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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问题在于,”爱丽丝说,“你能否让一个词有差异那么大的意思。”

  “问题在于,”汉普蒂·邓普蒂说,“哪个意思最重要,就这么简单。”

  ——刘易斯·卡罗尔,《爱丽丝镜中奇遇记》

  周二上午,他们去巴别塔五楼上普莱费尔教授的第一堂翻译理论课。他们刚一坐下,教授就打开了话匣子,堪比主持人的嗓音在狭小的教室里余音绕梁。

  “现在你们每个人都基本掌握了至少三种语言,这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不过今天,我要让你们好好体会翻译所独有的困难之处。举例来说,单是hello(你好)这个词就大有学问。‘你好’看起来太好翻译了!法语是bonjour,意大利语是ciao,德语是hallo,等等。假设我们现在要将意大利语翻译成英语。意大利语中的ciao既可以用来打招呼,也可以用来道别——这个词并不具体指向打招呼或者道别的意思,只是人们交际时的礼节。它源自威尼斯语s-ciào vostro,大意是‘你恭顺的仆人’。我扯远了。说这么多的重点在于:当我们将ciao译为英语时,假如我们在翻译人物离去的场景,那就必须把ciao理解为‘再见’。有时候,这一点很容易根据语境判断,但有时候语境没那么明显,有时候我们必须在译文里添加新词。说到这里已经挺复杂了,而我们连‘你好’都还没说完呢。

  “所有出色的翻译者都铭记于心的第一堂课:从一门语言到另一门语言,词语之间不存在一一对应的关系,就连概念也并非一一对应。瑞士语文学家约翰·布赖丁格声称,语言只是‘完全等价的词语和表达的集合,可以互相置换,且含义彼此完全对应’,这种观点大错特错。语言可不像数学。再说了,就连数学也会因语言差异而有所不同,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说。”

  在普莱费尔教授说话时,罗宾发现自己一直在端详他的面孔。他不确定自己在寻找什么,或许在寻找邪恶的蛛丝马迹。格里芬用寥寥数语勾勒出的那个残忍自私、深藏不露的怪物。然而,普莱费尔教授看起来只是一个性情开朗、笑容满面、沉迷于词语之美的学者。说实话,到了白天的教室里,他哥哥煞有介事的阴谋论显得相当可笑。

  “语言不是涵盖一整套普世概念的术语表,”普莱费尔教授继续说道,“假如真是那样,翻译就不会是一种需要高超技艺的职业——那只要让天真的新生们坐在教室里翻翻字典,我们很快就能在书架上摆满全套佛经的译文了。事实恰恰相反,我们不得不学会在古老的两极之间舞蹈,西塞罗和哲罗姆对这两极有精妙的解释:verbum e verbo,以及sensum e sensu。谁能——”

  “字对字,”莱蒂立刻答道,“以及意对意。”

  “很好,”普莱费尔教授说,“这正是进退两难的地方。我们应该以词语为翻译单位,还是为了文本的整体思想而牺牲单个词语的准确性?”

  “我不明白,”莱蒂说,“忠实单个词语所翻译得到的,难道不应该是同样忠实的文本吗?”

  “理论上是的,”普莱费尔教授说,“前提是假设在每一种语言中,词语彼此之间的关系都完全一致。但事实并非如此。在德语中,schlecht和schlimm都有‘坏’的意思,但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该用哪一个?在法语中,我们什么时候用fleuve,什么时候又该用rivière?我们该如何将法语中的esprit翻译成英语?我们不能只翻译每个词语本身,还必须还原它们在整个篇章中所承载的语义。但是,既然语言之间的差异如此巨大,我们又该怎么做到这一点呢?请注意,这种差异可不是无关紧要的琐事,伊拉斯谟曾经撰写了一整篇论文来论证,他在翻译《新约》时为什么将古希腊语logos译为拉丁语sermo。逐字翻译根本行不通。”

  “你大义凛然地摒弃那条,”拉米背诵道,“逐字逐句描摹的备屈之道。”

  “冥顽头脑辛苦产出的大作,是绞尽脑汁却毫无诗意的成果,”普莱费尔教授念出后面两句,“约翰·德纳姆的诗。很不错,米尔扎先生。所以你们看,翻译者与其说是在传递信息,不如说是在改写原文。而困难之处就在于,改写也是写作,而写作总会体现写作者的意识形态和偏见。说到底,拉丁语中translatio(翻译)一词的字面意思是‘带到那边去’。翻译涉及空间上的维度:文本在字面意思上经过运输,穿越被征服的领土,词语像香料一样从异域运送过来。从古罗马的宫殿一路来到如今的英国茶室,词语的含义已有天壤之别。

  “说到这里,我们还没脱离词汇的范畴。假如翻译只需要找到正确的主题,准确把握中心思想,那么从理论上说,我们终究是可以表达清楚的,对吗?然而我们面前还有重重障碍:句法、语法、词法和正字法,所有那些构成语言骨架的要素。以海因里希·海涅的《孤杉孑然立》一诗为例。这首诗很短,意思也很容易理解。一棵杉树渴望一棵棕榈树,象征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渴求。可是要将它译为英语却相当棘手,因为英语不像德语那样有阴阳性之分,所以没法传达阳性名词ein Fichtenbaum(杉树)和阴性名词einer Palme(棕榈树)的二元对立。明白了吗?所以,我们首先必须假设:语义扭曲是不可避免的。从这一假设出发,问题在于如何谨慎处理这种扭曲。”

  他敲了敲讲台上的那本书:“你们都读过泰特勒了,对吗?”他们点了点头。阅读伍德豪斯利勋爵亚历山大·弗雷泽·泰特勒的《论翻译的原则》的序章,这是他们前一晚的作业。

  “那么你们一定读到了泰特勒提出的三大基本原则。这些原则是——德格拉夫小姐,你来说?”

  “第一,译文应完整而准确地表达原文的思想;”维克图瓦答道,“第二,译文应如实反映原文的写作风格和行文手法;第三,译文应与原文一样流畅易读。”

  她的回答是那么自信且精准,罗宾觉得她一定是在照着课本朗读。他瞥了一眼,却发现她面前空空如也,这让他吃了一惊。拉米也有这种过目不忘的天赋。罗宾开始感觉同学们有点吓人了。

  “非常好,”普莱费尔教授说,“这听起来相当基础。但说起原文的‘风格和行文’时,我们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作品‘流畅易读’又是指什么呢?当我们提出这些原则时,我们心里所想的又是怎样的目标读者呢?这些都是我们将在本学期解决的问题,也都是些引人入胜的问题。”他握紧双手,“请再次允许我制造一些戏剧效果,谈一谈与我们学院同名的那座巴别塔,是的。亲爱的同学们,我实在没法忽略这个学院的浪漫色彩。请纵容一下我吧。”

  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歉意。普莱费尔教授热衷于这种戏剧化的神秘仪式感,这些独白想必在多年的教学中经历过无数次练习和打磨。不过没有人抱怨。大家也很喜欢这种感觉。

  “常有人争论说,《旧约》中最大的悲剧不是人类被逐出伊甸园,而是巴别塔的倒塌。原因在于,亚当和夏娃虽然不再蒙受神恩,但他们依然懂得、而且会说天使的语言。但是,当狂妄的人类决定修出一条通往天堂的道路时,上帝打乱了人类的语言。上帝让他们分裂,让他们无法理解彼此,让他们流散在大地之上。

  “随巴别塔一同消失的不仅仅是人类的团结,还有原初的语言:某种原始的、与生俱来的、所有人都理解的、形式与内容都完美无缺的语言。《圣经》学者称之为亚当的语言。有人认为那就是希伯来语;有人认为它是一种真实存在过、但已湮灭在时间长河中的古老语言;有人认为它是一种有待发明的、全新的人造语言;有人认为法语能胜任这个角色;也有人认为,等英语完成劫掠和变形之后,或许可以堪当此任。”

  “不,这个问题很简单,”拉米说,“当然是叙利亚语。”

  “很幽默,米尔扎先生。”罗宾不知道拉米是不是在开玩笑,但其他人都没有发表意见。普莱费尔教授继续讲解下去。“不过对我来说,最初亚当的语言是什么并不重要,因为我们显然已经彻底失去了它。我们永远不可能再说出那神圣的语言。但我们可以将世上所有的语言汇聚在这片屋檐下,尽我们所能收集人类一切的表达方式,从而做一些尝试。我们永远不可能在这尘世间触碰天堂,但混乱也并非无穷无尽。我们可以不断完善翻译的技艺,寻回人类在巴别塔失去的东西。”普莱费尔教授长舒一口气,为自己的表演动容。罗宾觉得自己真的看到教授眼角泛起了泪光。

  “魔法。”普莱费尔教授将一只手按在胸口。“我们所做的就是魔法,虽然有时候你们并不会有这种感觉。事实上,今晚做作业的时候,你们会觉得自己更像在叠衣服,而不是在追逐转瞬即逝的灵光。但永远不要忘记,你们的尝试是无畏之举。永远不要忘记,你们是在对抗上帝的诅咒。”

  罗宾举起了手:“那您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在这里,也是为了拉近人类之间的距离?”

  普莱费尔教授歪着脑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罗宾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这话一出口就感觉很蠢,只是孩子的胡思乱想,而不是严肃的学术问题。莱蒂和维克图瓦皱眉看着他,就连拉米也皱了皱鼻子。罗宾又试了一次,他知道自己要问什么,只是想不出足够优雅或巧妙的措辞。“那个……因为在《圣经》里,上帝把人类分开了。我在想,是不是——翻译的目的是不是为了让人类重新团结在一起。我们做翻译是不是为了——我不知道怎么说——在人间重建那个天堂,让天堂在国与国之间重现。”

  听到这话,普莱费尔教授显得有些为难。但很快,他脸上又恢复了生机勃勃的快乐神色。“是啊,当然了。这正是帝国的计划,也正是为什么,我们的翻译要服从君主的意愿。”

  周一、周四和周五是语言专业课。听完普莱费尔教授的演讲再来上这些课,就像从云雾中回到坚实的地面上。

  不论各自专精的语言是什么,他们每周要一起上三堂拉丁语课。(在这个阶段,不钻研古典文学专业的学生不用再学古希腊语。)拉丁语教授是一位名叫玛格丽特·克拉夫特的女士,她与普莱费尔教授没有任何共同点。她很少笑,授课毫无感情,讲解全凭记忆,从不看讲义一眼,但她会在讲课时随手翻动书页,似乎早就将每一页的内容熟记于心。她没有问学生的名字,点名时永远是伸手一指,生硬地说一声“你”。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毫无幽默感,但当拉米朗读奥维德的作品时读到朱庇特恳求伊俄不要逃走,之后来了一句毫无感情的插入语:fugiebat enim(因为她正要逃走),听到这,她爆发出一阵小女孩似的笑声,她好像一下年轻了二十岁,成了坐在他们中间的女同学。那一瞬间之后,她的面具又回到了脸上。

  罗宾不喜欢她。她讲课的声音节奏单调而生硬,出乎意料的停顿让人难以跟上她论证的思路,在她的课堂上度过的两小时似乎漫长得永无止境。不过,莱蒂却听得十分入迷。她望着克拉夫特教授,满眼都是闪闪发亮的崇拜。下课之后,他们陆续离开教室,罗宾在门外等莱蒂收拾东西,准备和她一起去公共食堂。但她却向讲台边的克拉夫特教授走去。

  “教授,我想知道我能不能和您谈谈——”

  克拉夫特教授站起身:“已经下课了,普赖斯小姐。”

  “我知道,但我想耽误您一些时间,如果您有空的话。我想说的是,作为牛津的女性,我是说,牛津的女性并不多,我希望能聆听您的忠告——”

  出于某种模糊的骑士精神,罗宾觉得他不该再听下去。但他还没走到楼梯边上就听见了克拉夫特教授冷峻的声音。

  “巴别塔不怎么歧视女性。只是在我们女性之中,对语言感兴趣的寥寥无几。”

  “但您是巴别塔唯一的女教授,而且我们所有人——我和这里所有的女孩都很崇拜您,所以我想——”

  “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勤奋刻苦加上天生的才华。这些你都已经知道了。”

  “可是对女性来说不一样,而您肯定经历过——”

  “如果我有相关话题需要讨论,我会在课上提出来,普赖斯小姐。但是已经下课了。现在你在耽误我的时间。”

  趁莱蒂没看见他,罗宾赶紧转过墙角,跑下蜿蜒曲折的楼梯。当她端着盘子在公共食堂坐下时,罗宾发现她的眼圈有些泛红。但他假装没发现,而拉米或维克图瓦就算注意到了也什么都没说。

  * * *

  周三下午是罗宾一个人的汉语课。他隐隐盼望能在教室里见到洛弗尔教授,结果却发现他的老师是阿南德·查克拉瓦蒂教授,这个和蔼可亲、朴素低调的男人说起英语来是一口地道的伦敦腔,让人觉得他没准是在肯辛顿长大的。

  汉语课的课堂氛围与拉丁语课截然不同。查克拉瓦蒂教授没有对罗宾长篇大论地说教,也不让他背课文。这位教授以对谈的方式授课。他提出各种问题,罗宾尽可能回答,两人再一起探讨罗宾给出的答案。

  查克拉瓦蒂教授先是提出了几个极其基础的问题,罗宾起初甚至觉得没有回答的必要,然而在对这些问题内在深层的含义条分缕析之后,罗宾才发现它们远远超出自己的理解范围。什么是“词”?最小的意义单位又是什么,又为什么和“词”有所不同?“词”和“字”有区别吗?汉语口语和汉语书面语有哪些区别?

  分析和拆解一种他自以为了如指掌的语言,学着区分指事字和象形字,记住一整套与词法和正字法有关的新术语,真是一套古怪的练习,仿佛在大脑内的沟壑间钻探摸索,抽丝剥茧地探究自己的思维,让罗宾既着迷又不安。

  接下来是难度较大的问题。汉语中有哪些词能拆分为可辨认的图形?又有哪些不能?为什么代表女性的汉字“女”也是“奴”字的偏旁?同时又是“好”字的偏旁?

  “我不知道,”罗宾承认,“为什么呢?因为奴隶和好的东西都有内在的女性特质吗?”

  查克拉瓦蒂教授耸耸肩。“我也不知道。这些都是理查德和我还在想办法解答的问题。你知道,我们的汉语语法汇编还远远没达到令人满意的水平。在我学习汉语那会儿,我连好一点的汉英资料都没有,只能拿雷慕沙的《汉文启蒙》和傅尔蒙的《中国官话》凑合,你能想象吗?我到现在都觉得汉语和法语真让人头疼。但我认为我们如今已经有所进步了,真的。”

  这时,罗宾明白了他在这里的位置。他不仅是学生,也是同事,一个难得有能力为巴别塔拓宽其狭窄知识边界的母语者。或者说是一座等待掠夺的银矿,格里芬的声音响起,不过罗宾甩开了这个念头。

  事实上,能为语法汇编做贡献让他激动不已。但他还要学习很多东西。这堂课后半部分的内容是阅读古汉语。罗宾在洛弗尔教授家中接触过这些内容,但从未系统学习过。古汉语之于官话白话文,就像拉丁语之于英语,懂得后者的人可以猜出前者所构成的一句话的大意,但前者的语法规则无法凭直觉判断,不经过严格的阅读练习是不可能掌握的。句读就像猜谜。名词在适当的情况下也可以用作动词。很多汉字具有不同且互相矛盾的字义,而且每个字义都可以推导出说得通的解释。举例来说,“笃”字既可以表示“限制”,也可以表示“硕大的、坚实的”。

  那天下午,他们还研读了《诗经》。这部诗歌集主题散乱,写作背景与当代中国相距甚远,甚至在汉代读者眼里,《诗经》的语言已经十分陌生了。

  “我建议先到这里吧。”在围绕“不”这个字讨论了二十分钟之后,查克拉瓦蒂教授说。“不”字在大多数语境里都表示否定语义,但在特定语境下似乎又表示赞美,这完全不符合他们对这个字的了解。“我想我们只能先搁置这个问题了。”

  “可我不明白,”罗宾沮丧地说,“我们怎么就没法搞清楚呢?我们能问问了解的人吗?我们就不能去北京访学吗?”

  “我们本来可以,”查克拉瓦蒂教授说,“但是你瞧,在清朝皇帝颁布诏令,教外国人学汉语者可能被处死之后,事情就有点难办了。”他拍拍罗宾的肩膀,“我们只能退而求其次。你是我们现有的最好选择。”

  “这里就没有别人会说汉语了吗?”罗宾问,“只有我一个学生吗?”

  听了这话,查克拉瓦蒂教授的表情很不自然。罗宾这才反应过来:按理说,自己不该知道格里芬的事。洛弗尔教授很可能让学院所有人都发誓保守秘密。根据官方记录,格里芬很可能并不存在。

  尽管如此,他还是情不自禁要刨根问底:“我听说几年前还有一个学生,也来自中国沿海。”

  “噢,是啊,我印象中是曾经有过一个。”查克拉瓦蒂教授的手指焦躁地敲着桌面,“一个不错的男孩,不过没有你这么勤奋。格里芬·哈利。”

  “曾经有过?他出什么事了?”

  “啊,那真是个悲伤的故事。他去世了,就在四年级开学前。”查克拉瓦蒂教授挠了挠太阳穴,“他在海外访学的途中病倒了,没能活着回来。这种事经常发生。”

  “经常发生?”

  “是啊,干这行总要承担某些……风险。你知道,经常要到处旅行。减员也在意料之中。”

  “可我还是不明白,”罗宾说,“肯定还有很多中国学生乐意来英国学习啊。”

  查克拉瓦蒂教授敲击木桌的速度更快了。“嗯,是啊。但首先要考虑对国家忠诚的问题。你知道,招募随时可能跑回清廷的学者没什么好处。其次,理查德的观念是……嗯。必须接受过某种培养才行。”

  “像我这样?”

  “像你这样。否则的话,理查德认为……”罗宾注意到,查克拉瓦蒂教授频繁使用这个句式,“中国人有某些天生的倾向。也就是说,他认为中国学生不能很好地适应这里。”

  卑微的,更原始的种族。“我明白了。”

  “但那不包括你,”查克拉瓦蒂教授立刻说,“你很有教养。非常勤奋,我觉得你不会有那些问题。”

  “是。”罗宾把话咽了回去,他觉得喉头发紧,“我非常幸运。”

  来到牛津后的第二个周六,罗宾一路向北走,去和他的监护人共进晚餐。

  洛弗尔教授在牛津的宅邸只比汉普斯特德的庄园略微简朴一些。它面积稍小,只有前后花园,没有大片开阔的绿地,但这依然不是只领教授薪水的人能买得起的。前门树篱边的树上挂满红艳欲滴的樱桃,然而入秋早已不是樱桃结果的时节。罗宾怀疑,只要他弯腰翻开树根处的草丛,一定会发现土里埋着银条。

  “好孩子!”他刚一拉响门铃,派珀太太就迎了出来,为他拂去外衣上的落叶,拉着他转了好几圈,细细打量他瘦削的身体,“我的老天爷啊,你都瘦成这样了——”

  “伙食很差劲,”罗宾说着,绽开灿烂的笑容,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想念她,“和您说的一样。昨晚的晚餐是腌鲱鱼——”

  她倒吸一口冷气:“天哪。”

  “——冷牛肉——”

  “天哪!”

  “还有馊了的面包。”

  “太没人性了。别担心,我这顿饭都给你补回来。”她轻轻拍拍罗宾的脸颊,“除了伙食,学校生活怎么样?你喜欢穿那松松垮垮的黑袍吗?交到朋友没有?”

  罗宾正要回答,洛弗尔教授走下楼梯。

  “你好,罗宾,进来。”他说,“派珀太太,他的大衣——”罗宾脱下大衣交给派珀太太,她看了看沾上墨迹的袖口,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教授问道:“新学期怎么样?”

  “很有挑战性,就像您提醒的一样。”说话间,罗宾觉得自己更老练了,声音不知怎么也更低沉了。他离开家才一周,却仿佛长了好几岁,现在他可以自称为年轻的男人而不再是男孩了。“但我从挑战中收获了快乐,也学到了很多。”

  “查克拉瓦蒂教授说你为语法汇编做了几处不错的贡献。”

  “我觉得还远远不够,”罗宾说,“古汉语里有一些助词,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们的翻译有一半都像是臆测。”

  “这种感觉我已经体验几十年了。”洛弗尔教授向餐厅做了个手势,“我们吃饭吧?”

  他们仿佛又回到了汉普斯特德。长桌的布置与罗宾印象中一模一样,他和洛弗尔教授分别坐在两端,罗宾右手边挂着一幅画,不过这一次画中是泰晤士河而不是牛津的宽街。派珀太太为两人倒上葡萄酒,对罗宾眨了眨眼,然后就回到厨房里。

  洛弗尔教授向他举起酒杯,随后喝了一口:“你跟杰尔姆学理论,跟玛格丽特学拉丁语,是吗?”

  “是的。课程进行得很顺利。”罗宾抿了一口酒,“不过,克拉夫特教授讲课的样子好像教室空了她也不会注意到,而普莱费尔教授看上去似乎更应该去做演员。”

  洛弗尔教授轻声笑了起来。罗宾也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在此之前,他从来没逗笑过他的监护人。

  “他给你们讲普萨美提克的故事了吗?”

  “讲了,”罗宾说,“那些都是真事吗?”

  “谁知道呢,都是希罗多德告诉我们的,”洛弗尔教授说,“希罗多德还有一个关于普萨美提克的精彩故事。普萨美提克想知道哪种语言是人间所有语言的本源,为此,他将两个新生婴儿交给一位牧羊人抚养,嘱咐不许让他们听到任何人类的语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只能发出婴儿那种含糊不清的声音。后来有一天,其中一个孩子向牧羊人张开小手喊出了bekos,这是弗里吉亚语表示‘面包’的词。于是,普萨美提克认定弗里吉亚人就是大地上的第一个种族,弗里吉亚语就是人类最初的语言。很美的故事,不是吗?”

  “我想应该没人相信这个观点吧。”罗宾说。

  “老天,当然没有。”

  “但那个方法真的有用吗?”罗宾说,“我们真的能从婴儿嘴里学到什么吗?”

  “据我所知是行不通,”洛弗尔教授说,“关键在于,如果你想让婴儿正常成长的话,就不可能把他们完全隔绝在没有语言的环境里。买一个孩子来看看可能很有意思,嗯,不过还是算了。”洛弗尔教授歪头想了想,“不过想想可能存在一种原初的语言,还是挺有趣的。”

  “普莱费尔教授提到了类似的概念,”罗宾说,“一种完美、与生俱来、没有杂质的语言。亚当的语言。”

  在巴别塔度过一段时间后,他对教授说话时感觉更加自信。现在他们处于更加平等的地位,可以以同事的身份交流。晚餐桌上的谈话不再像是审问,而更像是两个研究同一迷人领域的学者在闲聊。

  “亚当的语言,”洛弗尔教授的表情不以为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你们灌输那种东西。那是个美好的比喻没错,但每隔几年就会有那么一个学生一门心思要在原始印欧语中找到亚当的语言,或者干脆自己创造一门语言。总要经过严厉的谈话或者几周的失败才能让他恢复理智。”

  “您不认为存在一门原初的语言?”罗宾问。

  “当然不认为。最虔诚的基督徒认为它确实存在,但你想想,如果上帝的圣言真的与生俱来又清楚无误,那就不会有那么多关于其内容的争论。”他摇了摇头,“有人认为亚当的语言可能是英语,可能演化为英语,但那纯粹是因为英语背后有足够强大的军事实力和权力为它铲除竞争对手。我们必须记住:短短一个世纪之前,伏尔泰宣称法语才是四海通用的语言。当然,那是在滑铁卢之前。韦布和莱布尼茨一度推测,汉语或许真的曾是所有人都能读懂的语言,因为它本质上是表意文字。但珀西认为汉语从埃及圣书体文字演变而来,从而推翻了这个推测。我想说的是,这些都是偶发事件。占据主导地位的语言在支撑它们的军事力量衰落后可能保留一些影响力,比如葡萄牙语就苟延残喘了很久,但它们终究会失去地位。不过,我相信确实存在一个纯粹由语义构成的领域,存在一门中庸的语言,能完美表达所有概念,而我们现在只能在不同语言中寻找最接近的表达,靠常识和感受来判断找得对不对。”

  “就像伏尔泰,”罗宾接过话头,葡萄酒让他胆子大了起来,想起应景的名言更是让他激动,“就像他在莎士比亚的法译本的序言中所写的:我尽力在作者翱翔之时,与之一同展翅。”

  “说得不错,”洛弗尔教授说,“弗里尔是怎么说的来着?我们认为翻译的语言应当是一种尽可能纯粹的、摸不着、看不见的要素,仅仅是思想和感受的媒介,除此以外什么也不是。可是除了通过语言表达之外,我们还能怎么了解思想和感受?”

  “这就是银条的力量所在吗?”罗宾问。这场谈话渐渐超出了他的预期;他觉察到洛弗尔教授正在阐述某些他还没准备好聆听的深奥理论,他要在迷失之前把谈话拉回正题。“它们的原理是不是捕捉纯粹的语义,也就是在不同语言中寻找大致相近的表达时所丢失的那部分语义?”

  洛弗尔教授点点头。“这是我们能得出的最理论化的解释。不过我也认为,随着语言的演进,随着语言使用者的经验和智慧不断积累,随着语言大量吸收新的概念,不断发展改变,不断涉及新的内容,我们对一门语言的掌握也越来越全面。误解的空间越来越小。而我们最近才意识到这对刻银术意味着什么。”

  “我猜这意味着,罗曼语族研究者最后会无词可用。”罗宾说。

  他只是在开玩笑,谁知洛弗尔教授却用力点了点头:“你说得很对。法语、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在学院里占据主导地位,但是它们对镌字簿的新贡献却在逐年递减。因为欧洲大陆的交流太过频繁,外来词太多。法语和西班牙语越来越接近英语,反过来也一样,词语的内涵渐渐改变,趋于一致。再过几十年,使用罗曼语族的银条没准会彻底失效。这不行,如果想要创新,我们就必须把目光投向东方,我们需要欧洲没有的语言。”

  “所以您专门研究汉语。”罗宾说。

  “一点不假。”洛弗尔教授点点头,“我确信中国才是未来。”

  “所以您和查克拉瓦蒂教授一直在努力让学生群体更多样化?”

  “谁和你说了院系间钩心斗角的闲话?”洛弗尔教授轻笑道,“是啊,今年我们只招了一个专精于欧洲语言的学生,还是个女生,为此还有人不乐意呢。但这是情势所迫。比你们年级高的同学今后很难找到工作。”

  “说到语言传播这个话题,我倒是想问……”罗宾清了清嗓子,“那些银条都去哪儿了?我是说,谁把它们买走了?”

  洛弗尔教授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是买得起它们的人。”

  “可我只在英国见到银条被广泛使用,”罗宾说,“在广州就没这么流行,我听说在加尔各答也没这么常见。而且我突然想到,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有英国人经常使用银条,可是银条运作的关键元素却来自中国人和印度人的贡献,这好像有点奇怪。”

  “那只是经济问题而已。”洛弗尔教授说,“购买我们创造的东西要花一大笔钱。英国人恰好出得起这笔钱。我们也同中国和印度商人做交易,但他们经常承担不起出口费用。”

  “可是英国的银条也用于慈善机构、医院和孤儿院啊,”罗宾说,“我们的银条可以帮助最需要它们的人,但世界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

  罗宾知道自己在玩一个危险的游戏,但他必须问个明白。如果不加以确认,他就无法在心中将洛弗尔教授及其同事视作敌人,也无法完全接受格里芬对巴别塔的毁灭性的评价。

  “嗯,我们不能耗费精力去研究各种微不足道的应用。”洛弗尔教授轻蔑地笑道。

  罗宾试着改变论证方法。“只是,嗯,似乎应该进行某种交换才公平。”此时他感觉心神飘荡,难以自控,不禁后悔刚才喝了太多酒。这原本应该是场理智的讨论,可他太激动了。“我们拿走他们的语言、他们观察和描述世界的方式。我们应该给他们一些东西作为回报。”

  “可是,”洛弗尔教授说,“语言又不是商品,不像茶叶或丝绸那样需要买卖。语言是无穷无尽的资源。我们学习语言、使用语言,是偷了谁的东西?”

  这话有几分道理,但这个结论还是让罗宾不舒服。事情肯定没有这么简单,这套逻辑背后肯定掩藏着某种不公平的胁迫或剥削。但是他无法组织语言提出反驳,无法分析出这套论证错在哪里。

  “清朝皇帝拥有世界上最多的白银储备之一。”洛弗尔教授说,“他有足够的学者,他甚至有懂英语的语言学家。所以他为何不在皇宫里铺满银条呢?中国人的语言那么丰富,为什么连自己的语法汇编都没有呢?”

  “可能他们没有着手做这件事的资源。”罗宾说。

  “那我们为什么要把资源拱手送给他们?”

  “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他们需要这些,所以巴别塔为什么不派学者去海外参加交流项目?我们为什么不去教他们该怎么做?”

  “所有国家都要囤积本国最宝贵的资源。”

  “或者是你们在囤积本该自由分享的知识,”罗宾说,“因为如果语言是自由的,如果知识是自由的,那为什么所有语法汇编都锁在巴别塔里?我们为什么从不接待外国学者,也不派学者去支援世界其他地方开设翻译中心?”

  “因为我们是皇家翻译学院,我们为帝国的利益服务。”

  “这好像从根本上就不公平。”

  “这就是你的看法吗?”洛弗尔教授的话语中闪现出一丝冰冷的锋芒,“罗宾·斯威夫特,你认为我们在这里做的事从根本上就不公平吗?”

  “我只是想知道,”罗宾说,“为什么银条没救下我母亲。”

  短暂的沉默。

  “好吧,你母亲的事我很抱歉。”洛弗尔教授拿起餐刀,开始切他的牛排,一副慌乱而狼狈的样子,“但爆发亚洲霍乱的原因是广州公共卫生条件太差,而不是银条分配不均。再说,没有镌字能起死回生——”

  “这算什么借口?”罗宾放下手中的玻璃杯,他现在真的醉了,酒精让他变得好斗,“你当时有银条,你亲口告诉我它们很容易制作,那为什么——”

  “老天啊,”洛弗尔教授厉声喝道,“她只是个女人。”

  门铃响了。罗宾浑身一紧,餐叉砸到餐盘,随即掉落在地板上,发出哐啷的声响。他无比尴尬地将它捡起来。门厅里响起派珀太太的声音:“哎呀,真是惊喜!他们正在吃晚餐呢,我这就带你进去——”话音未落,一个相貌英俊、穿着优雅的金发绅士手捧一摞书本,大步走进了餐厅。

  “斯特林!”洛弗尔教授放下餐刀,起身迎接这位陌生人,“我以为你要晚点再来呢。”

  “伦敦的事提前办完了——”斯特林的眼睛撞上罗宾的眼睛,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噢,你好。”

  “你好,”罗宾在慌乱中怯生生地说。他意识到,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斯特林·琼斯,威廉·琼斯的侄子,学院的大明星。“很——高兴认识你。”

  斯特林一言不发,他久久地端详着罗宾,嘴角扭曲成古怪的线条。罗宾读不懂他脸上的表情。“我的天哪。”

  洛弗尔教授清了清嗓子:“斯特林。”

  斯特林的目光又在罗宾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才望向别处。

  “不论如何,欢迎你。”他好像到现在才想起回答。此时的他已经转过身去,背对罗宾说出的话听起来勉强又别扭。他将手里的书放在桌上:“你是对的,迪克,《利氏汉法辞典》就是关键所在。只看葡萄牙语的时候看不出其中的门道。在这一点上,我可以帮忙处理。现在我认为,我们可以把几个词连锁配对,我在这里标出来了,还有这里——”

  洛弗尔教授草草翻过书页:“这书被水泡过,但愿你没付全款——”

  “我一分钱也没付,迪克,你以为我是傻子吗?”

  “嗯,在澳门那事之后——”

  他们热烈地讨论起来。罗宾完全被遗忘了。

  罗宾四处张望,感觉身子东倒西歪,还深感格格不入,脸上如火烧一般。他还没吃完他那份餐食,但继续用餐又显得非常古怪,再说他也没有了胃口。早先的自信消隐无踪。他又一次觉得自己像个愚蠢的小男孩,在洛弗尔教授的客厅里被那些乌鸦似的访客大笑着哄走。

  这种矛盾使他讶然:自己鄙视他们,知道他们可能不怀好意,然而罗宾依然想得到他们的尊重和接纳,跻身于他们的行列。这些混杂的情绪极其陌生。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厘清。

  但我们还没说完,他想对他的父亲说,我们刚才正谈到我的母亲。

  他感觉胸口发紧,心脏仿佛是一头竭力冲出牢笼的困兽。真是莫名其妙。这种打发他的方式与他之前经历的没有任何不同。洛弗尔教授从不关注罗宾的感受,从不表示关心或安慰,他只会生硬地改变话题,只会竖起一堵冷漠的高墙,只会让罗宾的伤痛显得微不足道,甚至连提起这些伤痛都是毫无意义的小题大做。罗宾早就习惯了。

  只是现在,或许是酒的缘故,或许是长期以来积压的情绪达到了临界点,他想大声嘶喊、大哭、踹墙,做任何事,只要能让他的父亲直视他的脸。

  “噢,罗宾。”洛弗尔教授抬头瞥了他一眼,“你走之前告诉派珀太太,我们要来点咖啡,好吗?”

  罗宾抓起大衣离开了房间。

  * * *

  他没有从高街拐弯走向喜鹊巷。

  相反,他越走越远,来到默顿学院的地界。夜里的花园扭曲而诡异。黑色的树枝像手指一般从上锁的铁门后伸出来。罗宾徒劳地摆弄了一阵门锁,然后喘着粗气从栏杆之间的窄缝里挤了进去。他在花园里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才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桦树长什么样。

  他后退几步,环顾四周,觉得自己很蠢。这时,一片白色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一棵苍白的树,被几丛低矮的桑树包围,树冠修剪得微微上翘,仿佛在举手赞美。那棵白树的树干上有一个突起的树瘤,在月光下宛如一个光秃秃的脑袋,又像一颗水晶球。

  大概就是它吧,罗宾心想。

  他想着哥哥身穿翻飞的鸦黑色斗篷,手指在月光下抚摸这片白树皮的样子。格里芬真的很喜欢戏剧效果。

  盘桓在胸口的灼烧感让他奇怪。走了这么长的路让他清醒过来了,但没有消解他的愤怒。他依然时时刻刻都想大声嘶喊。与父亲的晚餐竟让他如此勃然大怒吗?这就是格里芬所说的正义的怒火吗?但是他感受到的并不单纯是革命的烈火。他心中的感受不是信念,而是怀疑、怨恨和深深的迷惑。

  他恨这个地方。他又爱这个地方。他痛恨这个地方对待他的方式。可他依然想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因为,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以学者的身份与教授们平等对话,参与这场盛大的游戏,这种感觉实在是美妙。

  一个令人厌恶的念头爬进他的脑海:你生气因为你是个受伤的小男孩,你渴望他们给你更多的关注。但他赶走了这个念头。他当然没有这么狭隘,他当然不会因为没有得到关注而对父亲满腹怨言。

  他的所见所闻已经足够了。他看清了巴别塔的本质,他所知道的已经足以让他信任自己的直觉。

  他的手指滑过树皮。指甲不够坚硬。最好是用小刀,但他身上没有。最后,他掏出口袋里的钢笔,用笔尖在树瘤上刻出痕迹。他用力划了好几次,好让十字足够显眼。他的手指很疼,钢笔的笔尖彻底报废了。但他终于留下了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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