刑警,尤里才知道那完全是一厢情愿。这让再次深刻体会到当年父亲不知费尽多少苦心,才在妥协与廉正间取得平衡,使家人不至于挨饿。不仅如此,更让尤里吃惊是民警内部还有相当传统的观念。「先抓了再想罪名」这种苏联时代的格言,竟然还有许多职员奉为圭臬。
就像「苏联国歌」以「俄罗斯联邦国歌」的名义获得重视,从前匿名告发风气也在不知不觉中死灰复燃。民警组织中心思想,似乎从NKVD内务人民委员部或KGB国家安全委员会的时代就一直没变。
尤里任职第四十五分署,莫斯科发生数起重大恐怖攻击案,凶手是北高加索的武装势力。
早在新年过完,莫斯科市中心便发生一起多地点同时爆发的炸弹攻击。歹徒在聚集观光客及年轻人的闹区各处设置炸弹,死亡人数超过三百人;半年后六月,又发生了斯壮其诺市民活动中心占领案。四十二名恐怖份子突然闯进正在举办「儿童劳作展」的斯壮其诺市民活动中心,俘虏超过四百名人质,而且这些人质大多是携家带眷的一般市民。俄罗斯政府向来坚持对恐怖攻击绝不妥协,因此在案发后始终维持一贯强硬态度。政府没有经过交涉便派出俄罗斯联邦安全局FSB的阿尔法特种部队攻坚。所有恐怖份子皆携带PKP通用机枪,双方发生激烈枪击战。虽然最后恐怖份子全被射杀,但特殊部队也牺牲惨重,而且更重要的是暴露在双方枪口下的人质丧命共两百二十五人。
这起事件尤其对民众造成极大冲击。每人都联想到二○○二年发生在莫斯科的杜布罗夫卡剧院占领案,以及二○○四年发生在北奥塞提亚共和国贝斯兰市的学校占领案。政府当局似乎并没有在惨案中学到教训。国内或国际社会都出现严厉谴责。后来有人将会场内儿童劳作遭到无情践踏的惨状放到网路流传,更让抨击声浪攀升顶点。那些都是法国记者拍摄的独家照片。
其中一张照片,一名年约六岁的男童死在正中央,表情宛如沉睡,身旁围绕大量纸劳作。这张照片被全世界媒体争相刊登,宛如这起案子的代表图像。
这两起案子,政府都调派了全莫斯科的年轻警察前往现场协助善后,其中当然包含尤里。尤里极少有机会参与一般案件侦办,既无法以刑警身分累积办案经验,当然也无立功机会。但这两起恐怖攻击后,政府重新调整内务部区域机构的地区层级,民警编制当然受到影响。
隔年,尤里被转调至第九十一分署的搜查分队。
莫斯科第九十一民警分署刑事搜查分队搜查第一班。这是尤里的新任职单位。
分署地点邻近迪纳摩体育场,是一栋有着旧苏联风格的老旧建筑。外观虽然大致展现出庄严感,但内部跟其他俄罗斯公家机关一样简陋朴实。
第一天出勤的早晨,尤里来到宽敞却冷清的搜查分队楼层,遇上一名男人正快步离开。这男人手上挂着大衣,浓密的金发理个大平头,体格相当壮硕。尤里报上姓名,男人目光如电地在他身上一瞥,淡淡丢一句「跟我来」便走出。尤里一时摸不着头绪,赶紧跟在男人身后,离开刚到任的分署大楼。
这男人名叫德米特里.罗马诺维奇.达姆琴科。他正是尤里所属搜查第一班的班长。
达姆琴科要尤里开车,前进波里卡尔波瓦街。搜查用车辆是拉达牌的Riva。尤里紧握方向盘,一颗心七上八下,担心驾驶有所闪失。他耳闻达姆琴科这号人物的名头。据说他是民警单位中最高明的刑警,年纪将近四十,为人沉默寡言。事实上在两人相遇后,他确实从没说过非必要的话。但他的态度让尤里感受到全心投入搜查的积极。
这天是三月天气晴朗的日子。街道残雪反射耀眼阳光。车子开进榭里奇巷后,前方出现一群封锁道路的制服警察。他们一瞧见戴着Ray-Ban墨镜的达姆琴科,赶紧撤开路障。达姆琴科要尤里将车子停在公寓前,不少警察在门口进进出出,达姆琴科下车走进,尤里赶紧跟上。
公寓一楼房间便是凶案现场。早一步抵达的第一班刑警对着上司达姆琴科解释现场状况。那名刑警高头大马,像只大猩猩。「班长,请往这边。一进门的客厅死两人,浴室死一人。三人都是住在这里的居民。」
命案现场怵目惊心。屋里遍布血迹,所有厨柜及抽屉都被翻出来。
「屋里搞得这么乱,是劫财杀人?」
刑警头戴深褐色的苏联毛帽,使他看起来更像一头巨大的猩猩。他一边对达姆琴科说明状况,一边对尤里投以狐疑的眼神。
「他是新人奥兹诺夫,原来到任日就是今天?」另一名体格矮小的中年刑警说道。尤里依稀记得这名刑警。父亲去世时,他前来过丧礼。「我叫布里哥金,从前受你爸爸很多照顾。那个满脸横肉的,叫波格拉斯。」
中年刑警接着向尤里介绍。波格拉斯朝尤里轻轻点头,便将视线移回班长身上,并用符合他外貌的粗犷嗓音道:「死在客厅的两人是维克托.杰林斯基及他的妻子嘉莉娜。浴室的是他们儿子古力高里。班里其他人都到附近查访了。」
在达姆琴科的指示下,尤里与布里哥金立刻加入行动。尤里虽然在四十五分署已当一年的搜查员,但说穿了跟懵懂无知的新人并无多大不同。他跟在布里哥金身边,专心学习前辈做法。布里哥金向附近居民攀谈时态度温和亲切,没有一丝一毫的锐气,言行举止跟尤里父亲略些相似。
但这并非偶然,事实上布里哥金曾是尤里父亲的部下。
「你爸爸很了不起,大家都很敬重他。我们班长刚当警察时也一天到晚被你爸爸训话呢。」
尤里这才明白,原来父亲的遗风在现役刑警们间传承。跟着布里哥金挨家挨户查访的一路上,尤里感觉步伐轻快许多。
「遇害的杰林斯基与妻子嘉莉娜在市内经营药局,夫妻俩性格良善,不曾与人结怨。」
「门窗都没遭破坏的痕迹,凶手应该是熟人。」
「儿子古力高里今年三十一岁,原本在诺宁化妆品公司工作,一个月前遭解雇,后来就一直跟父母住在一起。」
「这天是儿子生日,经营药局的夫妻提早打烊,回到家中。很可能正因为这样,才会跟儿子一起遭到杀害。」
第一班的搜查会议上,刑警各自提出线索。九十一分署内的会议室虽然装设蒸气式暖气,依然颇有寒意。与会者包含班长达姆琴科上尉在内共七人。这七人便是搜查第一班成员。中阶以上的主管并不会出席班内会议。尤里坐在众人后头,专心笔记。
「搜查行动从仇杀及强盗杀人两个方向着手。若是强盗杀人,目前还不能完全排除凶手与受害者互不相识的可能性。大家听好,绝不能蒙住自己双眼、耳朵及鼻子。不要放过任何线索,一查到新线索就要回报。」
达姆琴科接着分配各人职责后宣告解散。尤里负责调查儿子古力高里.杰林斯基交友状况。
「庆祝你到任,班长送了你一份贺礼。」尤里正要走出会议室,忽然听布里哥金这么说道。
「什么意思?」
「『不要蒙住自己双眼、耳朵及鼻子』,须看清楚现场状况,听清楚证词,而且随时保持敏锐的直觉。这是『瘦犬的七大原则』之一。」
「瘦犬的什么……?」
「瘦犬的七大原则。就是刑警的办案技巧及法门。你到任第一天,班长就亲口告诉你,这可相当难得。还有什么贺礼比这更珍贵?」老刑警瞇起双眼,拍拍尤里手腕:「报答你爸爸的恩情,班长想将你训练成独当一面的刑警。但他这个人不太会说话,绝对不会说出心中想法。总而言之,好好加油。」
奥雷克.布里哥金说完后露出戏谑笑容。
尤里不禁惶恐,低下头安静无语。
——第一条原则,不要蒙住自己双眼、耳朵及鼻子。
全莫斯科刑警为九十一分署搜查分队第一班的刑警们取两个绰号,一是「九十一分署的怪咖俱乐部」,另一是「最瘦的瘦犬」。这些绰号带一半的敬意及一半的调侃。
民警单位的贪污及贿赂相当严重。警察想升官,须以金钱贿赂上司,换取优秀考绩。这在警界是见怪不怪的常识。然而德米特里.达姆琴科率领的刑警不玩这套。他们绝不收受犯罪者的贿赂或犯罪产生的赃款。但若民众愿意塞钱给他们,恳求他们协助处理生活或工作麻烦,他们会像其他警察一样欣然收下,并且暗中摆平问题。这样的信念与行动乍看矛盾,却在现实生活中维持着微妙平衡。倘若完全不收任何金钱,一来无法维持生计,二来会被认为刻意批判其他警察的行径,如此一来将引起警界反感。拿捏着警界维持在「冷笑而非反感」的观感程度,他们须接受金钱。只要能对守护市民生活有帮助,他们不会自命清高。
莫斯科民警皆自诩「伊凡的高傲瘦犬」,而达姆琴科率领的刑警就像一群对尽忠职守的精神抱持洁癖的警察,因此被戏称为「最瘦的瘦犬」。
在尤里眼里,这样的风气来自父亲熏陶。如今自己也成一员,这让他更坚定鞠躬尽瘁的决心。如今生活与四十五分署时完全不同。尤里首次体会到刑警的生命价值与充实。
古力高里.杰林斯基在前职场内风评不佳。他从新西伯利亚大学的自然科学系毕业后,便进入诺宁化妆品公司。所属商品开发部,主要工作是香水研发。他的工作态度称不上认真负责,虽然刚进公司时还算安分,但后来逐渐显露放荡不羁的本性。生活颓废且不规则,常迟到及旷职。但公司内部的不良环境也是令他变本加厉的原因之一。除了杰林斯基之外,同一时期还有数名职员同样遭解雇,据说这些人都是与他一起胡闹的玩伴。
搜查会议开始前,尤里大致汇整报告内容。
「针对强盗杀人这个方向,我们过滤惯犯、前科犯及一些居无定所的人物,但目前还没发现可疑对象。现在我们将搜查范围扩大至莫斯科郊区,调查是否有惯犯在这阵子迁移住处。」
以上是甘纳基.波格拉斯的报告。这个人貌似大猩猩,理大平头,拥有虎背熊腰的体格,绰号正是「大猩猩」。他恶鬼般的脸孔及身躯,足以让市内流氓混混及罪犯吓得屁滚尿流。
接着是年轻成员卡鲁尔.雷斯尼克的报告。「受害者夫妻的人际关系上没有任何可疑线索。药局生意平平,称不上收入惊人。在老顾客间的风评相当好,目前没查到任何经营纠纷。」
雷斯尼克的肤色颇黑,脸孔血气方刚。年纪只比尤里大两岁,而且只比他早一年成为九十一分署的刑警。但如今表现落落大方,显然已有身为「最瘦的瘦犬」一分子的自信。由于年龄相近,更让尤里产生须尽快迎头赶上的心情。雷斯尼克报告完后,接着便轮到尤里。尤里大致说明古力高里的经历及品性,接着提到数名跟他在同一时期遭公司解雇的玩伴。
「尤其是波里斯.沛杜荷夫、达尼尔.拉兹伐洛、艾戈尔.罗帕金这三人,离职后依然常与古力高里见面,数人镇日窝在市内的迪斯可或酒家里。或许年纪相差不远,挺合得来。」
「就这样?」黎纳特.夏基列夫冷冷地问。他一头乱翘头发,总臭着脸,谈吐态度很不客气。
「咦?」
「就这么一点?」
「是的。」尤里登时大感狼狈。
「这三人现在在哪里?干什么事?」
「我还没查到这些……」尤里心中尴尬,语气犹豫。
「你怎么办事?这连三岁小孩也查得到。你在四十五分署那些日子到底都在干些什么?」
面对夏基列夫的严厉斥责,尤里无法回嘴,他如孩子般羞赧地垂下头。
「倘若歹徒的动机不是抢夺财物,那么古力高里应该是他真正的目标。双亲太早回来,才成了无辜的亡魂。」达姆琴科严峻地听完部下报告后,沉吟道:「从现在起,大家分头调查古力高里人际关系。最重要一点,就是查出常跟他往来的前同事下落。保险起见,波格拉斯继续朝强盗杀人的方向追查。」
尤里沮丧地走出会议室,布里哥金鼓励道:
「别太在意,夏基列夫那个人就是那副脾气。」
「不,指责一点也没错,我查得不够仔细。」
布里哥金见尤里一副垂头丧气,忍不住叹口气道:
「『绝不夹着尾巴逃走』。」
尤里抬起头,望着眼前的老刑警。
「这是……」
「七大原则之一,不管遇上任何挫折都须咬紧牙关。一点小事就唉声叹气或畏畏缩缩,怎么干刑警?你说对吗?」
「是。」尤里莫名感到放松些。原则和布里哥金的好意,都必须铭记在心。
——第二条原则,绝不夹着尾巴逃走。
尤里隔天早上准备出门,手机忽然响起。他打着领带接起手机。来电者是雷斯尼克。〈沛杜荷夫被杀了,你快来。〉
尤里赶往伊兹麦洛瓦的凶案现场。一路上,尤里深深自责。这不是自己的责任,他根本没那么大的影响力。明知如此,尤里还是无法压抑懊悔。当初若更深入追查古力高里前同事的下落,或许有机会阻止这桩命案。
杀害现场是一片杂树林,达姆琴科为首的第一班刑警全部到齐,尤里是最后一个。
沛杜荷夫的尸体横卧在地,头部陷入泥泞。昨晚天气太冷,周边结起大量白霜,尸体如冰雕般坚硬。一眼便明白沛杜荷夫死于谋杀。现场不少凶手留下的脚印,显然不只一人。达姆琴科当场对六名部下下令,彻底调查诺宁化妆品公司及其离职员工。
尤里负责追查依然存活的拉兹伐洛及罗帕金。他来到察里津公园附近的卢甘斯卡亚街。这带建筑老旧,尤里找到一栋特别陈旧的公寓,敲了一楼住家大门。门内传出开朗的回应,不一会,年约三十的女人打开门。
「我是九十一分署搜查分队的尤里.奥兹诺夫。」
尤里掏出证件问一些问题。原来她是罗帕金的前妻,名叫伊莉纳,不到二十岁就跟罗帕金结婚,还生下一个女儿。但两人五年前离婚,后来并未见面。伊莉纳尽可能说出关于罗帕金的种种事情,但几乎没派得上用场的线索。
「我上学去了!」一名精神奕奕的小女孩背着可爱的书包窜出伊莉纳背后,奔出门外。伊莉纳介绍她是女儿安娜,今年十岁。
「好,路上小心。」母亲瞇着双眼,笑着目送女儿离去。
尤里郑重道谢便离开母女住处。查访处还多得数不完。尤里想起夏基列夫的斥责,不禁绷紧神经,加快脚步。根据调查,拉兹伐洛的风评在四名离职员工中最差。不仅酒品差、记仇,且有着变态般的残暴性格。其他三人同届,唯独拉兹伐洛的年纪小五、六岁,进入公司不到一年就被解雇。
〈可能是主嫌?〉
尤里在笔记本上做下注记。
「诺宁化妆品公司材料管理部的斯普宁科主任形迹可疑,再三追问后,他坦承公司遗失大量苯乙酸药剂。由于该公司原料药剂遭私吞情况频繁,斯普宁科主任自己也干过数次,因此发现药剂遗失时不敢老实向上呈报。」毕提亚.卡西宁在会议上向众人报告。第一班成员大多面色凶恶,唯独他气质温和,像学者或教师。性格也是一板一眼而不知变通,但布里哥金认为这正是他的优点。「苯乙酸是制造香水的原料,由苯基及乙酸基组成。这种化合物常被利用违法制成苯基丙酮,而苯基丙酮是制造甲基安非他命及安非他命的原料。」
「简单来说,杰林斯基这群人握有大量制造毒品的原料?」达姆琴科问。
卡西宁点头说道:「没错,依当时诺宁化妆品公司内部情况,应该是杰林斯基、沛杜荷夫、拉兹伐洛、罗帕金这四人偷走苯乙酸药剂。」
「虽然还不能下定论,但动机可能是毒品原料。若不是内哄,就是外人觊觎。或许是在脱手卖出时发生纠纷。」达姆琴科推测。
私吞公物、违法交易、杀人……这是八○年代后最典型的犯罪模式。尤其苏联瓦解后,这种案子早算不上新闻。失控的通货膨胀及社会动荡中,不知多少人利欲熏心而断送性命。今天这股风气本质依然未变。
「拉兹伐洛、罗帕金目前在哪里?」达姆琴科接着问。
「不清楚,两人三天前都失踪了。」雷斯尼克想也不想地道。
「布里哥金、波格拉斯、卡西宁、雷斯尼克,你们四个赶紧找出两人下落并保护他们。或许已经被杀了也不一定。夏基列夫、奥兹诺夫,你们负责追查毒品原料流向。」
班长下达指示,所有人同时起身。
「嗨,你们看起来很闲,聊一聊如何?」
马涅什广场旁的暗巷内,夏基列夫向两名毒贩攀谈。
「你们要干么?」
「民警。」
「若要勒索,你们找错对象了。我们每个月都交保护费给辖区警察。」
「别误会,我们没那个意思。」
尤里站在夏基列夫的背后,听着双方对话。
两个毒犯有一句没一句地随口闲扯,眼神左右游移。蓦然间,两人突然想推开夏基列夫逃走,但夏基列夫比他们更快。一人扑地倒下,鼻中鲜血直流;另一人被绊倒,整个人被压制在积雪的路面上。
一切都一眨眼功夫,速度快得咋舌,尤里根本来不及阻止。
「别太小看我们。」
夏基列夫若无其事地对着脚下两人道。尤里像木头般呆立不动。
脸上戴着墨镜的夏基列夫,以他那宛如闹别扭野狼般的一贯表情问道:「最近有没有听过市场上出现大量货源的消息?安非他命、甲基安非他命,或是当成原料的苯乙酸。」
毒贩不住呻吟,递出身上的钱包。
夏基列夫将钱包一脚踢开道:「谁要你给钱了?我们是达姆琴科班的刑警。」
「九十一分署的瘦犬……」毒贩微微睁大双眼,哀怨低吟。
「怎么,听过名头?既然如此就别浪费时间。」
「有个叫波金的人到处找买家。虽然还没流入市场,但听说最近会进货。多半是有人会供货给波金吧。求求你别告诉别人是我说的,我可不想当苏卡。」
「我明白。再问你,供货给波金的家伙什么来头?」
「我怎么知道?我只是听到传闻而已。你真的不会说出去?」
「不用担心。」
夏基列夫慢条斯理地转身离开,尤里赶紧跟上。
夏基列夫的身材极端瘦削,比尤里还高三公分,体重比尤里少十公斤以上,没想到打架技巧如此高明。他并非率先动手,而是看准对方行动才出手反击。
「请问你是不是会拳击?」两人走在铲过雪的大路人行道上,尤里鼓起勇气问。
「学过一点,现在没练了。当上刑警,哪有时间练习。」
夏基列夫口气粗暴,但回答得相当诚恳。
「你动作好快。」
「仔细看就能知道对方想干什么。『别将视线从对手身上移开』。」
「咦?这是……」
「七大原则之一。」夏基列夫露出轻快的笑容。平日总臭着一张脸,没想到笑起来充满亲切感。「不过,七大原则并不是打架技巧,那是我擅自修改的原则。真正是『别吸引对手的视线,别将视线从对手身上移开』。简单来说,搜查行动的最高境界,是让自己随时保持低调,但注意着对手一举一动。不过我个性急,要保持低调实在很难。明明不想吸引视线,却很难做到。」
——第三条原则,别吸引对手的视线,别将视线从对手身上移开。
事实上,夏基列夫是个相当优秀的搜查员。他虽然声称没办法低调,但谈话过程中,他常常刻意吸引对手注意,让对方不由自主地脱口说出重要讯息。自己充满敌意的外貌,反而成了夏基列夫的利用工具,这样的技巧实在非常高明。短短一天,夏基列夫问出想将苯乙酸卖给波金的集团成员姓名。
尤里与夏基列夫回到署内,来到搜查分队的楼层,忽听到第三班班长布尔达耶夫呼唤。
「啊,你们回来得正好。」臃肿的布尔达耶夫捧了一个瓦楞纸箱走来。他将纸箱放在地上,从里头抽出一瓶白兰地,打开了瓶盖,接着说道:「我们对拉斯克弗街上的德尼索夫那家店发动突袭检查。那家伙明知道这些亚美尼亚的白兰地是赃货,却还是以低得夸张的价格批来卖,现在全被我们没收了,这可是一件大功。」
布尔达耶夫原本就脸色红润,此时更红得发亮,可见得喝了不少。
「我们这一班是全莫斯科最慷慨的警察,因此现在拿出来跟全署的同事分享。来,尽管喝,别客气。」布尔达耶夫亲热地将酒瓶递过来,但眼神不带丝毫笑意。
「你们在发什么愣?快拿去喝吧!」
他手上这些酒都是扣押的证物,照理警察不能擅自开来喝,但莫斯科的民警可不会管这么多。在他们的眼里,不喝这些酒的人都是蠢材、叛徒,并非值得信赖的伙伴。换句话说,布尔达耶夫这么做并非一片好意,而是借故找碴。
尤里陷入两难。喝酒就是私吞证物;如果不喝,肯定引起警察反感。就在这时,一道人影自两人背后凑近,赫然是达姆琴科。他二话不说从布尔达耶夫手中接过酒瓶,两眼凝视着对方,将酒瓶拿到嘴边灌一口。
「好酒。」
达姆琴科说完便将酒瓶递给夏基列夫。夏基列夫学着上司默默喝一口又递给尤里,尤里也照做。
布尔达耶夫耸耸肩,捧起纸箱离开了。达姆琴科朝两人轻轻点头,默默转身回到办公桌。这让尤里见识到上司的行事做风。奋战不懈的同时又须对现实妥协,这需要意志力。正因为达姆琴科有着这种特质,才能令第一班的所有刑警对他心悦诚服。
「企图将毒品原料卖给波金的集团由两人组成,分别是伊戈里.波德鲁斯基,以及榭米昂.斯里柯夫。这两人跟诺宁化妆品公司离职员工拉兹伐洛曾有接触。」
晚上十点召开的搜查会议上,夏基列夫向众人报告。
「波德鲁斯基及斯里柯夫都不是什么模范市民,曾有窃盗及伤害前科,目前两人下落不明。他们似乎是在杜威鲁斯卡亚街上的酒家利亚毕结识拉兹伐洛。杰林斯基一家遇害的前一天,有人目击三人在店内密谈。我们继续追查又问出几项证词。波德鲁斯基与斯里柯夫这两人似乎探听到拉兹伐洛与几个前同事弄到一大批苯乙酸。根据推测,他们可能是与拉兹伐洛联手,黑吃黑。」
隔天搜查会议上,各刑警又提出更多线索。
首先,拉兹伐洛、波德鲁斯基及斯里柯夫都背负庞大债务,正遭黑帮逼债。其次,杰林斯基一家及沛杜荷夫遭杀害的时间,都有证人在现场见到可疑人物出没,而这名可疑人物外貌特征与斯里柯夫一致。再者,警方自三人公寓找到鞋子尺寸,与杀害现场残留的脚印相同。其中波德鲁斯基的公寓内发现一双靴子,鞋印与杀害现场的脚印痕迹完全相符。
根据线索,达姆琴科断定一连串命案的凶手正是三人。
「偿还庞大债务,三人应该想尽早将毒品原料卖出去。但他们还没有把货交到波金手上。或许是联手私吞公物的四人中,唯有拉兹伐洛并不知道货品的藏匿地点。于是他们对杰林斯基威胁恫吓,想逼他说出货品下落。没想到杰林斯基的父母提早回家,三人迫于无奈,下手将一家三口杀害,并把家里弄得一团乱,伪装成遭强盗侵入。接着他们把沛杜荷夫叫出来,同样想逼问出货品藏匿地点,没想到凌虐太重,沛杜荷夫还没招供就死了。」
这样的犯罪计划,只能形容成破绽百出。但三人犯罪经历浅,确实很可能如此。
「四个离职员工,剩罗帕金是我们最后希望。他听到杰林斯基被杀后,或许吓得躲起来。他不敢求助民警,因为他也犯下私吞公物的罪行。拉兹伐洛等三人此时一定想尽千方百计要把他找出来,我们必须抢先一步。」
最瘦的瘦犬们在大雪纷飞的莫斯科奔走。包含达姆琴科的五人负责寻找罗帕金,尤里及雷斯尼克奉命追查拉兹伐洛等三人下落。星期六。三月的虚弱阳光在转眼间无影无踪。尤里及雷斯尼克徘徊在冰点以下的街道,三更半夜才走进位于梁赞大街的咖啡厅里,重新审视目前线索。经过评后,两人一致认为线索几乎不具太大意义。波德鲁斯基及斯里柯夫潜逃时没有遗留任何可判断下落的蛛丝马迹,唯一希望剩拉兹伐洛这条线。
星期天一大早,尤里及雷斯尼克开始追查拉兹伐洛潜藏的地点。这次终于有斩获。两人查到一座莫斯科南部科罗波弗地区的纤维工厂。经营者是拉兹伐洛的伯父,但这名伯父在数年前去世,工厂因而荒废。两人听到线索时,不约而同地对看一眼。虽然没有证据,但直觉诉说着「就在那里」。他们立即跳上汽车,前往科罗波弗地区。
车停在标示着「禁止进入」的栅栏前,穿过栅栏入口。工厂后门的门板竟然遭人破坏,两人目睹这幕,怀疑转为确信。小心翼翼进入工厂,沿着靠墙通道前进一会,忽听见右手边的隔间里传出细微声响及人的气息。尤里与雷斯尼克彼此示意,同时冲进隔间。空间狭窄,地上堆放着废弃的材料,正中央有张椅子,椅上绑着一个男人。两人奔上前,男人鼻青脸肿,已经失去意识。
「他是罗帕金。」尤里喊道。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刺耳声响。尤里回头一看,废弃材料后头窜出手持铁管的男人。男人扑来,两人勉强避开第一击,但铁管前端还是击中雷斯尼克左脚脚踝。雷斯尼克脚下踉跄,男人朝着他再度举起铁管,尤里赶紧朝男人撞上。男人摔倒在地,两人分别自左右两侧扑上,三人激烈扭打。男人凶狠抵抗,铁管击中尤里喉咙。他痛得不住呻吟,却没放开揪住对方的双手。两人费好大一番功夫制伏男人,将他铐上手铐。
这男人正是通缉中的斯里柯夫。
「喂,这怎么回事?拉兹伐洛跟波德鲁斯基在哪里?」
两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当场讯问斯里柯夫。
「我们抓到罗帕金,把他带到这里来。他吃好些苦头后才说出实话。这小子竟然因为害怕,把货都丢进马桶里冲掉了。拉兹伐洛气炸了,决定要把他老婆跟女儿杀死,刚刚才跟波德鲁斯基离开这里。他们要让罗帕金先看见妻小尸体,再将罗帕金折磨到死。」
尤里立即取出手机报告达姆琴科,请求保护罗帕金的前妻跟女儿。刚刚挨一记铁管,尤里的声音沙哑难听。他咳好一会,将一口混着鲜血的唾液吐在脚边。就在这时,尤里偶然看见废弃材料的底下竟然有一支针筒。
尤里惊愕地向斯里柯夫问道:「拉兹伐洛打了毒品?」
「是啊,出发前打了一些。」
到目前为止,刑警并不知道拉兹伐洛自己也有施打毒品的习惯。倘若这个人从以前就有毒瘾,刑警们应该早已查出来才对。换句话说,拉兹伐洛这几天才染上了毒瘾。
雷斯尼克虽痛得脸孔扭曲,还是朝尤里说道:「开车从这里走卡西尔斯科埃街,到察里津公园不必花多少时间,你快去吧。」
此时雷斯尼克的左脚脚踝已瘀黑肿胀。
「这里交给我,快去!」他催促道。
「好……」
尤里转身正要离开,忽听见雷斯尼克又说道:
「等等!」
「还有什么事?」
「『必须比冰冻的窝瓦河更加冷静』。」
尤里愕然凝视雷斯尼克。
「千万别忘了这个原则,随时必须保持冷静。好了,快去吧。」
尤里点了点头,飞奔离开工厂。
——第四条原则,必须比冰冻的窝瓦河更加冷静。
尤里跳上车,沿着卡西尔斯科埃街奔驰。数天前见过的那对母女,浮现在尤里脑海。那两人脸上的笑容如此灿烂。别紧张,一定来得及……
察里津警署的员警应该已赶往那对母女的住处。第一班的刑警虽然也在前往察里津的路上,但恐怕还需要一些时间抵达。拉兹伐洛相当残暴,此时得知好不容易快到手的货竟然就这么没了,肯定暴跳如雷。更何况他刚吸毒,极可能大开杀戒。焦躁让尤里忍不住紧紧踩下油门。受了伤的喉咙又热又痛。车停在卡西尔斯科埃街路旁,他奔向伊莉纳的公寓。放眼望去不见巡逻车或警察,跟预期完全不同。
他压抑着不安上前敲门。「我是九十一分署的刑警奥兹诺夫!」
门内没有回应,尤里继续敲个不停。邻家的门蓦然开启,一名老妇人探头出来喊道:
「吵死了,要敲几次?他们不在家啦!」
尤里转头望向不耐烦的老妇人,沙哑问道:「察里津第三十六分署的民警没有来这里吗?」
「来过了,我跟他们说那家人不在,他们就走了。」
尤里不敢相信耳朵。这只是敷衍了事。那对母女随时可能回来,他们竟然这么走了,根本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请问这家人到哪里了?」
「察里津公园。」
尤里原本不抱希望,没想到老妇人毫不迟疑地说出答案。
「这是伊莉纳跟安娜的习惯,每个星期天都会到察里津公园散步,然后搭地下铁回来。今天她们也在三十分钟前出门了。」
三十分钟前……
「妳把这些告诉警察了吗?」
「没有,他们没问。」
尤里道谢后转身离去,忽听背后老妇人又咕哝:「今天真吵翻了天,连民警也来了。」
尤里停下脚步,转身问道:「除了民警,还有其他人来过?」
「是啊,民警找上门前,就有两个年轻男人问我伊莉纳去哪里。」
「妳跟他们说了?」
「不行吗?」
尤里朝着公园拔腿狂奔。沿着卢甘斯卡亚街不断往南,一边跑一边掏出手机,向达姆琴科报告现况。〈赶紧找到那对母女,我们也会直接前往察里津公园。〉卢甘斯卡亚街自铁路高架桥下穿过,直抵察里津公园入口。尤里气喘吁吁地走进公园,停下脚步左右张望。
右转?左转?还是直走?
尤里迟疑不定,走向附近地图标示板。往右会绕过波里索夫斯基湖的周边,直走会通过湖上的桥并抵达叶卡捷琳娜女皇的离宫,往左会抵达广场。除了三条路,还有许多散步道在广大的园区内纵横交错。他完全无法预测伊莉纳及安娜走哪条路线以及现在位置。
往哪边?到底该往哪边?
放眼望去尽是一片雪景。零星散布的树林遭沉重的雪堆覆盖,宛如一座座小山丘。这是看不见尽头的广大空间。尤里不禁有种错觉,彷佛自己踏入西伯利亚雪原的最深处。一望无际的辽阔视野带来绝望感,几乎压垮尤里。
漫无目标地乱走没有任何意义……
偶然遇上那对母女的机率,几乎等于零。全身冷汗直流,并非因为咬着牙关跑到这里。正当自己举棋不定时,拉兹伐洛跟波德鲁斯基可能已经找到那对母女了。怎么办?现在如何是好?
——必须比冰冻的窝瓦河更加冷静。
雷斯尼克教导自己的瘦犬七大原则之一。一定要保持冷静……保持冷静……
——不要蒙住自己双眼、耳朵及鼻子。
这是班长教的。先让心情恢复冷静,接着细细回想自己见过、听过的每一个环节。
——到察里津公园散步,然后搭地下铁回来。
老妇人这句话浮现在脑海。没错,就是地下铁。尤里再次望向地图,但重点并非园区,而是外围。离那对母女家最近的车站是察里津站。倘若回程要在那一站下车,肯定会搭莫斯科河畔线。
公园东侧出口附近,便有莫斯科河畔线的奥列霍沃站入口。尤里毫不迟疑地朝着中央的道路拔腿奔跑。只要通过宫殿,再继续向前进就可以抵达车站。
整个视野全白茫茫。但散步道上的积雪已被铲净,随处是轻松漫步的市民及观光客。散步道的分歧错综复杂,无法精确研判母女选择哪条,尤里使尽全力往奥列霍沃站的方向奔跑。波里索夫斯基湖的湖面早已冻结。他不时吐出红色唾液,咬牙奔过湖面上的桥,口鼻不断喷出白色雾气。
不要紧,拉兹伐洛跟波德鲁斯基也不知道母女位置。尤里安慰自己。三十六分署的员警这次一定会认真处理这个案子,而且班长及同伴们也快赶到了……
女皇的宫殿如今已成博物馆。尤里仔细观察周围,快速奔过宫殿旁,进入树林的散步道。
在微微弯曲的林中小径上奔跑一阵,右手边的树木缝隙出现两道人影。尤里停下脚步凝神细看。两人走得非常慢,似乎正愉快聊天。没错,那就是伊莉纳及安娜。两人的散步道刚好与尤里的散步道平行。远方是地势开阔的庭园,两条散步道将在该处汇合。尤里正想重新举步,忽觉另一道人影自庭园走来。虽然遥远,却清楚感到那人散发出的负面恨意。那是拉兹伐洛,他朝着母女前进,右手伸入羽绒外套的内侧,显然带着枪械。
下一瞬间,拉兹伐洛的身影消失在树丛后。尤里赶紧冲向散步道边缘进入树林。
母女身影在树木缝隙间时隐时现,尤里穿越树林,朝着母女疾奔。积雪不深,但跑在上头还颇为吃力。尤里想张口呼叫,但喉咙仅发出嘶哑喘息,像垂死鸟类的叫声。尤里忍不住剧烈咳嗽,脚步虚浮。喉咙痛得宛如火烧。
危险……快点逃……别再往那个方向走……
心里越焦急,越发不出半点声音。母女两人都戴着附耳罩的帽子,看起来相当温暖。但她们或许因此没听见尤里的警告。尤里一边跑,拔出随身携带的马卡洛夫手枪。拉兹伐洛的身影依然隐藏树丛,没办法分辨位置。他不禁咂嘴。脚尖被隐藏在积雪下方的树根一绊,近乎摔倒。即使如此,他还是一面咳嗽地死命狂奔。
这时,伊莉纳转头朝尤里的方向望来。
「危险!快趴下!」
尤里挤出沙哑声音大喊。两人停下脚步,却只愣愣站着,并没行动。
道路另一头,拉兹伐洛掏出了格洛克手枪。
尤里终于奔出树林,但拉兹伐洛的枪口也对准母女,手指移到扳机。来不及了。千钧一发之际,他向前一扑,挡在母女面前。枪声响起,腹部一阵灼热,接着母女皆发出尖叫。
尤里摔倒在雪地,同时奋力用枪口指向拉兹伐洛连开三枪。子弹命中拉兹伐洛左肩,对方应声而倒。尤里感到自己腹部淌血。腹腰之间一股温暖,而且不断扩散。视野越来越暗,已无法分辨天空跟雪地的不同。拉兹伐洛站起来大声斥骂,枪口对准尤里。
枪声再度响起,却是拉兹伐洛倒在血泊中。
尤里见到拉兹伐洛原本位置后,站着手持马卡洛夫手枪的达姆琴科。
「班长……」尤里正松口气,却察觉朦胧视野角落的物体动了一下。右手边的森林里,似乎躲了一个人。尤里使尽最后的力气大喊:「班长!」
达姆琴科身旁一根冰冻的树枝忽然向上弹飞。他迅速伏低身子,手枪对着右方森林反击。树荫处一道手握格洛克手枪的人影仰天倒下,正是波德鲁斯基。
「振作点。」达姆琴科奔上前,将尤里扶起。尤里微微睁开眼睛问:「那对母女……」
「放心,她们没事。」
尤里感觉全身力气迅速流失。
「干得很好。你是我们的同伴,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兄弟。」
这句话清晰钻入尤里耳中。眼前达姆琴科的眼神,确实与身为刑警的父亲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