Ⅶ
数周以来，凯尔第一次到夜市闲逛。
他尽可能避免公开露面，自控意识占据了主导，相对而言，逆反心理很少出现。“ 随他们怎么想” 这个念头远远不及“ 他们把你当成怪物” 来得频繁而又强烈。
但他需要透透气，还有莱，破天荒头一遭，忙得没时间找他玩。很好。随着大赛临近的氛围越来越癫狂，凯尔很想动一动，出门逛逛，于是他在人山人海的掩护下到了集市。涌进城里的陌生人成了他的挡箭牌。对于本地人来说，外地人多得看不过来了，当然大大降低了注意到他的可能性。尤其是凯尔听从莱的建议，将纯黑色的高领外套换成了灰蓝色的时尚款式，还在微微泛红的头发上戴了一顶冬帽。
哈斯特拉身着便服，陪在他身边。他放弃了趁夜躲开侍卫的念头，作为回报，年轻人同意把红金色斗篷和盔甲换成不那么惹眼的行头，但皇家佩剑依然挂在腰间。
此时，最初的犹豫变成了彻底的放松，凯尔发现自己多年以来第一次真正 享受 集市的乐趣，走在人群之中，谁也不认识他。他巴不得早点戴上参赛的面具，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变成 凯梅拉夫。
哈斯特拉消失了，几分钟后又带着一杯加料葡萄酒回来，递给凯尔。
“你呢?”凯尔接过杯子，问他。
哈斯特拉摇摇头。“执勤的时候不能喝酒，先生。”
凯尔叹了口气。他不在乎一个人喝酒，但喝酒确有必要。他的第一站不是集市。他们刚才去过码头。
在那里他看到了意料之中的景象：深色船身，银色镶边，蓝色船帆。
夜峰号 已经返回伦敦。
也就是说，阿鲁卡德·埃默里来了。就在某处。
凯尔恨不得把船弄沉，但那样一来只会惹祸上身，如果莱发现了，他很可能大发雷霆，甚至拿刀捅自己。
于是他干瞪着 夜峰号 ，接下来的全靠想象力。
“我们有任务吗，先生?”当时，哈斯特拉轻声问道(年轻的侍卫非常认真地扮演着密友和同谋的角色)。
“有。”凯尔板着脸，含混地应了一声。
他躲在一家商铺的阴影中盯着那艘船，过了好一会儿，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然后他说要去喝一杯。
所以凯尔来到了集市，饮着葡萄酒，漫不经心地观望着行人。
“斯塔夫呢?”他问，“我们不带他玩，他是不是烦了?”
“他好像被派去负责索尔因阿尔殿下了。”
负责 ?凯尔心想。国王对那位法罗摄政王如此紧张吗?
他在集市中行进，哈斯特拉落在几步开外。
一路上，人越来越多，犹如水流在他身边打旋。法罗人身着色彩明艳、层层叠叠的布料，皮肤上珠光宝气。威斯克人戴着金环和银环，人高马大，鬃毛似的头发更添了几分威风。厚实的风帽和斗篷则是阿恩人的行头。
还有一些人，凯尔难以判断他们的身份。貌似威斯克人，却是阿恩人的穿戴风格。一个深肤色的人，头上盘了一圈威斯克人的辫子。
噩梦浮现在眼前——无数陌生的面孔，无数似曾相识的人——但他强行将其驱散。路上有个陌生人擦肩而过，凯尔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口袋，尽管没什么东西可偷。
太多人了 ，他心想。莱拉可以随心所欲地下手。
正当其时，他在五光十色之间瞥见了一道影子。
纤细的身影。
黑色的外套。
凌厉的笑容。
凯尔喘了口气，然而一眨眼的工夫，影子消失了。一个因为人多造成的幻象。错觉。
虽然那一瞥并不真实，但在他心中掀起波澜，他放慢脚步，立刻打乱了周围行人的节奏。
哈斯特拉再次出现在身边。“您没事吧，先生?”
凯尔摆摆手。“我没事，”他说，“不过，我们还是回去吧。”
他朝着集市尽头的王宫走去，在卡拉的摊位前停步。“你在这儿等着。”他吩咐哈斯特拉，然后钻了进去。
卡拉的商铺又有变化，似是为了迎合节日的需求。墙上和桌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冬季必需品，他的目光四处游移。
“Avan!”老板娘招呼了一声，从帐篷后面的帘子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块黑色皮革。卡拉既矮又胖，生着一双生意人特有的精明眼眸，热情似火。她看到凯尔，立刻满脸放光。“凯尔大师!”她喊道，同时深深地行了个屈膝礼。
“好了，卡拉，”他扶了一把老板娘，“没必要这样。”
她眼里含着的笑意更甚平日，还有几分顽皮。“今晚是什么风把您吹到了我的铺子，mas vares?”
她使用的词—— 我的王子 ——纯属善意，所以凯尔懒得纠正她。桌上有个精美的镶花盒子，他无所事事地把玩起来。“噢，我散着步就到了集市，顺路过来看看你。”
“您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她笑得更灿烂了，“如果您是来问那笔欠账的，”她的眸子亮晶晶的，“请您务必知悉，欠账已经付清了。”
凯尔闻言一凛。“什么? 何时 付清的?”
“确实付清了，”卡拉说，“就在几分钟之前。”
凯尔来不及道别。
他冲出帐篷，闯进人潮汹涌的集市，东张西望。
“先生，”哈斯特拉忧心忡忡地问他，“出什么事了?”
凯尔没有回答。他缓慢地转了一圈，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纤细的身影，黑色的外套，凌厉的笑容。
真的是她。她就在 这里 。当然，她已经离开了。
尽管集市里熙熙攘攘，凯尔知道刚才的行为太引人注目。几个阿恩人开始交头接耳。他如芒在背。
“我们走。”他只好朝着王宫走去，一路上心脏咚咚直跳，那个瞬间在脑海中不断回放。一闪而过的幽灵。
但那 不是幽灵 。也不是错觉。
迪莱拉·巴德回伦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