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噢,那些白人的心眼太小,小到只顾自己的感受。
——玛丽·普林斯,《玛丽·普林斯的历史》
格里芬动身前往格拉斯哥后,罗宾久久无法入睡。他坐在黑暗中,神经质的能量令他大脑嗡嗡作响。他感到令人窒息的眩晕,就像纵身跃入悬崖之前从峭壁边缘向下望。整个世界似乎即将滑向某种灾难性的剧变,而他只能紧紧抓住身边的事物,与它们一起冲向崩溃的转折点。
一小时后,老图书馆热闹起来。七点的钟声刚一敲响,此起彼伏的鸟鸣声便在书架之间回荡。鸟鸣声十分响亮,不像是从外面传来的,倒像是书本之间栖息着一大群看不见的小鸟。
“这是什么声音?”拉米揉着眼睛问,“你们是在后面的橱柜里建了一座动物园吗?”
“是这里发出的声音,”安东尼将一台边缘雕刻着各种鸣禽的木制落地摆钟指给他们看,“这是我们的一位瑞典同事送的礼物。她将瑞典语gökatta翻译成‘在日出时分起床’,只不过gökatta这个词在瑞典语中还有‘为了聆听鸟鸣而早起’的特殊含义。摆钟里有某种八音盒装置,但白银让鸟鸣声听起来像真的一样。很可爱,不是吗?”
“再小声一点就好了。”拉米说。
“啊,我们这个只是雏形,而且也旧了。你知道,现在在伦敦的商店里就能买到这些摆钟。它们很受欢迎,有钱人特别喜欢。”
男孩们排着队,轮流用水池里的冷水洗漱,然后去阅览室同女孩们会合,围在昨天积累的笔记前继续工作。
莱蒂看上去也整晚都没有合眼。她的黑眼圈又深又重,一打哈欠就将双手痛苦地抱在胸前。
“你还好吗?”罗宾问。
“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她失去焦点的目光望着整个房间,又眨了眨眼睛,“一切都天翻地覆,一切都前后颠倒。”
说得很对。罗宾心想。综合各方面来看,莱蒂的表现还算不错。至于接下来想说的话,他不知该如何措辞才不失礼貌,只好拐弯抹角地问:“你怎么想?”
“关于什么,罗宾?”她没好气地问,“我们掩盖的那场谋杀?大英帝国的覆灭?还是我们下半辈子都要逃亡的事实?”
“我觉得……所有这些吧。”
她揉了揉太阳穴:“正义让人精疲力竭。这就是我的想法。”
凯茜端出一壶热气腾腾的红茶,他们感激地递上自己的马克杯。维马尔打着哈欠,摇摇晃晃地从盥洗室走向厨房。几分钟后,油煎食物的美妙香气弥漫在阅览室里。维马尔一边将铺在番茄糊上的炒蛋盛到他们的餐盘里,一边介绍:“玛莎拉炒蛋。一会儿还有吐司。”
“维马尔,”凯茜感慨道,“我简直可以嫁给你。”
他们狼吞虎咽,在沉默中迅速而机械地吞下面前的食物。几分钟后,桌面被清理干净,用过的餐盘被送回那间小厨房。大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打开。进来的是伊尔丝,她从市中心带回了当天早晨的报纸。
“有议会辩论的报道吗?”安东尼问。
“他们还是争执不休,”她说,“所以我们还有一点时间。辉格党还不能确定他们的得票数,在有信心获胜之前他们是不会进行投票的。但我们还是想在今天或者明天把那些宣传册送到伦敦去。派人乘中午那班火车,把它们送到弗利特街去印刷。”
“我们在弗利特街还认识什么人吗?”维马尔问。
“认识,特雷莎还在《旗帜报》。他们每周五印刷。我可以进去使用印刷机,这一点我敢肯定,只要你们今晚给我一些能拿去印刷的东西。”她从斜挎包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沿着桌面滑了过来,“顺便说一句,这是伦敦来的最新报道。我猜你们想看一看。”
罗宾伸长脖子去看那上下颠倒的文字。上面写着:
牛津大学教授在广州遇害。行凶者与中国说客合谋。
“好吧,”他眨了眨眼,“大部分细节都说对了。”
拉米翻开报纸:“噢,快看。上面有我们的画像。”
维克图瓦说:“看起来并不像你。”
“确实不像,他们没把我的鼻子画对,”拉米赞同道,“而且把罗宾的眼睛画得太小了。”
安东尼问伊尔丝:“牛津的报纸也刊登这些了吗?”
“让人惊讶的是,并没有。他们完全没有声张。”
“有意思。那好吧,你们几个的伦敦之行还是取消吧。”安东尼话音刚落,他们全都异口同声地抗议起来,但是安东尼举起一只手,“别闹。这太危险了,我们不能冒这个险。你们就躲在老图书馆,等这阵风头过去再说。你们绝对不能被人认出来。”
“你也不能啊。”拉米反驳道。
“他们认为我死了和他们认为你是杀人犯,这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我的脸又没被人印在报纸上。”
“可是我想出去,”拉米闷闷不乐地说,“我想做些事情,我想帮忙——”
“你别把自己弄进监狱就是帮忙了。不管亲爱的格里芬多喜欢宣扬这是一场公开的战争,但它毕竟还不是。这些事务必须讲究技巧。”安东尼指了指黑板,“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个计划上。我们言归正传吧。我记得昨晚我们最后说到阿瑟诺勋爵的事。莱蒂?”
莱蒂喝了一大口茶,她闭上眼睛,然后打起精神说:“是的。我相信阿瑟诺勋爵和我父亲关系不错。我可以给他写信,试着安排一次会面——”
罗宾问:“你不觉得你父亲正为你是杀人犯的新闻心烦意乱吗?”
“新闻里没说莱蒂是凶手,”维克图瓦迅速浏览着那栏报道,“只有我们三个的名字。根本没提到她。”
短暂而尴尬的沉默。
“没事,那对我们非常有利,”安东尼镇定自若地说,“这给了我们一些活动的余地。莱蒂,你现在就去给你父亲写信。其他人,都去做各自的任务。”
他们一个接一个走出阅览室,去执行分配给他们的任务。伊尔丝去巴别塔继续搜集关于伦敦事态发展的消息。凯茜和维马尔走进工作室,去捣鼓那对用到polemikós的配对镌字。拉米和维克图瓦被安排去给知名的激进派领袖写信,假装自己是支持激进分子的中年白人。罗宾和安东尼一起坐在阅览室里,从洛弗尔教授的信件里挑出证明各方勾结的最有力证据,放在煽动舆论的简短宣传册中作为引文。他们希望这些证据能制造足以引起伦敦报纸注意的丑闻。
“注意你的措辞,”安东尼对他说,“尽量不要使用反殖民主义的辞藻,要尊重国家主权。可以用丑闻、勾结、腐败、缺乏透明度之类的词语。用能让普通伦敦人义愤填膺的说法来描述事情,不要把它变成种族问题。”
“你想让我为白人做翻译。”罗宾说。
“完全正确。”
他们在惬意的沉默中工作了一个小时,直到罗宾写得手指酸痛。他靠在椅背上,默不作声地捧着茶杯,等待安东尼写完一个自然段然后说道:“安东尼,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安东尼放下笔:“你在琢磨什么呢?”
罗宾对那沓宣传册的草稿点了点头说:“你真心相信这能奏效吗?我是说,靠公共舆论赢得胜利?”
安东尼靠在椅背上放松手指:“我看出来了,你哥哥让你很烦恼。”
“格里芬昨晚一直在教我怎么用枪。”罗宾说,“他认为革命没有暴力起义不可能成功。而且他的话很有说服力。”
安东尼思考了一会儿,点点头,将笔靠在墨水瓶上:“你哥哥总爱说我太天真。”
“我不是那——”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想说,我并不像格里芬所想的那么软弱。我想提醒你,在他们决定法律上不能再称我为奴隶之前,我就来到了这个国家。我一生中的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一个让我深深困惑自己是否算作完整之人的国家。相信我,对于英国白人的道德良心,我绝不是没心没肺的乐观主义者。”
罗宾说:“但是我想,他们在废奴问题上最终还是改变了看法。”
安东尼温和地笑了笑:“你认为废除奴隶制是一个伦理问题吗?不,废除奴隶制之所以赢得民意,是因为英国人在失去美洲之后决定让印度成为下一只下金蛋的鹅。但如果不将法国淘汰出局,产自印度的棉花、靛蓝和糖就无法主宰市场。而你知道,只要英国的奴隶贸易在西印度群岛让法国人有利可图,法国就不会被淘汰出局。”
“可是——”
“没有可是。你所了解的废奴运动只是表象,只是华丽的辞藻。皮特当初提出这项动议是因为他看出了切断对法奴隶贸易的必要性。而议会之所以同废奴主义者站在一边,是因为他们极其害怕西印度群岛爆发黑人叛乱。”
“所以你认为这纯粹是风险与经济的问题。”
“嗯,也不尽然。你哥哥总喜欢争辩说,牙买加的奴隶起义虽然失败了,却成为促使英国人立法废除奴隶制的原因。他说得对,但只对了一半。你看,这场起义能赢得英国人的同情是因为领导起义的一部分人是浸信会的成员。起义失败之后,牙买加支持奴隶制的白人开始捣毁教堂、恐吓传教士。那些浸信会教徒回到英国争取民众的支持,他们的立场是宗教,而不是与生俱来的人权。我想表达的是,废除奴隶制之所以得以实现,是因为白人们找到了关心这一问题的理由,不管是经济还是宗教方面的理由。你要做的只是让他们自以为是他们自己想到这个主意的,你不能寄希望于他们内心的良善。指望他们出于同情心去做正确的事,在我见过的英国人里没有一人值得我那样信任。”
“嗯,”罗宾说,“莱蒂就是啊。”
“是啊,”安东尼顿了一下,随即说,“我猜莱蒂就是。但她这种情况很罕见,不是吗?”
“那我们面前的道路会是什么样呢?”罗宾说,“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在于建立同盟,”安东尼说,“而且要吸纳难以争取的同情者。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挪用巴别塔的资源,但还不足以撼动渣甸和马地臣之辈树大根深的权力杠杆。如果我们要扭转历史的潮流,就需要让那样的人成为盟友,就是那种在拍卖会上把我和我的同胞卖出去也毫不在意的人。要让他们相信,建立在白银的金字塔尖上的英国全球扩张不符合他们的利益。因为他们唯一能听进去的逻辑就是他们的切身利益。不是正义,不是人的尊严,不是他们自称无比珍视的自由主义。而是利益。”
“你还不如说服他们去大街上裸奔呢。”
“哈,不至于,因为同盟的种子已经播下了。你知道,在英国掀起革命的时机已经成熟。过去几十年来,整个欧洲一直热衷于改革,这都是从法国人那里学来的。我们要做的只是将革命塑造成一场阶级之战,而不是种族之战。这也确实是一场阶级之战。表面上看,这是一场关于鸦片和中国的争论,但中国人并不是唯一面临损失的群体,对吗?事物彼此相连。在这个国家,白银工业革命是导致不平等、污染和失业的最大驱动力之一。事实上,一个广州贫困家庭的命运同一位约克郡的失业纺织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二者都无法从帝国的扩张中获益。当贸易公司日渐富有时,另外二者都越来越贫穷。因此,倘若这二者能够结为联盟……”安东尼将手指绞在一起,“但是你看,那正是问题所在。没有人关注我们之间的联系。我们只想着自己作为个体所遭受的苦难。这个国家的穷人和中产阶级没有意识到,他们与我们才更有共同点,而不是同威斯敏斯特那些人。”
“汉语里有一个很精妙的成语,”罗宾说,“兔死狐悲。兔子死了,狐狸感到悲伤,因为它们都是动物,是同类。”
“完全正确,”安东尼说,“只不过必须说服他们:我们不是他们的猎物,森林里有一个猎人,我们都有危险。”
罗宾低头望着那些宣传册。在那一刻,它们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只是文字,只是薄薄白纸上的潦草墨迹。“那你真的认为你能说服他们吗?”
“我们不得不说服他们,”安东尼又活动了几下手指,随即拿起笔,继续翻看洛弗尔教授的书信,“我看不到其他的出路。”
那一刻,罗宾很想知道安东尼一生中花了多少时间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翻译给白人,他那和善亲切的外表有多少是刻意为之,好迎合英国白人对黑人的刻板印象,让自己在巴别塔这样的机构中尽可能容身。罗宾还想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这一切都再也没有必要,白人将正视他和安东尼,好好听他们说话,他们的话也有分量和价值,他们不再需要隐藏自己的身份,不再需要历经数不清的曲解才能被人理解。
中午,他们在阅览室里集合吃午餐。凯茜和维马尔为他们研究polemikós配对镌字的进展而兴奋不已。格里芬的预期没有错,这对镌字能让抛到半空中的宣传册四处飘飞、在围观者身边团团转。维马尔还用另一对镌字作为补充:将英语discuss(讨论)和它的拉丁语词源discutere(散播、传播)结合起来。
“假设我们将这两根银条用在一沓印刷好的宣传册上,”维马尔说,“不管有风没风,它们都能飞遍整个伦敦。用这办法来吸引人们的注意怎么样?”
那些在昨夜显得无比荒谬的主意,那些在睡眠不足时胡乱涂写的点子渐渐整合成了一套令人印象深刻的行动计划。安东尼将他们集思广益的成果汇总整理,写在黑板上。在接下来的几天或几周(如果必要的话),赫耳墨斯社将以一切力所能及的方式尽量干预辩论。伊尔丝在弗利特街的联络人很快就会发表一篇攻击性报道,揭露挑起这事端的威廉·渣甸如何在切尔滕纳姆的温泉小镇挥霍度日。维马尔和凯茜打算通过几位相对值得尊敬的白人去说服摇摆不定的辉格党人,让他们相信与中国恢复良好关系至少能保障茶叶和大黄等合法货物的贸易渠道畅通。此外还有格里芬在格拉斯哥的行动,以及即将飞遍全伦敦上空的宣传册。安东尼总结道,借助勒索、游说和向公众施压,他们或许可以争取到足够驳回战争动议的票数。
“这有可能成功。”伊尔丝对黑板眨了眨眼,似乎很意外。
“有可能成功,”维马尔附和道,“我的老天爷啊。”
“你们确定我们不能一起去吗?”拉米问。
安东尼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该做的已经做完了。你们所有人都非常勇敢。但现在该把事情交给专业人士了。”
“你顶多比我们大五岁,”罗宾说,“怎么就是专业人士了?”
“我不知道,”安东尼说,“反正就是。”
“那我们只能一无所知地等在这里吗?”莱蒂问,“我们在这里连报纸都收不到。”
“我们等投票结束就回来,”安东尼说,“我们也会隔三岔五来看看你们的,如果你们那么紧张的话,隔一天看一次好了。”
“可是,万一出事了怎么办?”莱蒂坚持道,“万一你们需要我们帮忙呢?万一我们需要你们帮忙呢?”
毕业生交换着眼神,似乎在进行一场无言的交谈。罗宾猜想,那是一场他们已经重复过很多次的交谈,因为每个人的立场似乎都很清楚。安东尼挑了挑眉毛。凯茜和维马尔双双点了点头。伊尔丝噘起嘴唇,显得不太情愿,但她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耸了耸肩。
“行吧。”她说。
“格里芬一定会说不行。”安东尼说。
“嗯,格里芬不在这儿。”凯茜说。
安东尼起身消失在书架之间,片刻之后,他拿着一个密封的信封回来了。他将信封放在桌上:“这里有全球各地十几位赫耳墨斯社联络员的联系方式。”
罗宾震惊极了:“你确定要把这个给我们吗?”
“不确定,”安东尼说,“我们真不该这么做。我看得出来,格里芬的被害妄想也传染给了你,但那并不是坏事。不过,万一只剩下你们几个了呢。这里面没有名字或地址,只有联络点和联系的具体指示。万一最后只能靠你们自己,那你们至少还有让赫耳墨斯社存活下去的办法。”
“说得好像你们有可能回不来似的。”维克图瓦说。
“嗯,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啊,不是吗?”
图书馆陷入沉寂。
突然间,罗宾觉得自己真是太年轻、太幼稚了。与赫耳墨斯社密谋到深夜,还把玩哥哥的枪支,他原本觉得这是一场特别有意思的游戏。他们的处境是如此怪异,胜利的希望是如此渺茫,以至于这更像是一场练习而不是真实的生活。此时此刻,他才真切地明白,他们与之对抗的力量其实相当恐怖,他们试图操纵的贸易公司和政治游说团体并不是他们虚构的、可笑的妖魔鬼怪,而是势力强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组织,他们在殖民贸易中的利益根深蒂固,甚至会为了维护自身利益而杀人。
“可是,你们一定会没事的,”拉米说,“对吧?巴别塔以前从没抓住过你们——”
“他们抓住我们很多次了,”安东尼温和地说,“所以才有被害妄想。”
“所以才有减员,”维马尔边说边将一把手枪塞进腰里,“我们很清楚风险。”
“不过,就算我们出了事,你们在这里也是安全的,”凯茜宽慰他们说,“我们不会抛弃你们的。”
伊尔丝点了点头:“我们会先咬舌自尽。”
“抱歉,”莱蒂猛然站起身来,她的脸色非常苍白,她轻轻碰了碰嘴唇,好像快要吐了,“我就是——我就是需要透透气。”
“你要喝点水吗?”维克图瓦关切地问。
“不,我一会儿就没事了,”莱蒂推开紧凑的椅子向门口走去,“我就是需要呼吸一些新鲜空气,如果可以的话。”
安东尼为她指了指路:“院子在那边。”
莱蒂说:“我想去前面转一圈。院子感觉有点……有点闭塞。”
“那就在建筑周围走走吧,”安东尼说,“别让人看见。”
“好的——好的,当然。”莱蒂显得十分心不在焉,她的呼吸变成了急促短浅的喘息,罗宾担心她会晕过去。拉米把椅子挪到一旁让她出去。走到门口,莱蒂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她的目光在罗宾身上徘徊,看上去欲言又止。但是她随即抿紧嘴唇,匆匆走出门去。
在毕业生出发前的最后几分钟里,安东尼向罗宾、拉米和维克图瓦细细交代了家务方面的注意事项。小厨房的食物储备足够维持一周,如果他们愿意只吃麦片粥和腌鱼的话可以维持更久。获取清洁的饮用水要麻烦一些,老图书馆的确可以通过城市的水泵获得供水,但他们不能在夜深时打开水龙头,一次也不能开太久,以免用水引起注意。除了这些,图书馆里的书可供他们打发时间,而且绰绰有余。不过,安东尼明令禁止他们摆弄工作室里正在进行的任何项目。
“还有,尽可能待在室内,”安东尼收拾好行李之后又说,“如果你们乐意,可以轮流去院子里转转,但是声音要小。迷网有时候会失效。如果你们必须呼吸新鲜空气,那也要等到太阳落山以后。如果你们害怕,那个放扫帚的橱柜里有一把来复枪。我很希望你们永远不需要,不过,万一需要用到,你们谁会——”
“我觉得我应该可以,”罗宾说,“原理和手枪一样,对吗?”
“差不多,”安东尼系紧靴子上的鞋带,“你有空的时候自己研究研究,它的配重和手枪有点不一样。至于提高舒适度的用品嘛,你们可以在盥洗室的柜子里找到肥皂之类的东西。记住,每天早晨一定要把壁炉里的灰清干净,否则会影响通风。噢,我们以前有一个洗衣盆,但是格里芬捣鼓铁管炸弹的时候把它弄坏了。你们几天不换衣服应该没事吧,行吗?”
拉米冷笑一声。“这个问题要问莱蒂。”
短暂的沉默。接着,安东尼问:“莱蒂去哪里了?”
罗宾看了看钟。他没有留意时间的流逝。莱蒂走出这座建筑已经快半个小时了。
维克图瓦站起身来说:“也许我应该——”
尖叫声在正门附近骤然响起。那声音尖锐而刺耳,很像人的惨叫,罗宾过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那是水壶发出的声音。
“该死,”安东尼一把拿起来复枪,“去院子,快点,你们所有人——”
然而为时已晚。尖叫声越来越响,图书馆的墙壁似乎在颤动。几秒钟后,正门向内倒下,牛津的警察蜂拥而入。
“举起手来!”有人大喊。
毕业生们似乎为此做过演习。凯茜和维马尔从工作室里跑出来,两人手里都握着好几根银条。伊尔丝用身体撞向一座高大的书架,它向前倒下,引发一串连锁反应,堵住了警察面前的道路。拉米冲上去想帮忙,但是安东尼大喊道:“别去,躲起来!阅览室——”
他们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安东尼一脚关上了门。他们听见阅览室外面传来隆隆的声响和撞击声。安东尼高声喊着什么,听起来像是“烽火”。凯茜尖叫着回应。毕业生们在战斗,为了保护他们而战斗。
可是战斗有什么意义?阅览室是死路一条。没有其他的门,也没有窗户。他们只能蜷缩在桌子后面,听着外面的枪声瑟瑟发抖。拉米提出要把门堵上,然而就在他们将椅子向门口推去时,门砰的一声打开了。
莱蒂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左轮手枪。
“莱蒂?”维克图瓦不可思议地问,“莱蒂,你在干什么?”
罗宾心中涌起一阵短暂而天真的宽慰,然后才意识到莱蒂不是来救他们的。她抬起左轮手枪,依次瞄准他们每一个人。她用枪的动作很熟练,她的手臂没有因枪支的重量而颤抖。这个场景太荒谬了。他们的莱蒂,他们端庄而古板的英伦玫瑰手持武器,如此冷静,如此致命地精准,竟让罗宾一时间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但他很快想起来:莱蒂是海军上将的女儿。她当然知道怎么用枪。
“把手放到头顶,”她的声音高亢而清脆,宛如打磨过的水晶,听起来像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他们不会伤害你们任何人,只要你们安安静静地过来。只要你们不反抗。他们杀了其他人,但会活捉你们,不会伤害你们的。”
维克图瓦的目光滑向桌上的信封,又滑向噼啪作响的壁炉。
莱蒂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说:“要是我就不会那么做。”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维克图瓦和莱蒂站在那里瞪着彼此,两人都喘着粗气。
好几件事在同一刻发生了。维克图瓦一跃上前去抢信封;莱蒂挥着枪转过身来;罗宾本能地向她冲了过去,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但他确定莱蒂会伤害维克图瓦。然而就在他快要碰到她时,拉米将他推到一边。他在桌腿上绊了一跤,向前倒了下去。
就在那时,莱蒂撕碎了整个世界。
咔嗒一声,砰的一响。
拉米倒下了。维克图瓦尖叫起来。
“不!”罗宾跪倒在地。拉米浑身软绵绵的,一动不动。罗宾手忙脚乱地将他翻过来,让他仰面躺着。“不,拉米,拜托——”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拉米一定是在假装,毕竟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拉米在一秒钟之前还站得笔直,行动敏捷,生机勃勃。世界不可能终结得如此突兀;死亡不可能来得如此迅速。罗宾轻轻拍拍拉米的脸颊和脖颈,拍着他身上任何可能有反应的地方,可是没有用,拉米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它们为什么不再睁开了?这肯定是个玩笑;罗宾没看见一丝血迹。但是,他很快就发现了血,拉米的胸口有一个微小的红点,红色迅速绽放开来,浸透了拉米的衬衫和外衣,浸透了一切。
维克图瓦从壁炉旁向后退了一步。几张纸在火焰中噼啪作响,烧成漆黑的炭灰。莱蒂没有采取任何挽救的行动。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瞪大眼睛,那把左轮手枪软绵绵地垂在她身侧。
没有人动弹。他们都直勾勾地盯着拉米。无法否认、无可挽回且静止不动的拉米。
“我没想……”莱蒂轻轻碰了碰嘴唇。她不再冷静。现在,她的声音尖锐刺耳,就像一个小女孩。“噢,我的上帝啊……”
“噢,莱蒂,”维克图瓦轻声哀叹,“你做了什么啊?”
罗宾将拉米放在地板上,然后站起身来。
后来的某一天,罗宾会自问:他的震惊为何会如此轻易地化为狂怒,他的第一反应为什么不是对背叛感到难以置信,而是黑暗的、吞噬一切的仇恨。这答案将使他困惑,令他困扰,因为它绕不开紧紧纠缠在一起的爱与嫉妒,而他们全都深陷其中。他们说不出这份纠缠的名字,也无法解释。他们刚刚开始领悟其中的真相。现在,在经历这一切后,他们永远也不会承认了。
而在当时,他只知道红色模糊了视野,遮蔽了莱蒂之外的一切。现在他终于明白,真心想要一个人死去、想将他们的四肢一一扯断、听他们尖叫、让他们痛苦是什么感觉。现在他终于体会到了谋杀的感觉、狂暴的感觉,就是这种感觉,这就是他在杀死父亲时理应体会的:杀戮的意愿。
他向莱蒂冲去。
“不要,”维克图瓦哭喊着,“她——”
莱蒂转身逃走。罗宾紧追不舍,直到她躲到一大群警察身后。罗宾推搡着想挤过去;他不在乎危险,不在乎警棍和枪支;他只想抓住莱蒂,拧断她的脖子,将那个白肤贱人撕成碎片。
强有力的臂膀将他扯了回来。一股钝重的力量抵在他的腰窝上,他打了个趔趄。他听见维克图瓦的尖叫声,但是隔着乱哄哄的警察,罗宾看不见她在哪里。有人将布袋蒙在他头上。他暴烈地挣扎着,手臂撞到了某个坚硬的物体。抵住后背的压力减轻了一些,但一个坚硬的东西打在他的颧骨上,爆炸般的疼痛使他眼冒金星,浑身发软。有人将他的双手铐在背后,并抓住他的两只手臂将他抬起来,拖着他走出了阅览室。
斗争结束了。老图书馆里一片寂静。罗宾疯狂地摇头,想甩掉头套,但他只瞥见了翻倒的书架和烧黑的地毯,接着便有人将布袋扣得更紧了。他没有看见维马尔、安东尼、伊尔丝或凯茜的任何痕迹。他再也听不见维克图瓦的尖叫。
“维克图瓦?”他惊恐地喘着气,“维克图瓦?”
“闭嘴。”一个低沉的声音说。
“维克图瓦!”他大喊起来,“你在哪——”
“把嘴闭上。”有人将头套抬起一点,只为将一块破布塞进他嘴里。接着,他又陷入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当他被拖出老图书馆的废墟、被拉进等在外面的马车时,只有荒凉而可怕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