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人 序言
“巫蛊与神圣,”安布罗斯说道,“这才是唯一的真实。它们抽离于平淡无奇的生活,令人心醉神迷。”
科特格雷夫兴致盎然地听着,他被一位朋友带到北郊这所破败的房子,穿过一个古老花园后,来到这个隐士安布罗斯对着书本打盹和做梦的房间。
“是啊,”他接着说,“魔法之子证明了它的正当性。比起任何‘身体力行’的享乐主义体验,许多吃着硬面包皮、饮着山泉水的人却感到无比喜悦安适。”
“你指的是圣徒吗?”
“对的,我说的也是罪人。我想你在犯一个司空见惯的错误,认为精神世界只是至善的疆域;但是其中必然包含着至恶。光是肉欲就能令凡尘俗子更有可能成为一个罪恶昭彰的恶者而非卓越超拔的圣人。我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平庸无奇、懵懂无知的造物;混迹于世且无视万物蕴涵的真谛,最终,人性中的恶与善都是一样的次等,一样的无足轻重。”
“那你认为罪恶昭彰者将会成为一个禁欲的苦行僧,就像伟大卓越的圣人一般?”
“伟大的人鄙弃泯然众生,而追求完美的新生。我毫不怀疑许多圣人中的至者从未行过一桩‘善事’(他们所谓的最寻常意义上的善)。与之相应的是,许多听起来罪大恶极之人,毕生也未做过一件‘恶行’。”
他踱出房间片刻,科特格雷夫兴奋地转向朋友,感谢朋友的引荐。
“他真是庄重又高贵,”他说,“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狂人。”
安布罗斯带了更多的威士忌回来,慷慨地招待两位客人。他强烈谴责禁酒派所施行的禁令无异于一种暴行,他拿过来一瓶苏打水,给自己倒上一杯,正准备继续自己的独幕剧时,科特格雷夫插话进来——
“我不能接受,你知道的,”他说道,“你的悖论实在荒谬绝伦,一个罪恶昭彰者却从不作恶!你倒是说说看!”
“你大错特错,”安布罗斯答道,“我从不制造悖论,尽管我希望如此。我只是说一个也许对罗曼尼康帝11有着敏锐鉴赏力的人却有可能从来没有品尝过四种以上的酒。仅此而已,这更像是一个不言自明之理而非谬论,不是吗?你之所以对我的论断感到诧异,是因为你从未真正明了罪恶到底是什么。是啊,大写字母开头的‘罪’与人们通常所谓‘有罪的行为’(比方谋杀、盗窃、通奸等等)之间存在某种联系,这种关联像字母ABC和优美文学之间的关系那么微弱。但我相信这样的误解在很大程度上源于我们总是从社会的视角来看待这个问题,而这样的误解是多么常见啊。我们认为一个对‘我们’以及他的邻居为非作歹的人一定是一个邪恶的人。所以从社会的立场来看,他就是一个恶人;但是难道你不能看出恶在本质上是一种寂寞之物、一种只属于孤独灵魂的激情?真的,一个寻常的杀人犯绝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罪人,他只是我们为了从他嗜血的刀下逃生而不得不除掉的一头野兽,我更愿意把他归于兽类而非罪人的行列。”
“这似乎是一种奇谈怪论。”
“我不这么认为。杀人犯杀人不是缘于积极的品质,而是因为消极的品质;他缺少合法公民的某些素养。恶,理所当然是一种完全积极的品质——仅仅因为这种品质用到了错误的方面。你可能相信本真意义上的恶是极其稀有的;很有可能真正的罪人比圣人要少得多。是啊,你的观点对于现实的社会目的而言是非常正确的;我们很自然地认为一个不为我们全社会所喜好的人一定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觊觎别人的口袋令人厌恨,所以我们宣称小偷是一个恶人。而实际上他只是一个不成熟的人,当然他不可能是一个圣人;但是他有可能——而且往往如此——胜过成千上万从未违反清规戒律的人。我承认他令我们极其厌恶,捉住他之后我们会令其身陷囹圄;但在他令人反感的反社会行为与恶之间——噢,它们的联系微乎其微。”
天色很晚了,引科特格雷夫前来的人脸上带着温和明澈的微笑,看来很可能之前他已经听过此番言论,但科特格雷夫开始认为眼前的这位“狂人”正在蜕变成一位“智者”。
“你知道吗?”他说,“你令我深深着迷,你认为我们不理解恶的真正本质?”
“对的,我们根本对其一无所知,我们既高估了它也低估了它。我们对其采用多如牛毛的社会‘规章’——维系人类共同体非常必要且恰当的规范,我们对‘罪’与‘恶’的传播心惊胆战。但这纯属无稽之谈,就拿盗窃来说,你对罗宾汉、十七世纪卡特兰高地土匪12、苔藓骑兵13,还有我们今天的公司发起人感到恐惧吗?
“另外一方面,我们低估了恶,我们如此强调染指我们钱包(还有妻子)之‘罪’的严重性,以至于我们已经忘却了真正之罪的可怖。”
“那么什么是罪呢?”科特格雷夫问道。
“我觉得我必须要通过另一个问题来回答你。认真地说吧,如果你的宠物猫或狗开始与你交谈,并且用人类的语言与你争论,你会作何感想?你一定会恐惧得不知所措,对此我非常肯定。如果你花园中的玫瑰唱起一首古怪的歌,你一定会疯掉。假如路上的石头在你眼前膨胀并生长,如果你昨晚看到的鹅卵石在清晨开出一朵石头花,这些例子可能告诉你何为真正之恶。”
“瞧瞧,”一直很安静的第三个人说道,“你们两个似乎难舍难分,不过我要回家了,我已经错过了电车,不得不走回去。”
当他走入清晨的薄雾并消失在昏暗的街灯下时,安布罗斯和科特格雷夫似乎更加安心地交谈起来。
“你让我大吃一惊,”科特格雷夫说,“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人们必须要颠倒对事物的一切看法。那么罪的本质是——”
“在我看来是对自然法则的违背,”安布罗斯说,“它就是通过一种僭越的方式渗透到另一个更高级别的领域,所以你现在知道为何恶是如此稀有。的确,希望穿越到另一个领域的人很少,无论这个领域是高级或低级,无论其方式合适或被禁止。大多数人充分满足他们现有的生活,因此圣人少之又少,而罪人(在其本来的意义上)更是寥若晨星,而与两者有着某些相似之处的天才也是寥寥无几。是的,总之成为一个罪恶昭彰者可能比成为一位光风霁月的圣人要难上百倍。”
“罪在某种层面上是违背自然规律的,这是你的意思吗?”
“正是。成为神圣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但是神圣根据自然法则行事,它通过避免堕落重新获得狂喜。但是罪是为获取专属于天使的狂喜与知识而做出的努力,人类因为这样的举动蜕变成恶魔。我告诉过你,仅仅是杀人并不会成为一个罪人;的确如此,但是罪人在某些时候是一个谋杀者。吉尔斯·德·莱斯14就是一个例子。所以你看,当善与恶以违背自然规律的方式作用于现在的人——社会化的文明人类时,恶对自然规律的冲击要比善严重得多。圣徒竭尽全力恢复他失去的天赋;罪人却力图攫取本非自身之物。简而言之,他在重复堕落。”
“但你是天主教徒吗?”科特格雷夫问道。
“不是,我是遭到迫害的英国国教教徒。”
“那么,将你认为的无关紧要的疏忽定义为罪的教义又是怎么说的呢?”
“是啊,在某些地方‘巫师’一词与罪有着同样的意思,不是吗?在我看来这道出了问题的关键。想想看,你能想象为挽救一条无辜的性命做假证是罪吗?不会,很好,这不是一个单纯背离证词的说谎者;而利用物质生活、利用物质生活附带的缺陷来获取他们无尽邪恶目标的‘巫师’则被认为是罪人。让我来告诉你吧:我们更高级的感官是如此迟钝,我们浸淫于唯物主义太久,以至于当遇到真正的邪恶时我们懵懂无知。”
“但是当我们遇到一个纯粹的恶人时不是会感受到某种恐惧吗?就像你暗示我的那种面对一朵会唱歌的玫瑰时所感受到的恐惧。”
“如果我们保持着天性,那么就会感受到这种恐惧:孩子和女人就会产生你说的这种恐惧,甚至动物也能有所察觉。但是人类的大多数习惯、文明以及教育已经使我们的自然理性变得盲目迟钝、模糊不清。是的,有时由于恶对善的仇恨我们能够对其有所感知——即便是听说,人们也不需要太多的洞察力就能下意识地猜到《布莱克伍德》杂志评论济慈的影响力,但这具有偶然性;一般说来,我想地狱主管者的行踪并不引人注目,或者有可能在某些情形下是善良但遭人误解的人。”15
“但是你刚才用‘下意识’一词形容济慈的评论者,难道邪恶也是下意识的吗?”
“往往是这样,邪恶和神圣与天赋一样,它是某种心醉神迷或者灵魂出窍,是一种超凡脱俗的尝试。因此,超越世俗,它也超越了理解的范畴,于是便获得了未卜先知的洞察力。的确,一个罪恶滔天并且无比邪恶的人可能从未质疑自己的品性。但我要告诉你,真正意义上的邪恶是极其罕见的,而且我认为它会日益稀有。”
“我试图领悟你的想法,”科特格雷夫道,“从你的言谈来看,我想真正的恶有别于我们通常所说的恶,是吗?”
“完全正确,毫无疑问,这两者之间有着某种类比关系,这种关联恰似促使我们灵活使用‘山麓’与‘桌脚’这些词组的那种类比。当然有时它们的表达方式是一样的。一个粗野的矿工或者泥瓦匠,或者一个未经规训、发育不全的野蛮人,回到家里被他坏脾气的莽妇激怒,给他平常的烈性子火上浇油,于是一脚踢死了自己的妻子,这是一个杀人凶手,而吉尔斯·德·莱斯也是一个杀人凶手,但是你能发现他们两者之间的鸿沟吗?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只是恰巧在这两个例子中可以同样使用这个词语,但两者的‘涵义’是完全不同的。《霍布森·乔布森词典》16将两者混淆的做法令人难以容忍,倒不如说,这就像一个人假定印度神中世界的主宰17与阿尔戈18在词源上相互关联。我毫不怀疑在所有‘社会性’之罪与真正的思想之罪之间也存在着同样微弱的联系或者类比,而前者导致人们忽视后者的丰富性——就像通过影子关照现实一样。如果你还是个神学家的话,你会看到其中的重要性。”
“很遗憾,”科特格雷夫答道,“我在神学理论上所花的时间寥寥无几。的确,我常常想知道神学家凭什么为了他们心爱的研究而打出‘科学的科学’这一旗号;因为在我看来,我看过的‘神学’书籍往往关注一些无关紧要而且显而易见的虔诚之举,或者是以色列或犹大的国王。我不喜欢听到这些国王的事迹。”
安布罗斯微微一笑。
“我们必须要努力避免神学理论探讨,”他说道,“我感到你是一个麻烦的对手,但是也许‘国王的历年’与神学的关系就像踢死妻子的泥瓦匠的鞋钉与恶之间的关系一样飘渺。”
“那么回到我们的主题,你认为罪恶是一种神秘难解的超自然之物?”
“是的,它是地狱的奇迹,如同神圣是天堂的奇迹一般。有时它的音调被提到很高以至于我们完全忘却了它的存在,就像管风琴的高音由于太高导致我们无法听到一样。在别的情形下它将人引入疯人院或者其他的陌生场所。但你一定不能将其与简单的反社会行为混为一谈。记住信徒是如何谈论‘另一面’的,他们将‘仁慈’的举动与‘仁慈’进行区分。一个人可能倾其所有施与穷人,然而却缺少恻隐之心。所以,要记住,一个奉公守法之人可能仍然是一个罪人。”
“你的心理认知真令我匪夷所思,”科特格雷夫说道,“但不得不承认我为之着迷,我猜从你的前提中可以完美地得出这个结论:真正的罪人很可能在旁人看来是一个完全无害的角色。”
“当然,因为真正的恶与社会生活以及社会律法没有任何关联,如果它们之间有关系,那也是极其偶然的阴差阳错。这是一种灵魂的孤独激情,或者是孤独灵魂的一种激情,随便你怎么称呼。如果出于偶然,我们对之心领神会并理解其全部意义,它会令我们不寒而栗并充满敬畏。但这种感情与我们对普通罪犯的害怕与厌恶大相径庭,因为对于后者,我们在很大程度或完全意义上只有在考虑我们的人身以及财产安全时才能感受到。我们厌恶杀人犯,因为我们知道我们害怕被谋害或者任何我们喜爱的人被谋害。所以反观之,我们尊崇圣人,但我们不会像喜爱我们的朋友那样‘喜爱’他们。你能说服自己‘享受’与圣保罗一行在一起生活?你觉得我和你会与圆桌骑士加勒哈德19友好相处?
“对罪人而言亦是如此。如果你遇到一个罪孽深重之人并且认识到他身上的邪恶,毫无疑问,他将会令你惊恐万分并充满敬畏,但你没有理由‘讨厌’他。相反,如果你成功地将罪恶抛诸脑后,很有可能你会发现罪人是极好的朋友,而不久之后你可能得动用理智说服自己回归恐惧。然而这又是多么令人敬畏啊!如果在明日清晨,玫瑰与百合突然齐声歌唱;如果家具列队行进,就像莫泊桑的故事描述的那样!”
“我很高兴你又重新回到这个比喻,”科特格雷夫说道,“因为我想请教你,人类的哪种行为与你想象的这些事物的超常之举相对应。简而言之——到底罪是什么呢?我知道你已经给了我一个抽象的定义,但是我希望你举出一个具体的事例。”
“我说过真正之罪极其鲜见,”安布罗斯答道,显然他避免给出直接的答案,“这个年代盛行的唯物主义对于抑制神圣可谓功不可没,而对恶的压制可能更胜一筹。我们发现居住在地球上是如此舒适,以至于我们既不愿飞升成仙,亦不愿堕入地下。就像对地狱进行专业研究的学者将会沦为一位纯粹的古文物学家,而古生物学家不可能给你展示一头活生生的翼手龙。”
“然而我认为你就是这么一位专业学者,我相信你的研究已然延伸到当代。”
“看来你是真感兴趣了,嗯,我承认我对此有所涉猎,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给你看看与我们讨论的内容有关的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
安布罗斯手持一根蜡烛,走到房间远处另一端昏暗的角落。科特格雷夫看到他打开立在那儿的一个年代久远的柜子,从某个隐秘的壁龛里拿出一个小包裹,然后回到他们靠窗的坐处。
安布罗斯打开包装纸,拿出一本绿皮书。
“你要好好珍惜它,”他说,“不要将它随意放置,这是我收藏的珍品,如果失去它我会无比遗憾。”
他用手温柔地轻抚这本已然褪色的装订物。
“我认识写这本书的女孩,”他沉吟道,“当你阅读这本书的时候,你会看到这本书是如何阐明我们今晚的谈话,它还有一个续篇,但我不会谈到它。”
“几个月以前报纸上发表了一篇奇怪的文章,”他接着说道,突然改变了话题,“这篇文章出自一个医生之手,我记得他的名字叫柯兰。他写道,一位太太看着她的小女儿在客厅里玩游戏,突然看到沉重的窗框掉下来砸到孩子的手指。我猜那位太太当场便晕了过去。不管怎样,医生要履行自己的职责,包扎好孩子残疾的手指后,他来到孩子的母亲那里。医生发现那个母亲在痛苦地呻吟着,原来这位太太的手指已经肿胀并发炎,并且受伤部位与她孩子一模一样。后来,用医生的话讲,开始化脓蜕皮。”
安布罗斯仍然在摩挲着这本精美的绿色小册子。
“来吧,给你!”他终于说道,似乎与他的宝贝难舍难分。
“读完后尽快还给我。”他叮嘱说。他们经过门厅走到花园里,空气中弥漫的白百合香气令人醺醺然。
当科特格雷夫走出安布罗斯的家时,东方的天空燃起了一片火红的朝霞,从他站立的高地上,他看到了一派伦敦的可怕景象,恍若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