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阿恩海
莱拉冲过 夜峰号 的甲板,不巧望向她的人,都被她瞪了回去。她的外套留在了阿鲁卡德的舱房,晚风好似一堵墙撞了上来,钻进袖子,凉透骨肉。无论风如何冷,莱拉也不肯回头;她反而欢迎寒冷带来的清醒。她来到船尾,靠着栏杆跌坐下去。
混蛋 ,她冲着底下的海水咕哝道。
她习惯了做贼,而不习惯当猎物。她差点上当,只顾着面前的那只手,而另一只手正在掏她的腰包。她握着栏杆,望向开阔的海面,怒火中烧——对阿鲁卡德,对自己,对这艘该死的船,船上空间有限,过于逼仄。
你在逃避什么 ?他刚才问。
没什么。
一切。
我们。这件事。
魔法。
事实上,当时有那么一会儿,她一边听,一边凝视着嘶嘶燃烧的火焰,火焰也炙热而凶猛地凝视着她。她知道自己可以使其烧得更旺,一时冲动就能烧了整间舱房,烧了整条船,包括她自己和船上的每一个人。
她开始理解了,魔法不是需要的时候再行取用之物。魔法始终都在,蓄势待发。她害怕了。与阿鲁卡德戏耍她、玩弄她、转移视线以达到目的一样令她害怕。她当时收起了戒心,这种错误不能再犯。
混蛋。
寒风冷却了发烧的脸颊,但体内的能量依然汹涌。她盯着大海,想象自己伸手,竭尽全力推动海水。就像孩子在澡盆里玩的游戏。
她没有费心背诵什么诗句,也不指望心想事成,然而一秒钟之后,她感到能量翻腾,海水突然起浪,来势汹汹,船身剧烈地摇晃着。
夜峰号 上大呼小叫,船员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莱拉坏笑着,希望刚才的动静能打翻阿鲁卡德的几瓶好酒。然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移动了大海——至少有船那么大的一片海水。她摸了摸鼻子,以为有血,然而没有。她安然无恙。完好无损。她茫然地轻笑一声。
你是什么人啊?
寒意钻进了骨头里,莱拉打了个冷战。她忽然累极了,不知道是施法的后遗症,还是挫败感耗尽了心力。
巴伦常说什么来着?
好像说到了脾气、蜡烛、火药桶什么的。她实在想不起来原话了,这个事实犹如一记重锤击中她的胸口。巴伦也是她和旧世界的纽带,如今已不在人世。莱拉有什么资格哀悼他?她一直希望摆脱巴伦,不是吗?这就是理由。如果你喜欢他们,纵容他们,他们必然伤害你。
莱拉正准备离开栏杆,忽然听见隐约的吸气声,发现附近有人。当然,谁也不可能真正独处,在船上是做不到的。有人倚着索具,不敢呼吸。她眯起眼睛观察,对方似乎吓得够呛,不敢上前。她打了个响指,召来一团小小的、耀眼的火焰——这个手势看似随意,实际上她练习了好久。
火光在海风中摇曳,照亮了阿鲁卡德的二副莱诺斯的身影。他尖叫了一声,莱拉叹息着熄灭了火焰,黑暗再度降临,令人舒适。
“莱诺斯。”她的口气极尽友好。他有没有看到莱拉对大海做的事情?他的表情如果不是恐惧的话,应该是一种戒备,不过,有莱拉在场,他常常都是这副模样。而且,流言就是从莱诺斯嘴里传出来的,说她是游荡在 夜峰号 上的萨罗斯。
那人走上前,递来一样东西。他的外套。
她本能地想要拒绝,随后在理智的驱使下接了过来。魔法之门和邪恶的女王都没能要她的命,万一因为着凉而死,那就太不值当了。
她刚刚拿到外套,莱诺斯就松手了,似乎害怕被灼伤。她穿上外套,里面还残留着莱诺斯的体温。她竖起衣领,双手插进兜里,不停地活动手指。
“你怕我吗?”她用阿恩语问。
“有点。”他承认了,视线移向别处。
“因为你不相信我?”
他摇摇头。“不是的,”他含混地说,“只是因为你跟我们不一样……”
她狡黠地笑笑。“有人告诉过我。”
“不是因为你是,呃,你知道的,女孩。不是这个原因。”
“因为我是萨罗斯吗?你真的这么想?”
他耸耸肩。“也不是,不完全是。你是aven。”
莱拉皱起眉头。这个词意为 受到祝福 。但莱拉发现找不到准确对应的英语。在阿恩语里, 受到祝福 不一定是褒义词。有人说是 天选之人 。有人说是 福星 。但也有人说是 祸端 。 另类 。 异人 。
“Aven也可以是好的,”她说,“只要和你们在一边。”
“你和我们在一边吗?”他不动声色地问。
莱拉自成一边。但她觉得也在 夜峰号 这边。“当然。”
他抄着胳膊,视线移向莱拉身后的海水。一团雾气翻滚而来,他看得仔细,莱拉好奇他在雾气里发现了什么。
“我在一个名叫卡斯塔的小地方长大,”他说,“在南边的海崖上。卡斯塔人认为,有时候是魔法选择人。”
“就像凯尔大师,”她说完,又添了一句,“黑眼王子。”
莱诺斯点头。“是的,魔法选择了凯尔大师。但他是—— 安塔芮 ——aven的一种,也许是最强大的一种,取决于你如何定义强大。牧师则是另一种。有人认为 他们 才是最强的,因为他们可以平衡地使用各种元素,可以治疗、催化和创造生命。以前有各种各样的aven。有的可以操纵所有元素。有的只能掌握一种,但非常强大,甚至能号令潮汐、转变风向、改换季节。有的可以听见魔法的低语。Aven不是一件事物。因为魔法不是一件事物。魔法是一切,旧的,新的,永远在变化。卡斯塔人认为aven的出现不是平白无故的。是因为魔法有话对我们说……”他闭上嘴巴。莱拉盯着他。莱诺斯头一次对她说那么多话。他几乎没对 任何人 说过那么多话。
“所以你认为我来这里是有原因的?”她问。
莱诺斯前后摇晃着,重心从脚跟移到脚尖。“我们来这里都是有原因的,巴德。有的简单,有的不简单。所以我觉得我怕的不是你,或者你的身份。我怕的是你来这里的 原因 。”
他打了个寒战,转身走开。
“等等,”她说着,脱下外套,“给。”
他伸手来接,令莱拉深感安慰的是,两人的手差点碰到一起,但他没有缩回去。她目送莱诺斯离开,然后晃了晃脑袋,回到甲板下方。
她发现自己的外套挂在舱门外,还有一瓶未开封的葡萄酒和一张纸条,上面写着Solase。
对不起。
莱拉叹了口气,拿起酒瓶。她满脑子胡思乱想,浑身酸痛,困顿不堪。
然后她听见头顶有人喊叫。
“Hals!”甲板上传来一个声音。
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