Ⅵ
夜峰号 靠岸时正值黄昏。
莱拉帮着打结缆绳、架设踏板,目光飘向十来艘泊在艾尔河畔的形制优雅的大船。红伦敦的码头上混杂着各色人种和能量,欢声笑语,暮光笼罩,魔力绽放。尽管二月份的天气依旧寒冷,都城却洋溢着温暖的气息。远处的王宫在逐渐降临的夜幕中犹如另一轮红日。
“欢迎回来。”阿鲁卡德搬着一只箱子,与她擦肩而过。埃萨居然蹲在箱子上,睁着紫色眼睛,尾巴甩来甩去,吓了莱拉一跳。
“它不该留在船上吗?”猫耳抖了抖,她怀疑自己失去了在猫儿那里累积的一点好感。
“别说傻话了,”阿鲁卡德说,“猫可不能在船上。”莱拉正想说自己刚来的时候这只猫就在船上,他接着说:“我认为贵重物品就该随身携带。”
莱拉来了精神。这里的猫很珍贵吗?很罕见?她从未见过另一只猫,不过每次上岸的时间相当有限,她碰不上也正常。“是吗?”
“我不喜欢那种表情。”阿鲁卡德带着箱子和猫儿转身离开。
“什么表情?”莱拉莫名其妙。
“那种表情像是在说,如果我告诉你埃萨的价值,没准哪天它就不见了。”莱拉哼了一声。“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它唯一的价值在于,我把心放在它身上了,这样谁也偷不走我的心。”他面带微笑,埃萨的眼睛一眨不眨。
“真的吗?”
“说实话,”他把箱子放上一辆马车,说,“它是别人送的。”
“谁送的?”莱拉脱口而出。
阿鲁卡德得意地笑了。“噢,你准备跟我交心了吗?我们是不是可以互问互答了?”
莱拉翻了个白眼,继续帮着把箱子搬上岸。 夜峰号 上有人值守,其他人则到旅馆住宿。马车装满后,阿鲁卡德把自己的证件交给一名披盔戴甲的卫兵,莱拉望向周围的船只。有的形制复杂,有的简单,但所有船只都各具特色,令人过目难忘。
隔着两艘船,她看见有人从一艘阿恩船上下来。一个 女人 。不是莱拉知道的那种到船上做生意的女人。她身着长裤和无领外套,腰挂佩剑。
女人沿着码头,迎面走向 夜峰号 ,步态酷似某种野兽。 潜行的野兽 。她个子比莱拉高,甚至比阿鲁卡德还高,状似狐狸,生着一头鬃毛似的——找不到词来形容——赭色乱发,蓬蓬松松的,不曾打理,任其张牙舞爪地扭曲着,使其看起来既像狮子又像毒蛇。也许莱拉应该害怕,但她只顾着惊讶了。
“ 来了 个不好惹的船长。”阿鲁卡德咬着她的耳朵说。
“阿鲁卡德·埃默里。”女人来到他们面前,招呼道。她的嗓音带有海风磨砺的嘶哑,阿恩语口音极重。“好一阵子没在伦敦的地面上见到你了。我猜,你是来参赛的。”
“你懂我的,贾斯塔。献丑的机会我岂能放过。”
她咯咯一笑,笑声好像生锈的钟。“有的事情永远不会改变。”
他故意皱了皱眉头。“你的意思是不会押我赢?”
“那要看我还能不能匀出几个子儿。”贾斯塔说着便离开了,佩带的武器就像钱币一样敲得叮当作响。
阿鲁卡德凑近莱拉。“一句忠告,巴德。千万别和那个家伙比试酒量。比剑也不行。没有十成把握,什么都别比试。因为你输定了。”
莱拉没什么心思听他说话,目光难以从贾斯塔身上剥离。女人在码头上前行,几个样貌凶恶的男人跟在她后面。
“我从来没见过女船长。”
“在阿恩确实不多,但世界很大,”阿鲁卡德说,“在她的家乡更是常见。”
“哪里?”
“贾斯塔吗?她来自索纳尔。帝国东部,与威斯克接壤,所以她看起来……”
“那么高大。”
“是的。你可不要动什么心思。如果你为了上 她的 船展露你的绝活,她会割了你的喉咙,把你扔到海里。”
莱拉微微一笑。“听上去是我喜欢的船长。”
★★★
“我们到了。”一行人抵达旅馆时,阿鲁卡德说。
旅馆的名字是Is Vesnara Shast,翻译过来即为 徘徊之路 。莱拉一开始没发现,看见脸色苍白的莱诺斯才想起来,阿恩语中的 路—— shast——和 灵魂 是同一个词。隐藏的含义令人不安,而旅馆的氛围也丝毫不能抚慰客人。
这栋老旧的屋子歪歪扭扭的——去年秋天她在红伦敦停留的时间太短,不曾发现大多数房屋都比较新——就像一堆随意堆叠的箱子。她甚至想起了在灰伦敦的居所。历经沧桑的石块有下沉的趋势,地板也在凹陷。
旅馆的大堂里塞满了桌椅,每张桌边挤满了阿恩水手,大多已经喝高了,尽管此时刚刚日落。对面的壁炉里火焰熊熊,一条猎狼犬躺在前面,然而人太多,导致大堂里格外闷热。
“我们要过上好日子了,不是吗?”斯特罗斯咕哝道。
“我们有床。”塔维永远乐观。
“真的有吗?”瓦瑟瑞问。
“谁把我的硬汉船员换成了一群爱发牢骚的小毛孩吗?”阿鲁卡德不满地说,“要不要找个奶嘴塞给你吃,斯特罗斯?”
船长递来钥匙时,大副嘴里嘟嘟嚷嚷,但终究没说什么。每间客房住四个人。尽管空间逼仄,而且旅馆已经客满为患,阿鲁卡德仍然为自己搞到了单间。
“船长的特权。”他说。
莱拉和瓦瑟瑞、塔维、莱诺斯睡在一间房里。
船员们散开了,搬着箱子去各自的客房。徘徊之路可谓名副其实,一路上七弯八拐,廊道和楼梯混乱不堪,似乎同时违背了好几条自然法则。莱拉怀疑旅馆里施了某种咒语,或者本身结构独特。这种地方很容易迷路,可以想象,到了夜里,人们喝醉后,情况必然更加混乱。阿鲁卡德形容其为 古里古怪 。
四个人同住,床只有两张。
“很舒服。”塔维说。
“不,”莱拉用不流利的阿恩语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跟人一起睡——”
“Tac?”瓦瑟瑞把箱子放到地上,戏谑道,“我们总能想想办法——”
“——因为我睡着了习惯拿刀捅人。”她冷冷地说。
瓦瑟瑞的脸色微微发白。
“巴德睡一张床,”塔维说,“我睡地板。我说瓦瑟瑞,你有多大可能性留在这儿过夜?”
瓦瑟瑞扑闪着长长的黑睫毛。“有道理。”
莱诺斯始终一言不发,拿到钥匙时不说话,爬楼梯时也不说话。他忐忑不安地靠着墙,显然不适应与萨罗斯同处一室。塔维已经恢复正常,但只要她应对得当,或许能独享一间客房。
这间客房不赖,跟她在船上的舱房差不多大,其实也跟壁橱差不多大,但从狭小的窗户张望,能看到城市、河流,以及横跨河上的王宫。
老实说,回来的感觉不错。
她戴上手套和一顶帽子,从自己的箱子里翻出一包东西,然后出门了。关门的时候,阿鲁卡德刚好从走廊另一头的房间里出来。埃萨的白尾巴绕在他的靴子上。
“你这是要去哪里?”他问。
“夜市。”
他扬起镶着蓝宝石的眉头。“才踏上伦敦的土地,就要出去花钱了?”
“怎么说呢?”莱拉淡淡地说,“我需要一身新衣服。”
阿鲁卡德哼了一声,再无多言。虽然他跟着莱拉下楼,但没有跟着出门。
几个月来,莱拉终于在真正意义上独自行动了。她吸了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仿佛摆脱了巴德这个身份,不再是 夜峰号 上最厉害的贼,变成了夜色中的一个普通人。
她路过了几块宣传Essen Tasch的占卜板,粉笔的白色字迹在黑板上游移,通告诸多仪式和庆典的信息。几个孩子在水坑边玩着结冰然后解冻的游戏。一个威斯克人打了个响指,点燃烟斗。一个法罗女人手抚围巾,颜色就发生了变化。
莱拉目光所及之处,都有魔法的痕迹。
从海上观望,红伦敦的景象已经堪称奇异——当然,若是出现在灰伦敦就更奇异了——而在这里,简直司空见惯。莱拉都快忘了红伦敦的精彩纷呈,她停留的时间越久,就越觉得凯尔 不 属于这里。他和这里的色彩、欢笑、喧闹和魔法的火花毫不搭调。他太低调了。
这里是表演者的舞台。对莱拉来说正合胃口。
时辰尚早,但她快到夜市的时候,冬日的黑暗已经笼罩了城市。河岸边一字排开的店铺可谓 绚丽夺目 ,除了寻常的提灯和火把提供照明,顾客所到之处都有白色光球跟随。一开始,莱拉以为他们自身发光,不是从头到脚,而是由内到外,仿佛他们的生命力忽然肉眼可见。效果颇为震撼,犹如成百上千的光斑贴在斗篷表面上燃烧。但等她走近了才发现,光源在他们手上。
“暖手焰要不要?”集市入口处,有人问道。他举着一个填充白光的玻璃球,热乎乎的,周围的空气被雾化了。
“多少钱?”
“四令币。”
价格不便宜,但她手套里的指头是冰凉的,而且光球实在很吸引人,于是她付了钱,接过光球。融融暖意迅速扩散,顺着双手蔓延到胳膊,令她既惊又喜。
她捧着暖手焰,禁不住微笑。集市依然弥漫着花香,还有燃烧的木头、肉桂和水果的气味。去年秋天,她还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来客——如今依然是,但她知道如何掩饰身份。曾经,乱七八糟的字母对她而言毫无意义,现在逐渐组词成句。商贩们的叫卖声,她能估摸到大致的意思,而当音乐在空中飘扬,就像是魔法使然,她知道就是魔法使然时,步伐也依然稳健。说实话,她一生都走得跌跌撞撞,如今她已站稳脚跟。
许多顾客在摊位之间流连,品尝加料葡萄酒和烤肉,抚摸天鹅绒内衬的兜帽和魔法护符,但莱拉昂首阔步,哼着小曲,在帐篷和摊位之间穿行,走向集市的另一头。逛街的时间多得是,眼下她有事要做。
河岸的远处,王宫犹如一轮低悬的红月。在那里,集市的尽头,靠近宫前台阶的地方,夹在两座帐篷中间的位置,正是她要找的摊位。
上次她来这里,还不认识挂在头顶的招牌。现在以她所学的阿恩语可以读懂它了。
IS POSTRAN。
衣库。
一语双关——正如英语一样,postran这个词既能解释为衣裤,又能表示存放衣物的地方。
门帘上系着风铃,莱拉掀开帘布钻进去时,风铃叮咚作响。进入商铺的刹那,仿佛来到一间暖房。角落里的灯火发出玫瑰色的光芒,散热量也不容小觑。莱拉扫视着帐篷。后墙上曾经挂满了面具,如今取而代之的是窝冬的装备——帽子、围巾和帽衫,还有一些兼具三种功能的衣物。
一个胖乎乎的女人,棕色头发盘成发髻,跪在一张桌子前,伸手在桌子底下扒拉。
“An esto。”听见铃声,她招呼了一句,然后低声咒骂着某件不知所踪的物品。“啊!”她松了口气,把一个小玩意塞进兜里,然后站起身来。“Solase,”她一边转身,一边掸着身上的灰尘,“Kers……”她闭上嘴巴,忽然笑了。
距离莱拉上次钻进卡拉的帐篷,欣赏墙上的面具,已经过去了四个月。四个月前,老板娘送了她一张恶魔面具、一件外套和一双靴子,为她改头换面。迎接全新的生活。
四个月不见了,卡拉看到她的时候两眼放光。
“莉拉,”她拉长了“莱”字的发音,变成“莉”字。
“卡拉,”莱拉说,“As esher tan ves。”
希望你一切都好。
女人微微一笑。“你的阿恩语,”她用英语说,“进步了。”
“不够快,”莱拉说,“你的皇家语言还是那么无可挑剔。”
“Tac。”她整了整围裙,应道。
面对这个女人,莱拉产生了一种罕有的热情,一种发自内心的喜爱,她本该感到不安,但又难以克制。
“你之前离开了。”
“去了海上。”莱拉回答。
“看你的样子,你拜访过半个世界的码头,”卡拉说着走到店铺前面,系好门帘,“正好赶上Essen Tasch。”
“不是巧合。”
“所以你是回来看比赛的。”她说。
“我的船长要参加比赛。”莱拉回答。
卡拉的眼睛瞪大了。“你跟着阿鲁卡德·埃默里出海?”
“你认识他?”
卡拉耸耸肩。“名声这种东西,一向都是越传越远的。”她摆了摆手,似在驱散烟雾,“什么风把你吹到我的店子来了?买件新外套吗?绿色的吧,蓝色也好。今年冬天不流行黑色。”
“我才不在乎呢,”莱拉说,“休想脱了我的外套。”
卡拉吃吃笑着,摸索着莱拉的袖子。“保管得相当好。”然后她嘴里啧啧两声,“圣徒才知道你干了什么。那是被 刀子 划破的吗?”
“被钉子钩破的。”她撒谎。
“Tac,莱拉,我的手艺不至于那么不经用。”
“好吧,”她承认,“可能是一把小刀子划的。”
卡拉直摇头。“上次是攻打城堡,现在又在海上打仗。你真是个特别的姑娘。Anesh,据我所知,凯尔大师也是个特别的小伙子。”
莱拉脸红了。“我没有忘记我欠的账,”她说,“我来付账了。”说着,她取出一个小小的木头盒子。盒子造型精巧,镶嵌着玻璃,里面垫有黑色绸布,分成若干小格子。一个格子里装着几颗火珍珠,另一个格子里装着一卷银线、紫色石钩和金色羽毛,不一而足。看到这些珍宝,卡拉轻轻地抽了一口凉气。
“Mas aven,”她叹道,然后抬头问,“请原谅我多嘴,应该不会有人为了这些宝贝找上门来吧?”听她的语气,并非刻意找茬。莱拉笑了。
“既然你知道阿鲁卡德·埃默里,那么你也就知道,他的船为国王办事。这些都是我们在海上没收的赃物。这本来是我的,现在归你了。”
卡拉用短粗的手指抚摸着那些宝贝。然后她合上盖子,把盒子推开。“太多了,”她说,“到时候我为你记个账。”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莱拉说,“因为我想请你帮个忙。”
“既然你买了东西又付了钱,那就不算帮忙。我能做什么?”
莱拉从外套里掏出几个月前卡拉给的黑色面具,萨罗斯的名号也有它的一份功劳。历经咸腥的海风侵蚀和数月的使用,面具状况堪忧——黑色皮革布满裂纹,角尖缺失了一部分,拉绳也快要断了。
“你到底戴着面具干了什么?”卡拉噘着嘴巴,像极了责怪孩子的母亲。
“你能修好吗?”
卡拉摇摇头。“还不如重新做。”她说着,把面具放到一边。
“不,”莱拉又将其拿了起来,说,“我就喜欢它。你肯定可以修好。”
“做什么用?”卡拉狡黠地问道,“戴着去打仗?”
莱拉咬着嘴唇,老板娘似乎看出了答案。“Tac,莱拉,这也太古怪了,简直 疯了 。你不能去参加Essen Tasch。”
“怎么?”莱拉打趣道,“ 不淑女 吗?”
卡拉叹了口气。“莱拉,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让你在所有货品里随便挑选,你就挑了恶魔的面具和男人的外套。这不是体不体面的问题,而是危险。Anesh,你也一样,”她的语气像是在恭维,但又有些勉强,“但你不在名单上。”
“不用担心。”莱拉得意地笑了。
卡拉还要反驳,终究没有开口,只是摇摇头。“不,我不想知道。”她低头盯着恶魔面具,“我不该帮你这个忙。”
“你不必勉强,”莱拉说,“我可以找别人。”
“你的确 可以 ,”卡拉说,“但他们没我手艺好。”
“差得 远 。”莱拉说。
卡拉叹息着。“Stas reskon。”她咕哝道。莱拉听过这句话。 惹祸上身 。
莱拉想到巴伦,笑了。“一个朋友曾经说我自找麻烦,不找到不肯罢休。”
“看来我们能成为朋友,我和你的那位朋友。”
“我想是的,”莱拉收敛了笑容,“可惜他不在了。”
卡拉放下面具。“两天后来。我要考虑下怎么处理。”
“Rensa tav,卡拉。”
“别急着谢我,怪丫头。”
莱拉转身离开,来到门帘前又迟疑了。“我刚回来不久,”她小心翼翼地说,“还没时间去问候王子们。”她扭头问道:“他们都好吗?”
“你可以亲自去看看嘛。”
“不行,”莱拉说,“我是说,我不好去。我和凯尔之前……是临时安排的。”
女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莱拉以为到此为止了,于是再次转身,不料卡拉又开口道:“你离开后,他来找过我。凯尔大师。”
莱拉瞪大眼睛。“为什么?”
“为你买的衣服付账。”
她心里一沉。“我可以自己还账,”她厉声说道,“凯尔知道的。”
卡拉笑了。“我也是这样对他说的。他就走了。不过一周后,他又来了,提出同样的请求。他每周都来。”
“混蛋。”莱拉嘟囔着,老板娘摇了摇头。
“你不明白吗?”卡拉说,“他来这里不是给你付账。他是来看你有没有回来。”莱拉感到脸颊发烫。“我搞不懂你们俩为何像星星一样互相绕圈。你们俩跳什么舞不关 我的 事。我知道的是你们俩一个接一个地来打听对方,其实两位之间只隔着几步路和几级台阶。”
“事情很复杂。”莱拉说。
“As esta narash。”她自言自语,莱拉如今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凡事都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