Ⅴ
阿恩海
莱拉哼着歌儿在船舱里漫步。她单手插在兜里,握着一块白色的碎石头。那是纪念品。
夜已深, 夜峰号 驶离了被洗劫一空的 铜盗贼号 。因为莱拉手下留情,十三个海盗很快就会醒来,然后发现他们的船长死了,船上空空荡荡。他们的下场本该惨不忍睹——顺着匕首文身的图案被割喉。但阿鲁卡德更愿意留着海盗们的性命,一擒一纵,海上生活才谈得上趣味横生。
因为喝过酒、聊过天,她浑身暖洋洋的,船儿轻轻摇晃,咸咸的气息拥抱着她,海浪呢喃着歌谣,那是她渴望已久的摇篮曲。莱拉开心极了。
有个声音在她耳际低语。
走啊。
莱拉听过这个声音,不在海上,而在灰伦敦的街上——她自己的声音,属于她扮演多年的女孩。充满绝望,怀疑一切都不属于她,唯独不属于她。
走啊 ,声音急切。但莱拉不想走。
而 这 是最令她害怕的。
她摇摇头,哼着萨罗斯之歌,回到自己的舱房。歌声仿佛能保她平安无事,虽说几个月来她在自己的船上没有遇上麻烦。严格地说,到目前为止,船还不是 她的 。
她的舱房相当狭小——刚好放置一张床和一个箱子——但也是她在船上得以真正独处的一方天地,关门的刹那,伪装犹如外衣从肩头卸下。
对面的墙板上开了一扇窗,起伏的海面映着月光。她拿起箱子上的提灯,灯火和阿鲁卡德壁炉里的火焰一样有魔法加持(咒语不是她的,魔法也不是)。她把提灯挂在墙钩上,脱了靴子,取下武器,整整齐齐地搁在箱子上,除了那把拳环匕首从不离身。虽说如今拥有独立的舱房,她睡觉时一如既往地背靠墙板,匕首藏在膝盖处。她早就习惯了,并不介意。多年以来她没睡过几次好觉。灰伦敦的街头教她如何半梦半醒、枕戈待旦。
在一排武器的旁边,搁着凯尔那天送她的小盒子。盒子带着他的气味,也可以说是红伦敦的气味,就像鲜花和刚刚犁过的土地。她每次打开盒子,闻到那种气味,多少有些安慰。那是连接她与红伦敦的纽带,与凯尔的纽带。她把盒子拿上床,盘腿坐下,又将其放在硬实的毯子上。莱拉感到困倦,但每晚的仪式必须完成,否则她睡不好觉——甚至彻夜难眠。
盒子以乌木制成,盒盖与盒身相互咬合,一个小小的银搭扣将其锁闭,整体造型考究,应该可以卖不少钱,但莱拉始终贴身携带。她告诉自己:她的银怀表是唯一不能卖掉的。不是因为多愁善感,而是因为实用。
她打开银搭扣,游戏盘在面前展开,凹槽里的元素——土、气、火、水和骨头——等待着被移动。莱拉活动着手指。她知道大多数人只能操控一种元素,或者两种,而她,来自另一个伦敦的人,本该应付不了任何一种。
但莱拉从不认输。
而且,那位老牧师——提伦大师——说她骨子里有力量。只是需要培养。
此时,她的双手悬在凹槽里的油滴两边,掌心相对,仿佛在烤火。她不懂召唤魔法的语言。阿鲁卡德非说她不用多学一种语言,具象的字句所针对的不是施法目标,而是施法者,但莱拉觉得不念几句像样的咒语就很蠢。就像一个疯丫头在黑暗中自言自语。不行,她需要说点什么,而一首诗歌,她心想,就类似于咒语。至少,诗歌有超越语句的内涵。
“ 老虎 , 老虎 , 火一样辉煌…… ”她喃喃诵道 。
她记得的诗歌不多——偷窃这种活计和文学风牛马不相及——但因为母亲的缘故,她知道布莱克的作品。母亲已经离世十几年,莱拉对她印象不深,有一幕场景却记忆犹新——夜夜听着《天真与经验之歌》入睡。母亲温柔的吟诵轻轻摇晃着她,犹如海浪摇晃着船儿。
一如从前,诗句平复了莱拉的情绪,止息了脑海里翻滚的风暴,解开了身为盗贼的心结。
“烧穿了黑夜的森林和草莽……”
随着诗句荡漾,莱拉掌心发热。她不清楚自己 正在 做的正确与否,以及有无正确一说——如果凯尔在,他可能会说有,而且会唠叨个不停,直到她做对为止。然而凯尔不在,莱拉觉得达成目标不止一种方法。
“什么样遥远的海底、天边……”
也许力量需要培育,正如提伦所言,但并非所有花儿都生长在温室。
生长在野外的不可计数。
莱拉一向自比野草,而非玫瑰。
“烧出了做你眼睛的火焰?”
凹槽里的油滴着火了——不是阿鲁卡德壁炉里的白色,而是金色。莱拉得意扬扬地笑了,火焰从凹槽里跃至双掌之间,犹如熔化的铁水翩翩起舞,令她想起第一天来到红伦敦时所见的游行,各种元素在街头巷尾跳跃,火、水和气如同飘飞的绸带。
诗歌仍在脑海里念诵,掌心热得发痒。凯尔会说不可能。在魔法的世界里,“不可能”三个字最没用了。
你是什么人啊 ?凯尔问过她。
我是什么人啊 ?此时此刻她也好奇,火焰犹如一枚硬币,在她指间流转。
她任由火焰熄灭,油滴落回凹槽。火焰虽不复存在,莱拉仍能感到魔法如烟,游荡在空气中,于是她拿起匕首,从莱诺斯手里赢来的那把。它不是寻常的匕首。一个月前,他们在科尔马沿海堵截一艘来自法罗的、名为 毒蛇 的海盗船时,她目睹莱诺斯使过。此时她摸着刀刃,找到了隐蔽的凹槽,就在刀柄与刀刃相接处。她一推暗扣,匕首就像变魔术一样,在她手中一分为二,一把匕首变成了两把一模一样的,刃部薄如剃刀。莱拉用指头沾上油滴,顺着刀背涂抹。然后她双手各持一把匕首,刀身相贴—— 老虎 , 老虎 , 火一样辉煌 ——猛地一拉。
火舌舔过刀刃,莱拉笑了。
她从未见过莱诺斯这样做。
火焰不断蔓延,从头到尾地裹满刀身,流光溢彩。
她从未见过 任何人 这样做。
我是什么人?独一无二的人。
他们也如是形容凯尔。
红信使。
黑眼王子。
最后的 安塔芮 。
但当她转动手中冒火的双刀时,不禁想到……
他们真的是独一无二的吗?或许,他们是一样的独一无二?
她在半空中画出一道炽烈燃烧的弧线,形似彗星之尾,让她大为惊叹,令她想起离开时凯尔的注目,以及等待。莱拉不自觉地笑了。她相信他们必有重逢的那天。
等到那时,莱拉将在他面前 展现 今非昔比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