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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皮书

  这本书的皮革封面已然褪色,纸张颜色也已经褪黄,但却没有任何污点、磨损或者阅读的记号。这本书看起来就像七八十年以前在“去伦敦旅行的旅途中”买的,不知何故被人遗忘并消失在视野里。它散发着一股古旧的、淡淡的但却萦绕不去的气味,这种气味就像一个多世纪以前家具常有的味道。书册的最后一页,非常奇怪地用彩色图案和褪色的金色来装饰。它看起来很轻薄,但是纸张却非常精美,页码也很多,显然是费力费时地花了大力气才把它们紧紧地装订在一起。

  我在楼梯间那个古老柜子的一个抽屉里发现了这本册子。那是一个非常潮湿的雨天,我不能出门,所以下午我举着蜡烛在这个柜子里翻翻拣拣。几乎所有的抽屉里都塞满了旧衣服,但其中一个小小的抽屉看起来似乎是空的,就是在这个抽屉里我发现藏着这本册子。我早就希望有这样一本册子,这样我能够在上面涂涂画画,它充满了秘密。我有很多写下秘密的册子,都藏在安全的地方,现在我将在这个本子上写下许多古老的秘密以及一些新近发生的秘密;但有些秘密我不能全然写下。我不能写下我发现的那些时光的真实日期,也不能说明什么是阿克罗字母、开俄斯语、那些美妙的圆圈、卡片游戏还有主要的歌谣。出于特殊的原因,我的写作可能会涉及这些事物,但我不会写下操作它们的方式。而且我也不能说出宁芙、多沃斯或者吉罗是谁,也不能说出乌拉斯是什么意思。这些是最秘不可宣的秘密,一想到我还记得这些,想到我懂得那么多妙不可言的语言,我就非常开心,但有些事情我称之为最最机密的秘密,只有在我独自一人时我才敢想起它们,我闭上眼睛,把我的双手放在眼睛上,轻声念出那些咒语,然后亚拉拉就降临了。只有在深夜,在我的房间或者我熟悉的树林里,我才会这么做。但我不能说出这些树林的地点,因为它们都是些隐秘的地方。还有那些仪式,所有的仪式都非常重要,但是有些仪式比其他的更令人愉快——比如白色仪式、绿色仪式以及深红仪式。其中深红仪式是最隆重的,但是只有在某个特定地点才能正确地执行这些仪式,尽管我在其他地方也曾经很好地模仿过它们。除此之外,我还知道那些舞蹈、喜剧,我偶尔在别人面前表演这些戏剧,他们却对其一无所知。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这些事情了。

  我还很年幼的时候,当时母亲还在世,我能够记得之前的很多事情,只是把它们都混作一团。但我记得在我五六岁的时候,他们以为我没有留心,我却听到他们在谈论我。他们谈论说一两年前我是如何怪诞不经,保姆叫来我的母亲,听听我如何自己与自己说话,而没有人知道我在说什么。我说的是许语,但我只记得几个词语了,因为那是我躺在襁褓中时,听一些来看望我的长着极小白脸的人说的。他们曾经和我交谈,我学会了他们的语言,用这种语言与他们相谈甚欢,我们聊到他们居住的壮观的白色世界,在那里树木和草地都是白色的,那里有着高高的白色山峦,仿佛与月亮一般高,山间吹过阵阵冷风。之后我还时常梦到这些,但当我还很小的时候,这些白面庞的人就离开了。在我五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我的保姆把我扛在她肩上,我们走进一大片金黄的玉米地,天气非常炎热。经过一片小树林之后我们来到一条小路上,一个高个子男人紧跟着我们,尾随我们一直走到一个深水池边,这里既幽暗又阴凉。保姆把我放在树下柔软的青苔上,接着说道,“她现在不能去这个水池。”然后他们离开了,将我一人留在原地,我静静地坐着四处张望,从水中还有树林中走出来两个美丽的白人,他们开始嬉戏、舞蹈和歌唱。他们通体乳白,就像客厅里那些用象牙雕刻成的古老人物。其中一位是个美丽的女人,有着和善乌黑的眼睛、庄重的脸庞和一头乌黑的长发,她对另一个笑着向她走来的人露出奇怪的悲伤微笑。他们一起玩耍,围绕着池塘一圈又一圈地跳舞,唱起歌谣,直到我睡着。保姆回来的时候把我叫醒,她好像在寻找那个美丽的女人曾看见的东西,我就把之前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她,还问她为什么这么做。一开始她哭了,她看起来非常恐惧,脸色突然苍白,她把我放在草地上,注视着我,我看到她在不停发抖,她说我在做梦,但我很清楚自己不是。然后她让我答应她不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如果我泄露的话就会被扔进那个黑色深坑里。尽管她这么说,我却一点也不害怕,而我从未忘记这件事,因为在非常安静的时候,我独自一人闭上双眼,就能再次看到他们,遥远而模糊,但又光辉灿烂;他们唱着歌,依稀有些片段留在我的脑海里,但我不会唱。

  当我十三岁快满十四岁的时候,我有一次非凡的历险,这次历险是如此神奇以至于我把这一天称为白色日。那时我母亲去世已经一年多,上午我要上课,下午他们则让我出去散步。这天下午我走上一条以前未走过的小路,顺着一条小溪来到一块僻静的山地,但是我在途经一些崎岖难行的地方时把衣服给撕破了,因为这条路上有很多灌木丛,要攀越交错横生的低矮枝干,翻过树木盘根错节的小山,穿过荆棘蔓延的黑森林。这条路着实漫长,仿佛我要永不停歇地走下去似的,在小溪流经的一个类似隧道的地方,我不得不弯下腰来手脚并用地爬行。不过里面已经没有水了,地面是坚硬的,两边的灌木茂盛地生长着,直到缠绕在一起,所以隧道里一片漆黑。我在黑暗里爬行了好久好久,这个隧道很长,然后我来到一个我以前从未见过的山头。我置身于一片阴暗的树林里,两边全是交错缠绕的粗大树干,当我在其中行进的时候,多刺的树枝常常让我疼得叫出声来,我顺着这片树林爬上一座山头,走了很长一段路之后地上不再有树木生长。当我发现自己就站在山顶下一片巨大而光秃的地方时,我不禁失声叫出来,因为那里遍地是丑陋不堪的灰色石头,石头下面钻出像蛇一样相互缠绕的矮小树木。我一直爬到山顶上,我从未见过这么难看的大石头;有些好像一直待在原地,有些则好像是从别处推到这里,它们遍地都是,向远方绵亘。越过这片石头我看到这块山地呈现出一副奇怪的面貌,那是冬天,山上遍布着可怕的黑色树林,就像是一个悬挂着黑色窗帘的大房子,而且那些树木的形状与我往日所见的大不一样,我感到很害怕。在树林的那边是围成一圈的其他山地,但我看不清任何一座小山;它们都沉没在暗影里,每一样事物上面都有沃尔20的踪迹。四下里一片死寂,灰暗的天空阴沉沉的,就像迪普邓铎国21邪恶的穹顶。我走进这片可怕的石林,这里的石头难以计数。有的就像狞笑着的人,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的脸,他们仿佛会从石头中一跃而出向我扑来,把我紧紧抓住,带回去并永远禁锢在石头里。还有一些石头好像伸长舌头匍匐着的可怕动物,有的我说不上来,有的像躺在草地上的死人。尽管它们让我感到心惊胆战,我的脑海里却充斥着它们灌输的邪恶歌谣,我继续顺着蜿蜒的小路前行。我想做出与这些石像一样的表情,摆出同样的姿势,我不断地往前走,到后来我喜欢上这些石像,它们也不再令我感到害怕。我唱起了心中回荡的歌曲;这些歌词不能说出来或者写下。然后我做出石像上的表情,摆出和石像一样的动作,像死人一般直挺挺地躺在草地上,我走向一座狞笑着的石像,用我的手臂拥抱它。

  我就这样在石林中走着,直到我来到石林中间的一座小丘前。它比小土墩要高一些,差不多有我们的房子那么高,就像一个倒过来的脸盆,光滑圆整,整个是绿色的一块石头,就像矗立在山顶上的一个标记。我从一边攀爬上去,但它是如此陡峭,我不得不停下来,否则我可能会从原路滚下去。还好我没有在底部撞击它,否则我可能就被压死了。但我希望能够爬到这个大圆石丘顶上,所以我的脸死死贴住石头,用双手抓住地上的草向上攀爬,一步一步,终于爬到了石头顶上。我坐在石头中间向四方眺望。觉得自己跋涉了非常漫长的一段道路,就好像我的家在千里之外,在另一个国度,或者在《精灵故事集》、《天方夜谭》中我读到的那些奇怪的地方,又好像我从远方漂洋过海,历经数年之后发现了从未有人见过或听说的另一个世界,又好像我从天而降,落在一个我曾经在书上读到过的星球上,到处死寂阴冷,没有空气,也没有风。我坐在石头上向四面看去,就好像我坐在一座空城中间的城堡上,因为四面除了那些灰色石头之外空无一物。我无法再形容它们的形状,只看到这些石头绵延很远很远,我凝视着它们,它们似乎按照某种图案、形状和造型排列着。我知道这不可能,因为我已经看到很多石头本来就立在原地,与下面的石头群连成一片,所以我又看了看,但我仍然只看到圆圈,包含着小圆圈的大圆圈、金字塔、穹顶还有尖顶,它们似乎都围绕着我坐的地方,我看得越久,就能看见更多的石头组成大圆圈,这个圆圈越来越大,我盯着看了这么久,以至于所有的石头都开始移动并旋转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轮子,而我在中央也开始旋转起来。我头脑里一阵晕眩和难受,一切都变得模糊难辨,我看见蓝色光线迸出的小火花,那些石头不断地旋转,看起来仿佛在跳动、舞蹈并扭曲了。我又感到害怕起来,我大声地叫起来,从坐着的石头上滚落下去。当我站起来的时候,很高兴地发现这些石头仍然是静止的,我从大石头上滑下来之后就重新又出发了。

  我一边走一边像我之前眩晕时看到的石头那样跳舞,我满心欢喜,因为我跳得很好,我不停地跳啊跳啊,还唱着浮上脑际的奇怪歌谣。最后我来到这座宽阔平坦山坡的边缘,这儿没有石头,小路又隐没在黑色的荆棘林中,直通深谷。而我向上攀登的道路并不比这条路好多少,但我并不在意,因为我为自己看到那些奇异舞蹈并能模仿它们感到由衷高兴。我弯下腰,爬过那片灌木丛,一株高大的荨麻刺伤了我的腿,不过我并不介意,那些长满刺的枝干让我感到一阵阵刺痛,但我只是不断大笑和歌唱。然后我走出这片丛林,来到一个封闭的山谷中,这是一个狭窄隐秘的地方,就像一个无人知晓的走廊,因为这个山谷既幽深又狭窄,四面围绕着密不透风的树木。有一座遍植树木的险峻堤坝横在山谷上方,山谷里的蕨类植物在冬天依然绿意盎然,枯萎的蕨类把小山染成褐色,散发出一股肥沃土壤的芬芳,仿佛冷杉林中的泥土的香气。有一股纤细的溪流从山谷上流淌下来,这条小溪是如此清浅,我可以从容地趟过去。我用手捧了些水喝,这溪水喝起来仿佛颜色鲜亮金黄的美酒,它在美丽的绯红色、橙黄色还有翠绿色的石头上流淌,闪闪发光,激起一串串晶莹剔透的小水泡,看起来生机勃勃、五彩斑斓。我喝啊喝啊,不断捧起更多的溪水,但我怎么都喝不够,我趴下来,将头俯在溪水上,用嘴贪婪地吮吸着溪水,感到溪水更加甘美。我就这么喝着,偶尔激起的一圈涟漪被推到我的嘴边,仿佛给我轻柔的一吻。我欢笑起来,不断地喝着溪水,假想水里有位宁芙,就像家里那幅古老的画像上画的一样,这个生活在水里的仙女正在亲吻着我。我把头向溪水更低地弯下去,满怀柔情地将我的嘴迎了上去,轻轻地告诉宁芙我还会回来。我相信这绝不是普通的溪水,当我直起身子继续上路时心里充满了欢喜;我又跳起舞来,从山下往山谷上方走去。当我走到底的时候,地势上升,仿佛一堵墙般又高又陡,除了绿色的墙壁和天空外别无他物。我想起“永远,永远,世界没有尽头”这句话;我想我一定是找到了世界的尽头,因为这里就像是万物的终结,仿佛除了沃尔王国之外一切都不存在,光线到了这里便晦暗熄灭,流水来到这里便蒸发殆尽。

  我开始回想起来到这里的漫长路程,我是如何发现一条溪流并一直跟着它,经过树木丛生的灌木丛,穿越荆棘蔓延的黑森林,然后爬过一条树木掩映的隧道,登上一片灌木丛,看见那些灰色石头并坐在其中一块石头上,看着它们不停旋转,然后我经过那片灰色的石林,途经多刺的丛林,爬上那座阴暗的山谷,然后来到这座山下,这是一段多么漫长的旅程啊。我想我该怎么回去呢,我能否找到来时的路?我的家是不是还在原地?还是所有人都被卷入那些灰色石头里?就像《天方夜谭》里描述的一样。我坐在草地上,考虑接下来应当如何是好。我非常疲惫,我的双脚因为走了太远的路变得火热,我四下探看,发现那面又高又陡、青草蔓延的墙壁下刚好有一口井,井周围的地面覆盖着碧绿鲜妍、娇嫩欲滴的苔藓。那里生长着各种各样的苔藓,有的像美丽的矮小蕨类,有的像巴掌般的棕榈叶,还有的像娇小的冷杉树,它们如同绿宝石般鲜艳夺目,叶子上滚动的水珠如同钻石般璀璨闪耀。中间矗立着那口深井,水光潋滟,美不胜收,井水是那么清澈,好像我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井底的红色细沙似的,然而实际上那些沙子离井口很远很远。我伫立在井边,从井口看下去,水井仿佛是一面透明的玻璃。在井底中央,细腻的红沙被不断扰动,如云雾般起伏,我可以看到井水是如何冒出来的,但水面非常平静,井水不断地溢出来。这口井像一口浴缸那么大,周围环绕着晶莹闪烁的绿色苔藓,使这口井看起来就像一块在一圈绿宝石环绕烘托下巨大而又洁白无暇的宝石。我的脚滚烫且疲累,我脱下靴子和袜子,把双脚放入井水中,井水是如此温柔清凉,当我站起来的时候疲倦已一扫而光。

  我觉得自己要重新赶路了,走得再远一点,更远一点,看看墙那边的风景是怎样的。我慢慢地爬上去,尽量走小路,当我爬到顶上并看下去的时候,发现自己置身于所见过的最奇怪的山地,比之前遍布灰色石头的山坡还要奇怪。这里看起来就像开天辟地的天神曾经拿着铁锹在这里玩过,到处都是小丘或者洼地,还有用土堆成的城堡和高墙,上面长满了青草。有两个土丘像大蜂箱的模样,又圆又大,阴沉沉的样子;有的像空无一物的盆地;还有一堵陡峭的土墙,和我在海边见过的上面驻扎着士兵和大炮的墙很相像。我的脚边突然出现一个洼地,差点让我滚了下去,我趁着惯性顺着洼地的一边跑下去,站在洼地中央仰头看,这样看上去很是奇异凝重。除了阴沉沉的天空和洼地的侧面之外别无他物,其他一切都消逝远去了,而这洼地就是整个世界,我想,到了晚上,当黑夜逝去,惨淡的月光照下来,这里一定满是游弋的鬼魂、动荡阴暗的影子。这里是如此诡异、肃穆、孤寂,就像一座空空如也的祭奠过异教徒上帝的神庙。

  它令我想起很小时候保姆给我讲过的一个传说,就是那个把我带到有美丽白人的小树林里的保姆。我还记得保姆是如何告诉我这个故事的,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狂风摇撼着树木,撞击着高墙,在育婴房的烟囱里狂呼咆哮。她说有个不知来由的深坑,就像我现在站立其中的洼地一样,所有人都害怕走进去或靠近它,那是一个可怕的地方。但是有个贫穷的小女孩说她要下到这深坑里去看看,所有人都试图劝阻她,但她仍执意下去了。她从深坑里开心地回来,说那坑里并没有什么东西,除了绿草、红石头、白石头还有黄色的花朵。不久人们发现小女孩戴着最美丽的祖母绿耳环,他们就问她是怎么得到这对耳环的,因为小女孩和她母亲都穷困潦倒。但她笑着说自己的耳环并不是什么祖母绿制作的,只是青草做成的耳环罢了。又有一天,她的胸前佩戴着一串人们从未见过的最鲜艳的红宝石,这颗红宝石有鸡蛋那么大,闪闪发光,璀璨夺目,就像一块被火烧得炽热通红的煤块一般。人们问小女孩是怎么得到这块红宝石的,因为小女孩和她母亲都穷困潦倒。但她笑着说那不是什么红宝石,不过是块红石子罢了。又有一天,她的脖子上戴着一串人们从未见过的最迷人的项链,比王后脖子上的项链还要精美得多,那项链由数百颗最昂贵的宝石制成,熠熠生辉,仿佛七月的夜空里闪烁的星星。人们就问小女孩是怎么得到这串项链的,因为小女孩和她母亲都穷困潦倒。但她笑着说这些根本就不是什么钻石,不过是些白石子罢了。有一天她来到王宫外面,头上戴着一顶仿佛天堂的黄金制成的王冠,保姆就是这么说的,这顶王冠如同太阳般光辉灿烂,比国王自己佩戴的王冠还要辉煌,她的耳朵上佩戴着祖母绿耳环,胸前别着那颗红宝石胸针,颈上的钻石项链绚烂夺目。国王与王后猜想她一定是某位来自远方的公主,他们从御座上款步而下接见她,但是有人告诉国王和王后其实她家境非常贫困。因此国王便问她为什么戴着一顶金王冠,她是怎么得到这顶王冠的,因为小女孩和她母亲都穷困潦倒。她笑着说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金冠,不过是她采摘来插在头上的黄色花朵罢了。国王觉得这很神奇,他让她留在王宫里,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这个女孩是如此可爱,所有人都说她的眼睛比那祖母绿还要明澈动人,她的嘴唇比那红宝石还要娇艳欲滴,她的皮肤比那钻石还要光洁灿烂,她的秀发比那金冠还要莹泽亮丽。王子说他将与这个女孩结婚,国王同意了。主教为他们主婚,并举行了隆重丰盛的晚宴,之后王子走向妻子的房间。但当他正要敲门时,看见一个高大的黑人,长着一张骇人的脸,立在门前,一个声音响起——

  切莫以身犯险,

  休想觊觎吾妻。

  然后王子突然全身痉挛倒在地上,众人赶过来试图进入那房间,但他们却无能为力,他们用短柄斧猛烈地劈砍那房门,但那木门已经变得如同钢铁般坚硬,最后大家都仓皇地逃走了,因为房间里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尖叫还有哭泣声。当人们第二天进入房间时,房间里只有浓重的黑烟,那个黑人已经将女孩带走了,床上只有两簇枯萎的青草、一块红石头、一些白色石子,还有一些凋零的黄色花朵。

  当我站在这个深洼地底部时,我想起了保姆给我讲的这个故事;那儿如此诡谲,一片死寂,我感到害怕起来。我没有看到石头或者花朵,但我害怕自己不知不觉把它们带回去,我想应该念个魔咒,驱走那个黑人。于是我站在洼地中心,确信自己身上没有任何异物,然后不停绕圈,用一种特别的方式触碰我的眼睛、嘴唇还有头发,然后轻声说一些保姆教我驱邪除魔的奇特咒语。我感到自己安全了,我爬出这个洼地,在这些土丘、洼地还有土墙中间穿行,直到我走到终点,这里比其他地方都要高,我可以看到所有按不同形状排列的土堆,有的和那些灰色石头一样,只是样式不同。天色晚了,天空变得模糊,但从我站立的地方望下去,草地上仿佛躺着两个巨大的人像。我继续前行,最后发现一片树林,其隐秘难以形容,无人知晓进入这树林的通道,神奇的是我看到有只小动物钻了进去。于是我跟着这只小动物经过一条幽深阴暗的小路,两边全是荆棘与灌木,当我来到树林中间的一片开阔地时,四周已经暗了下来。在那里我看到了有生以来最奇妙壮观的景象,但它一瞬即逝,因为我马上跑掉了,从我进来的那条通道连滚带爬地逃走了,因为我感到害怕极了,我看到的景象那么壮丽瑰奇。但我想赶紧回家再细细思考这件事,我不知道继续待在那里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浑身滚烫,不停发抖,心脏怦怦跳个不停,当我跑出那片树林时情不自禁地尖叫起来。

  让我欣慰的是一轮明月从一座小圆山包上升起,帮我照亮来路,我往回走,穿过那些小丘和洼地,下到那个幽闭的山谷,又经过那些长满荆棘的灰色石林,终于回到家里。我的父亲正在书房里忙碌着,尽管仆人们心惊胆战不知道如何是好,但他们没有告诉父亲我下午没有回家。于是我告诉他们自己迷了路,但没有让他们知道我真正的去处。我躺在床上,彻夜不眠,下午经历的一切在我脑海里萦绕。当我从那条窄小通道出来的时候,尽管天是暗的,然而又好像光芒四射,对此我很确定,我仿佛一下子看清了所有回家的路。我想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把这件事情好好想想。我闭上眼睛,假想自己又回到下午,假想自己如果不那么害怕会做的事情。然而当我闭上眼睛后,那些场景并没有如期而至,我开始不断回想自己的历险,我记得最后是那么暗淡诡异,我想这也许只是我的错觉吧,因为似乎不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它就像保姆给我讲的某个故事,某个我不曾真正相信会发生的故事,尽管我站在洼地底下的时候心里确实感到害怕极了;那些她小时候给我讲的故事又浮上我的脑际,我怀疑自己看到的那些是否真的发生过,保姆给我讲的故事在很久以前是不是也真的发生过呢?这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我睁大眼睛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我的房间在整个大房子的背面,月亮在河对岸升起,所以皎洁的月光不能照射到我房间的墙壁上。整个房子都异常安静,我可以听到父亲走上楼梯的脚步声,当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整个房子更加空落岑寂,仿佛其中根本无人居住。尽管一切都被黑暗吞没,我的房间里晦暗不明,却有一道惨白的微光透过白色窗帘照了进来,当我坐起来并从窗户望出去的时候,整个房子的巨大黑影笼罩着花园,就像一个关押绞刑犯的监狱;黑影之外则是一片雪亮;层峦宛转的树林在月光下历历在目。整个世界是如此清净寂寥,天上连一丝云都看不到。

  我一再回想自己下午的所见,然而却一无所获,于是我开始回忆我以为自己已然忘记了的所有故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保姆给我讲的,它们如同潮水般涌来,混杂着那些荆棘、灰石头、洼地还有隐秘的树林,直到我分不清哪些是新鲜的经历,哪些是古老的传说,还是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幻梦而已。然后我想起许久以前,在炎热的夏日午后,保姆将我单独留在绿荫底下,白人从水中升起,从林中走出来,嬉闹、舞蹈、歌唱,我想起保姆在我遇见他们之前似乎告诉过我类似的故事,只是我的记忆已经不大确切了。我猜想我的保姆是不是就是那位白色的女人,因为我记得她也是那么白,那么美,同样有着黑色的眼睛和乌黑的头发;有时候她微笑起来就和那个女人一模一样。她娓娓道来一些故事的时候,会用“很久以前”或者“在仙女生活的时代”开头。但我想她不可能是那个女人,因为她回到树林里的时候走的是一条不同的路,那个跟在我们身后的男人也不可能是另外那个白色男人,否则我不可能在那个秘密森林里看到那些神奇的秘密。我想起那月亮,但当我站在野地中央的时候月亮在我身后,在那里砂土被堆成各种形状,到处是土墙、神秘的洼地还有光整的圆山丘,然后我看见巨大的白色月亮从一座圆山包后面升起。我脑子里盘旋着所有事情,直到我感到不寒而栗起来,因为我担心已经有什么事情在我身上发生了,我想起保姆给我讲的那个进入深坑的小女孩的传说,她最后被那个黑人掳走。我也走进了一个深坑,也许这两个深坑是一样的,而我已经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于是我再次施了那个魔咒,我用一种奇特的方式碰碰自己的眼睛、嘴唇还有头发,用精灵的语言念出古老的魔咒,然后我确信自己没有被掳走。

  我又试图回忆那片隐秘的树林、我爬过的通道、在树林中的所见,但不知为什么却仍然想不起来,我就不断回忆保姆给我讲过的故事。我记得有一个故事,说的是很久以前一个年轻男子去打猎,他和他的随从还有猎犬终日四处逐猎,趟过河川,翻越山林,跋涉沼泽,但直到太阳快要沉入山峦时他们仍然一无所获。这个男子由于没有发现任何猎物而异常暴躁,当太阳将要消沉山际的时候,他准备策马回家,这时候一只美丽的牡鹿跑了出来,他连忙勒紧缰绳,兴致勃勃地招呼自己的随从们,然而他们却怨声载道不肯跟随,于是他又催促自己的猎马,但它不停颤抖伫立不动,于是那个年轻人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不顾自己的随从,独身一人去追逐那只白色牡鹿。不久天色就暗了下来,天空漆黑一片,连一颗星星都没有,那牡鹿则消失在黑暗里。尽管这个男子随身带着猎枪,然而他未曾想射击那牡鹿,因为他想生擒这只牡鹿,他很担心在夜色里会迷失这只牡鹿的踪迹。尽管天空漆黑一片,夜色晦暗不明,但这只牡鹿却从未消失在他的视野里,那只牡鹿不停地跑啊跑啊,那个年轻人已经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他们跑进了一片巨大的树林,空气中充满了呢喃的低语声,从地上一棵腐朽的树干后面透出一道惨白阴冷的光。正当那个男人以为自己已经迷失牡鹿踪影的时候,他忽然发现那只雪白的牡鹿在他面前一闪而过,他只要快跑几步就能捉住它,但是那只牡鹿总是比他跑得快一点,他总是没法捉住它。他们在那片大森林里追逐着,游过河流,趟过冒着泡的黑沼泽,空中到处漂浮着鬼火。那只牡鹿忽而跃入狭窄的山谷,那里散发着一股地窖的气味,男子紧紧跟在后面。他们翻过高峻的山峰,可以听到从天上呼啸而来的冷风,牡鹿在前,男子紧跟在后。终于太阳升起了,年轻的男子发现自己来到一个从未见过的国度。这是一个美丽的山谷,一道清澈的水流从中潺潺穿过,中间有一座又大又圆的山丘。那只牡鹿跑下山谷,向那山丘跑去,看起来它已经累了,跑得越来越慢,尽管男子也已经筋疲力尽,他的脚步却快起来,他确信自己最终一定能捉住这只牡鹿。当他们跑到山丘脚下的时候,男子伸出手臂去擒那牡鹿,但牡鹿却突然消失了,男子大哭起来,他是如此遗憾,在跑了这么久之后却没有捉住那只牡鹿。正当他大哭的时候,他发现山丘上有一扇门,那扇门就在他面前,他走了进去,里面非常暗,但他继续往前走,因为他想说不定能找到那只牡鹿呢。突然之间四下大亮,天空里阳光灿烂,树丛中鸟啭莺啼,他眼前出现一座华丽的喷泉。喷泉边坐着一位美丽的女子,她便是这个仙境的女王,她告诉这位男子,自己之所以化身为一只牡鹿将他引到这里,是因为她深爱着他。然后她从自己的宫殿里拿出一只宝石装饰的金杯,盛了酒招待男子。他品尝着这美酒,觉得这酒越喝越想喝,因为这是被施了魔法的酒。男子亲吻了这位迷人的女王,女王于是成为他的妻子,他则终日在这个女王的国度游弋。当他忽然醒转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就在第一次遇到牡鹿的附近,他的猎马与随从都在那儿等候着。他抬头看看,太阳已经沉到山峰背后去了。他回到家,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他不肯亲吻任何女人,因为他已经吻过仙境的女王,他不再饮用任何俗世的酒,因为他已经喝过被施了魔法的酒。

  有时候保姆会给我讲她的老祖母告诉她的故事,她的老祖母年纪很大,独自一人住在山上的小屋里,大多数故事与一座山有关,很久很久以前人们曾在那里聚会,玩各种奇怪的游戏,做一些保姆教我但我并不理解的奇异举动。她告诉我说,现在所有人包括她的老祖母都已经忘记了这些事情,无人知晓这座山峰在哪里,即便她老祖母的祖母也不记得了。但她告诉我一个关于那座山峰的非常诡异的故事,我听了这个故事之后浑身战栗起来。她说人们往往在夏天前往那座山峰,那时候天气炎热,他们则不停跳舞。一开始周围一片黑暗,浓密的树荫使得那里更加漆黑,人们通过无人知晓的小路从四面八方一个个接踵而来,有两个人守住大门,每个进来的人会给他们一个奇怪的暗号,保姆尽力模仿那个暗号,然而她说自己做得并不标准。各色人等聚集在一起,有达官贵胄,也有下里巴人,有白发皑皑的老人,也有天真稚嫩的孩童,他们坐在那里认真地观看着。当他们刚进去的时候,四下里一片漆黑,有人在一个角落里开始烧着什么东西,散发出浓烈馥郁的芳香,使在座的人开怀大笑起来,人们会看到烧得通红明亮的煤块、随火舌腾空跃起的火星与黑烟。他们集结在一起,当最后一个人走进来的时候,大门消失不见了,其他人无法再进入里面,即便他们知道那后面别有洞天。

  曾经有一个异乡的绅士骑马跋涉很远,在夜晚迷失了方向,他的马将他带到这荒野国度的中央,这里的一切都是颠倒错乱的,到处遍布可怕的沼泽与巨大的石块,脚下到处坑洼不平,树木看起来就像绞刑架一般,因为它们的黑色粗壮树干一直延伸到道路中央并交织在一起。这位异乡的绅士害怕极了,而他的马也开始抖个不停,最后马停下脚步再不肯前行半步,绅士跳下马试图牵着马前进,但马纹丝不动,浑身大汗淋漓,好像快死掉了一般。于是那位绅士独自前进,他渐行渐远,逐渐进入那荒野国度的腹地,终于他来到一块黑暗之地,听到自己此生从未听闻的叫喊、歌唱还有哭泣声。尽管它们听起来离他如此之近,但他却无从进入,于是他开始喊话,正当他大声喊叫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站在他身后,霎时间他的嘴被堵上、手脚被捆绑起来,忽然昏厥过去。当清醒过来,他发现自己躺在路边一株已经枯萎的橡树黑色树干下面,而那里正是他一开始迷路的地方,他的马被系在他身边。他骑着马到了小镇上,告诉那里的人们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有些人感到无比惊奇,而有的人则对此心知肚明。但当所有人赶到绅士迷失方向的所在地,发现那里根本就没有供人进入的大门。

  当那些知情人进入那荒野国度时,他们手牵手围成一圈,有人开始在黑暗中歌唱,其他人则用他们特意带来的某样物品发出声响。在静悄悄的夜晚,人们听到从那荒野里远远地传来如同雷鸣般的声音,有些人知道那是何物,当他们在夜深人静时被山那边如同雷鸣般可怕的声响惊醒时,他们便依照惯例在胸前做一个手势。那响声还有歌声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而那围成一圈的人则来回轻微摇摆。那歌曲是用一种现在已经无人知晓的古老语言歌唱的,曲调非常古怪。我的保姆说当她的老祖母还是个小孩时,认识一个略微知晓这语言的人。保姆试着给我唱那歌曲的某些片段,那曲调是那么古怪以至于我听了之后马上浑身冰凉,不禁颤抖起来,仿佛我把手放在某具尸体上一般。荒野聚会时,有时由男人唱这首歌,有时则由女人来唱,有时候歌唱的人将它演绎得出神入化,以至于当场就有人三三两两倒在地上,手舞足蹈地浑身战栗并哭喊起来。歌声一旦响起,围成一圈的人们则不断来回轻微地摇摆着,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最后月亮从他们称之为“托莱迪沃”的地方升起,月光下他们从一边旋转摇摆到另一边,他们周围缭绕着燃烧的煤块散发出的馥郁浓烈的烟雾。然后他们开始享用晚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给大家带来晚餐。男孩端出一大杯酒,女孩则拿出一大块面包,他们将酒与面包依次传给旁边的人。这酒与面包的味道迥异于一般的酒和面包,使得每个吃下的人都发生了某种变化。然后大家站起身,翩翩起舞,某些神秘的事物从一些隐秘的所在被引出来,他们玩起一些离奇的游戏,在月光下一圈圈舞蹈着,有时候某个人会忽然一下子消失不见,此后便再无他的音讯,无人知晓在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们酣饮着那充满魔力的酒,制作出他们崇敬礼拜的神像。

  有一天我和保姆外出散步的时候,我们经过一个满是泥泞黏土的地方,她给我演示那些神像是怎么画出来的。保姆问我想不想知道那些山上的人画出的神像是什么样的,我回答说想知道。然后她问我能否答应她不向任何人透露一个字,如果我泄露的话就会被扔进那个黑色深坑里与死人为伍,我答应她不会告诉任何人,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叮嘱,而我则不断保证。她拿起我的木铲,挖了一大堆黏土放在我的锡桶里,跟我说如果在回去的路上如有任何人问起,就回答说这是回家烤馅饼用的。我们踏上一条小路,一直走到一片在道路边绵延的丛林,保姆停了下来,来回仔细打量道路的两头,又跑到道路的另一边透过树篱窥探田野里有没有人迹,然后她说,“快!”我们跑进那片丛林,在灌木丛里蹑手蹑脚地穿梭,直到离那条道路很远很远。我们在一株矮树下坐了下来,我急不可耐地想知道保姆用那黏土来做什么,但在她动手之前她又让我发誓不对别人透露半个字,尽管这条小路蜿蜒细窄、踪迹难寻,但她仍然从树丛里向四面八方窥伺一番。终于等到我们坐定,保姆将黏土从我的锡桶里拿出来,用手将其不断揉捏,经过些奇怪的步骤变换黏土的形状。她将黏土放在一片大树叶底下一两分钟,然后又取出来,她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用一种奇特的方式绕着黏土打圈,这期间她一直轻声唱着一首歌谣,而她的脸则变得绯红。接着她再次坐下,拿着那块黏土并把它捏成一只玩偶,但和我家里的玩偶并不相同,这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玩偶,制成玩偶的黏土是湿的,保姆把玩偶藏在灌木丛里晾干成型,在整个制作过程中她一直哼唱着那些歌谣,她的脸则变得越来越红。后来我们把玩偶藏在没有人能够发现的灌木丛里便离开了。

  过了一阵子我们又回到那里,当我们走下堤岸丛林里那条幽深狭窄的小路时,保姆又让我立下与之前同样的誓言,她像以往一样四处窥探,然后我们走到藏着黏土玩偶的绿地。尽管我那时只有八岁,而我写下这件事情已经是八年之后,可是当时的情形仍然历历在目。天空深蓝无际,我们坐着的丛林中间有一棵缀满繁花的古老树木,另一边则是恣意生长的绣线菊,每当我回想起那一天,空气中总会充满绣线菊还有树上鲜花的香气,而当我闭上双眼,我就能看见那清澈碧蓝的天空,天上漂浮着几朵棉花糖似的云朵,很久之前就离开我的保姆则坐在我对面,像极了森林里的那位美丽的白色女人。我们坐在草地上,保姆从之前藏匿的秘密地点取出那个玩偶,她说我们必须要“满怀敬畏”,她会教我怎么做,而我必须要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用那个玩偶做出各种奇异的举动,尽管我们走得很慢,但我注意到她已经汗流浃背,我听从她的叮嘱“心怀敬畏”,并按照她的指示做每件事情,因为我喜欢她,而这是个多么古怪的游戏啊。保姆说如果一个人心中怀有深沉的爱并行善,那么这个玩偶将会做很多善事,而如果一个人心怀怨恨玩偶也会为主人服务,但会做出不好的举动。我们假想出种种情境摆弄了玩偶很长时间。

  保姆说是她的老祖母告诉她关于这神像的事情,我们所做的仅仅是游戏罢了,没有任何害处。但她给我讲了一个与这神像有关的故事,让我感到万分恐惧,那天晚上,当我头脑清醒地躺在昏暗空旷的房间里,回忆我在那个神秘树林里的所见时,我想起的就是这个故事。保姆告诉我说,曾经有位豪门望族的年轻小姐,她住在一座宏伟的城堡里。这位女郎容貌倾城,冠绝一时,所有的绅士都想娶她为妻,而这位小姐对所有人都温婉有礼,人人交口称赞她知书达礼的美德。尽管她对每一位爱慕她的绅士都文雅有礼,但她拒绝了他们所有人的求婚。她表示自己拿不定主意,她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想嫁人。她的父亲是一位声望卓著的贵族,尽管十分宠爱自己的女儿,但对此非常生气,他质问女儿为什么不从络绎不绝前来求婚的众多英俊的年轻人里选择一位骑士成婚。这位小姐只说自己不倾心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她必须等待自己真正的爱人,而如果这些求婚者纠缠不休的话,她将前往修道院并成为一名修女。因此所有的绅士都承诺他们将离开城堡等待一年又一天,当经过一年又一天之后,他们将再次回到城堡,看这位女郎是否改变自己的心意并挑选他们其中一人为未婚夫。日子确定下来,所有的绅士便四散回去,而这位女郎则应允一年零一天之后将会是她与其中某位绅士的婚期。然而实际上她就是统治夏夜山上那些舞蹈者的女王,在某个特定的夜晚,她会锁上房门,和她的女仆偷偷地从只有他俩知道的城堡的秘密通道溜出去,登上那荒野里的山丘。她比山上其他人、比古往今来的人都知道更多的秘密,因为她绝不向任何人透露最隐秘的事情。她知道如何操纵那些骇人的魔法,如何折磨一个年轻男子,如何对人群施咒,还有其他种种我所不能理解的事情。她为人所知的姓名是艾芙琳小姐,但那些舞蹈者称她为卡萨普,在古语里意思是极其聪敏的人。她比其他人都要高挑白皙,在黑暗里她的眼睛如同红宝石一般闪闪发光;她会唱其他人都无法唱响的歌曲,当她唱起歌来,所有的人都匍匐在她面前并向她致礼。她会举行他们所谓的希巴仪式,这是一种极具魔力的巫术。

  她告诉那位声望卓著的贵族——她的父亲,她想去森林里采集花朵,父亲同意之后,她与女仆走进一片杳无人迹的森林,在女仆的守护下,这位女郎躺在树下,伸展开手臂,开始唱起一首奇异的歌曲,无数巨蛇从森林的四面八方游来,绕着那棵树蜿蜒游走,吐着信子嘶嘶作响。所有的巨蛇都拥向她并围绕着她,缠绕着她的身体、手臂还有脖颈,直到她身上覆满蠕动扭曲的巨蛇,只有头露在外面。她对巨蛇低语,又唱起歌来,这些巨蛇一圈圈扭动得越来越快,直到她命令它们离开。这些巨蛇马上就游开回到它们自己的洞穴里,而在那女郎的胸前有一块鸡蛋形状的最奇异、最瑰丽的石头,这块石头闪烁着幽蓝、莹黄还有暗红、墨绿的光芒,如同覆盖着巨蛇的鳞片一般。这就是所谓的魔法石,拥有它可以施展各种各样的魔法。保姆说她的老祖母曾经亲眼见过一颗魔法石,那颗石头光彩夺目,表面就像蛇鳞般层层叠叠。而那位女郎同样可以用这石头做很多其他事,她十分确定自己是不会结婚的。

  在她众多的爱慕者当中,有五位格外出众,追求她也格外热烈,他们是骑士西蒙、约翰、奥利弗、理查德还有罗兰德。所有的追求者都对她的承诺信以为真,相信她会在一年又一天之后选取他们中的一位作为自己的丈夫。只有精明的西蒙骑士认为这位女郎在欺骗他们所有人,他发誓要加以刺探并查明其中的蹊跷。他年轻睿智,却长着一张如同女孩般光滑细腻的脸蛋。他和其他人一样,假称自己将在一年零一天之后回到城堡,并表示自己将远渡重洋去国外游历,但实际上他出发走出一小段路之后便折回来,假扮成一个女佣在城堡里谋了份洗盘子的差事。他一再伺机等待,听人说长道短自己却闭口不言,他躲藏在暗处,在夜晚醒来并四处打探,一些所闻所见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偷偷告诉侍奉那位女郎的女仆,自己其实是男儿身,之所以打扮成这样是因为他对女仆倾心爱慕,希望能与她同处一室。那女仆满心欢喜,告诉了他许多不为旁人所知的事情,他更加确信艾芙琳小姐在欺骗他和其他人。他非常聪明伶俐,不断对那女仆假意倾诉些甜言蜜语,终于在一个夜晚如愿以偿,得以藏身艾芙琳小姐房间的窗帘背后。他静静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一直等到那位女郎进来。她弯下身在床底下扳动一块石头,床下露出一块凹地,她从中取出一个蜡制玩偶,就像我与保姆在那个丛林里制作的黏土玩偶一模一样。她的眼睛像红宝石一样不停闪烁着,她将那个小玩偶举到胸前,将它举高复又垂低,举起又平放在地上。她对着它喃喃低语,“幸福即以主教为父,号令教众,婚配嫁娶,营制蜂箱,蓄养蜜蜂,收集蜂蜡,我之挚爱,由此而来。”然后她从壁橱里拿出一个大金碗,又从贮藏室拿出一大坛酒,她倒了些酒在金碗里,又将她的小人轻轻放在酒里,用酒把整个小人清洗了一遍。她从碗橱里拿出一小块圆蛋糕放在小人嘴边,并在小人上轻轻钻了个孔,用布将它盖上。西蒙尽管心惊胆战,但一直偷偷窥视着,他看见那位女郎俯下身来,伸展开她的双臂,轻声低语吟唱,然后西蒙看见女郎身边出现一位英俊的年轻人,他忘情地吻着那位女郎的红唇。他们一起喝着那金碗里的酒,又分享那块蛋糕。但当太阳东升时却只有那个玩偶而已,那位女郎重新将它藏在床底下的凹地里。西蒙现在对艾美琳小姐的底细知道得一清二楚了,他等待着、观察着,女郎与众人定下的时间临近了,只差一个星期约定的那一天便会到来。一天夜里,当他在女郎房间的窗帘后面窥伺时,他发现女郎另外又做了几个蜡人。她一共做了五个,并将他们分别藏好。第二天夜里,她拿出一个蜡人,将大金碗里注满水,然后一把抓住蜡人的脖子并把它按在水里,然后说道——

  迪克迪克22,死神召唤,

  溺毙水中,惨白溃烂。

  第二天城堡里传来消息,理查德在一处浅滩溺水身亡。到了夜里,她又拿出另一个玩偶,在它脖子上系上一根紫罗兰色的绳子,并把它挂在一颗钉子上,然后说道——

  骑士罗兰德,汝大限已至,

  高悬于树上,生命随风逝。

  第二天城堡里传来消息,罗兰德在树林里被一伙强盗绞死了。夜晚降临,她又拿出一个玩偶,把自己的发夹刺入玩偶的心脏,她念道——

  诺尔诺尔23,死期将近,

  大难临头,刀剑穿心。

  第二天消息传来,奥利弗在一家小酒馆里与人争斗,混乱中一个陌生人刺中了他的心脏。到了夜里女郎再次拿出一个蜡人,把它放在木炭的火焰上,直到小人化为乌有。然后她说道——

  约翰约翰,终归尘土,

  蹈于烈焰,魂飞魄散。

  第二天城堡里又传来消息,约翰在一场大火中丧生。于是西蒙跑出城堡,跨上自己的骏马,骑到主教那里并告诉他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主教派遣了一干人等抓住艾芙琳小姐,她的那些物件也被一一搜查出来。在她曾经允诺结婚的一年零一天后,人们带着仅着罩衣的她穿过整个城镇,将她绑在市场里的一根巨大的绞刑柱上,把她活活烧死了,而她的胸前则挂着主教给她系上的那个蜡制玩偶。据说人们听到从烟雾缭绕的火焰里传出那个玩偶的惨叫。

  当我清醒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这个故事,我恍惚看到了在市场上的艾芙琳,鲜红的火舌吞噬着她娇美洁白的身躯。这个故事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以至于仿佛我自己便置身于这个故事之中,我幻想自己就是那位女郎,而汹涌的人群将把我投入火中,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烧死。我想知道这位女郎在施下这所有魔咒之后,对此是否介意?被绑在绞刑柱上活活烧死会有多痛苦呢?我一再试图忘记保姆给我讲的所有故事,回忆下午的所见以及那个秘密森林里发生的一切,但我眼前只有无尽的黑暗以及黑暗中的一些闪光,这些光倏忽又不见了,然后我只看到自己在不停奔跑,而一轮巨大的洁白的月亮从一座黑色的圆形山丘后面缓缓升起。那些古老的故事又袭上我心头,保姆曾经给我哼唱的奇异歌谣在我耳畔响起。有一句开头是“哈尔西用圣餐,海伦脸色冷淡”,这是她为了哄我睡觉而给我温柔吟唱的,于是我在脑海中自吟自唱起来,不知不觉便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我感到疲惫又困乏,几乎无法做功课,当功课结束用完午餐之后,我便欣欣然了,因为我打算独自外出。这天天气温和宜人,我来到河边一座芳草青青的小山上,坐在我特意带来的母亲的旧披肩上。天色灰蒙蒙的,和前一天一样,然而天幕背后仿佛闪烁着某种白色的微光,从我的坐处可以俯瞰整个小镇,风朗气清,整个小镇安详宁静,如诗如画。我记得就是在这座小山上,保姆教我玩一种叫做“特洛伊小镇”的游戏,游戏者踩着舞步,按照一定的方式在草地上绕来绕去,当一个人跳了一段时间之后,其他人会问他问题,而无论你是否愿意,被提问者会不由自主地回答提出的问题,无论心中如何抗拒也会按照别人的意旨行事。保姆说曾经有一些人知道大量这类游戏,其中有一个游戏,游戏者能变成任何他人所期望之物,一位老人的外祖母就曾经亲眼看到一个认识的小女孩被变成一条巨蛇。还有一个古老的需要跳舞和转圈的游戏,你可以摄取某人的魂魄并将其藏匿于你希望的任何地方,他的躯干从此便如同行尸走肉,没有任何知觉。但我来到这座小山上是为了思考前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思考那些秘密还有森林到底为何物。从我坐着的地方向小镇之外望出去,一直望到我发现的那片空地,在那里有一条小溪将我引向一块不可知的境域。我假想自己再次随着小溪前行,在脑海里把昨日的路程又走了一遍,最后我发现了那片森林,从灌木丛底下爬进去,在昏暗中我看见某样事物,令我感到胸膛里仿佛填满火焰,我想舞蹈并歌唱,仿佛我将飞升天外,因为在我身上已经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而我的所见却仿佛不生不灭。我一再地琢磨这些事情是如何发生的,保姆的故事是不是真的呢,因为在白天的旷野里,所有的事物与在我惊恐不安地以为自己被活活烧死的晚上看起来都迥然不同。我曾经把保姆告诉我的一个小故事告诉父亲,那是个关于鬼魂的故事,我问父亲这个故事是否确有其事,父亲说这完全是无中生有,只有粗鄙无知的人才相信这些无稽之谈。他对保姆给我讲这些故事感到非常生气,狠狠责骂了她,那之后我向保姆保证,我决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她告诉我的故事的任何内容,如果我这么做的话就会被森林的湖中住着的大黑蛇吞掉。在山上我一直在想到底什么是真实的。我看到了某些极令人惊讶却又极可爱的事物,我窥知了一个故事,而如果我果真看到了那一切,那些黑暗、黢黑的树干还有大圆山丘那边天幕上的闪烁都不是编造的,而是我的真实所见,那么就有各种神奇、可爱还有惊悚的事情需要考虑了,我满怀期待又浑身战栗,胸口滚烫却又浑身冰凉。我再次俯视小镇,如此安宁静谧,如同一幅一尘不染的画卷,而我却在不断地想这画面是否真实。

  直到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才回到现实生活中去。尽管这看起来非常离奇,我知道父亲和其他人一定会说这是可怕的胡说八道,但我的心一直在奇怪地骚动着,仿佛一直有人在对我细语,而我却无从排遣。我从未妄想将这件事告诉父亲或其他任何人,因为我知道这毫无意义,我只会遭到嘲笑或斥责,所以好长一段时间我变得非常安静,活在自己的幻想与思考之中。到了晚上,我总会梦到令人惊异的事物,有时候在半夜,我抱住双臂大喊着从梦中醒转过来。而我也感到十分恐惧,如果这故事是真实的,我必须格外小心,因为我身边埋伏着恐惧与危机。这些古老的故事日夜在我脑海中盘桓,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它们,对自己复述这些故事,漫步于保姆带我去过的那些地方。每当晚上我坐在育婴房的壁炉边,我总是恍惚觉得保姆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因为担心被别人听到,低低地给我讲述一些奇妙的故事。她总是更喜欢当我们在郊外散步的时候给我讲故事,那时候我们离家远远的,因为她说她在告诉我许多秘密,而墙生着耳朵。如果讲述的事情比秘密还要神秘,我们便躲在灌木丛或者树林里耳语。

  我总觉得在无人注意的时候,蹑手蹑脚地爬过树篱,然后飞快地躲到灌木丛后面或者飞奔到树林里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这时候我们知道我们拥有属于自己的秘密,而其他人则对此一无所知。当我们藏身于此处时,她不时会给我展示各种奇异的东西。我记得有一天,我们躲在一棵榛子树后面俯瞰整条小溪,尽管还是四月,但阳光灿烂,树叶吐芽,我们觉得无比温暖舒适。保姆说她要给我看某样能令我大笑的有趣事物,当她展示给我看之后,我觉得正如她所说的有趣极了。真难以置信怎么能将一个房子颠倒过来而无人发觉,瓶瓶罐罐跳了起来,瓷器打破在地,椅子东倒西歪。有一天晚上我在厨房也试着这么做,我发现自己操作得很好,碗柜上一排碟子都滑落下来,厨师的小工作台歪向一边,就像保姆之前跟我说的那样“在她面前”朝右边倒下去,但她非常害怕,脸色苍白,于是我后来就不再做这种事情,因为我很喜欢她。后来在榛子树林里,她给我看怎么让物件满地打滚,怎么发出振动的声音,这些我也学会了。然后她还教我在某些情景下可以念叨的韵文,在某些情景下可以做的奇怪标记,还有一些她的老祖母在保姆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教给她的东西。在我认为自己目睹了某样伟大神秘的奇遇之后,我的脑子里整天盘旋着这些东西,我真希望保姆就在身边,这样我就可以问她,然而两年多以前她就离开了,似乎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形如何。如果我活到很老很老,我会常常怀念那些日子,因为在那些日子里我倍感新奇,妙不可言,有时候我对这些完全接受,深信不疑,然后有时又会觉得这些都不可能真实发生,这样的想法周而复始,但我小心翼翼不去做某些可能特别危险的事情。因此我等待并冥想了很久,尽管我一点也没有把握,我从来不敢试图发现真相到底怎样。

  但有一天我明白了,保姆告诉我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但当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我自己孤身一人。这些喜悦与恐惧令我颤抖,我尽快跑到我们曾经去过的灌木林里——小路边保姆制作小玩偶的灌木林,我连滚带爬地跑了进去。当我来到我们曾经去过的那个地方时,我用双手捂住脸平躺在草地上,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待了两个小时,轻声对自己说着有趣或可怕的事情,不断重复一些词语。所有的故事都真实不虚且妙不可言,当我记起我所知的那些故事,回忆起我的真实所见,我身上忽冷忽热,空气中仿佛充溢着花香还有歌唱。一开始我想做一个小玩偶,就像很久以前保姆制作的一样,我订好计划,四下查看,考虑预先需要想到的问题,因为人们做梦都想不到我现在着手所做以及即将要做的事情,以我现在的年纪,我已经有足够的力气拎着那只装着黏土的锡桶。最后我想出来一个计划,我带着那些湿黏土来到灌木丛里,重复保姆曾经所做的一切,不过我做的玩偶比保姆做的要精致得多。我把自己能想起来的步骤全都完成了,出于精益求精的心理,我还额外增加了一些步骤。

  过了几天,我早早地完成了功课,顺着那条小溪,我再次走向那个神秘的国度。顺着溪流的方向,我穿过矮树丛,深入树枝纵横的森林,爬上荆棘遍布的小山,越过爬满多刺植物的黑森林,这是一次漫长的行程。然后我爬进那条曾经流淌着小溪如今却坚硬的黑暗隧道,最后我爬上那座荆棘满地的小山,尽管树上长出来新的叶子,所有的一切仍然和我第一次看到的一样,几乎都是黑沉沉的。那些荆棘林也没有什么变化,我慢慢地爬上那座光秃秃的大山,然后在那些奇妙的石头中间穿行。我又在每一样事物上都看到可怕的沃尔,尽管天空比那天明亮些,环绕成一圈的小山丘仍然是暗沉沉的,上面覆盖的树林看起来阴暗可怖,那些奇怪的石头像之前那样灰蒙蒙的。当我坐在大圆石头上看着它们,它们形成令人惊异的圆圈,一环绕着一环,我只能静静地坐着,看着它们开始在我周围旋转,每一块石头都跳起舞来,它们旋转得越来越快,形成一个更大的圆圈,就好像一个处于群星中间的人,听到它们在耳旁呼啸而过。于是我滑下大石头,跑到这些石块中间与它们一同舞蹈,唱起奇异的歌谣。我穿过丛林,掬起那个幽深隐秘的山谷里流淌的晶莹泉水饮用,用嘴唇亲吻吐着泡泡的泉水。然后我一路向上,一直来到露珠闪烁的苔藓中间那口深邃满溢的水井,我在井边坐了下来。我眼前是山谷中杳不可知的神秘黑暗,我背后则是那堵青草覆盖的高墙,周围蓊蓊郁郁的树林使得这山谷无比神秘。我知道这儿除我之外再无旁人,也无人能够瞧见我。于是我脱下靴子与袜子,把双脚放入水里,念出我所知的咒语。正如我所想的那样,这水一点也不冷,相反非常温暖宜人,我的双脚浸泡在水中,仿佛缠绕于丝绸之间,又好像水中仙女宁芙在亲吻着它们。我坐了一会之后,又念了另一些咒语,做了个手势,然后我用特意带来的毛巾把脚擦干,穿上鞋袜。我越过那陡峭的高墙,走进那个有着洼地、两个漂亮土丘、圆弧山脊以及所有奇怪地形的地方。这次我没有走下那个洼地,在路的尽头转过身来,因为今天光线明亮了些,我非常清晰地辨认出那两块石头的形象。我想起那个之前忘记的故事,那个故事中的两个人物叫亚当与夏娃,只有那些知道这个故事的人才明白他们的含义。我一直往上走,终于来到那个不能透露的秘密森林,我从之前发现的通道爬了进去。爬到半路的时候我停了下来,转过身做好准备,用手帕紧紧蒙住眼睛,确信自己看不到任何东西,看不到树梢,看不见一片树叶,看不见天空的微光。这是一条带黄色大圆点的红色手帕,我把它在眼睛上缠绕了两圈,所以现在我什么都看不见了。然后我继续慢慢地一步步向前爬去。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喉咙里仿佛有某样东西快令我窒息,使我忍不住想大叫起来,但我把嘴闭得紧紧的,继续向前爬去。当我往前爬的时候,树枝有时挂住我的头发,荆棘有时刺痛我的皮肤,但我一直爬到小路的尽头。然后我停了下来,伸开双臂摸索着,一开始我用双手试探着转了一圈,那儿空无一物。直到我双手摸索着转到第三圈时,我断定这个故事是真实的,我多希望之前那些年能快些过去,这样我就不用等待这么长时间才得到这永恒的快乐。

  保姆就像是我们在《圣经》中读到的先知一样,她所说的每一件事情都会变成现实,自那以后她告诉我的其他事情也逐渐发生了。这就是我为什么知道她的故事是真实不虚的,而不是我根据自己脑海中的胡思乱想编造的。但是那天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我再次来到那个隐秘的地方,就在那口深邃满溢的井边,我站在苔藓上,弯下腰向井水中望去,然后我明白很久以前在我很小的时候,从树林里的水中走出来的那位白色女子究竟是谁。我战栗不已,因为这令我明白了其他一些事情。然后我想起,有时候当我在树林里见过那些白人之后,保姆问我更多关于他们的事情,我一再向她复述,她静静地听着,很长时间一言不发,最后她总是说,“你还会再见到她的。”因此我明白了已经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事。我明白了宁芙是谁,我如何在各种场合遇到他们,为什么他们总会帮助我,而我总是要寻找他们,发现他们以各种奇怪的形状与形式出现。如果没有宁芙们,我将永远无法发现这些秘密,其他事情也永远不会发生。保姆在很久以前就告诉了我关于他们的故事,然而她用别的名称称呼他们,而我弄不清楚她的用意,也不清楚她所说的那些关于他们的传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只知道他们是些奇异的人。有两种人,一种灿烂,一种阴沉,这两种人都非常可爱奇妙,有些人只能见到其中一种,有些人则看见另一种,但有的人则两种都能看见。但是往往是阴沉的那类人先出现,而灿烂的那类人则随后出现,他们都有着林林总总奇异的传说。我从那个隐秘之处回家一两天之后才第一次真正明白宁芙为何物。保姆已经教我怎么呼唤他们,我也试过,但我不明白她的所指,我以为那都是些无稽之谈。但我打定主意要再试一次,于是我来到那个有水池的树林,那个我遇见白人的树林,再次试了保姆教我的法子。暗黑宁芙——亚拉拉降临了,她将水池变成了一片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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