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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永生的鸟呵,你不会死去!

  饥饿的世代无法将你蹂躏。

  ——约翰·济慈,《夜莺颂》

  颠簸的鹅卵石路面,痛苦的推搡。下车,走。罗宾没多想便照做了。警察将他拉出马车,扔进牢房,然后便任凭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可能过了几小时,也可能过了几天。他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无法分辨。他不在他的身体里,也不在这牢房中。他痛苦地蜷缩在砖石上,将浑身瘀伤、隐隐作痛的当下抛在脑后。他还在老图书馆,无助地一遍又一遍看着拉米抽搐着向前摔倒,仿佛肩胛骨之间被人踢了一脚。看着拉米软绵绵地躺在他怀里,看着拉米不再动弹,他怎么做都无济于事。

  拉米死了。

  莱蒂背叛了他们。赫耳墨斯社覆灭了。拉米死了。

  拉米死了。

  悲痛让人窒息。悲痛让人麻痹。悲痛是一只狠狠踩在他胸口的靴子,让他无法呼吸。悲痛让他从身体中抽离,让身上的伤痛停留在理论层面。他在流血,但他不知道是何处在流血。他浑身都在疼。手铐深深勒进手腕,硬邦邦的砖石地板硌着他的四肢,警察将他扔进牢房时似乎想折断他全身的骨头。他将这些疼痛作为事实来接受,但他无法真正感知它们。失去拉米的痛苦遮蔽了一切,除此之外,他感受不到任何事物,而他也不想去感受,不想回到身体中体会那些疼痛,因为肉体的疼痛意味着他还活着,而活着意味着他不得不继续前进。可是他无法再走下去,无法放下这件事。

  他被禁锢在过去。他上千次重温那段记忆,就像当初重温他父亲的死。只是这一次,他试图让自己相信的不是他没有杀人的意图,而是拉米可能还活着。他真的看着拉米死去了吗?还是只听见了枪响、只看见喷涌而出的鲜血和拉米的倒下?拉米的肺叶里有没有一息尚存,拉米的眼睛里还有没有一丝生命?这似乎太不公平了。不,拉米不可能如此突兀地离开这个世界,不可能前一秒还生龙活虎,下一秒就气息全无。拉米兹·拉菲·米尔扎居然因为一颗如此微小的子弹而永远沉默,这似乎违背了物理法则。

  再说,莱蒂绝对不会瞄准他的心脏。那同样是不可能的。她爱他,几乎和罗宾一样爱他,他记得莱蒂亲口说过。倘若她说的是真话,那她又怎么可能看着拉米的眼睛,开枪将他打死呢?

  这意味着拉米或许还活着,他或许能历尽艰险幸存下来,爬着离开老图书馆的屠杀现场,找到藏身之处,如果有人发现他并及时帮他处理伤口,他或许还能恢复。可能性不大,但是没准,没准,没准……

  没准等到罗宾逃出这个地方、等到他们重逢的时候,他们会对这段经历捧腹大笑,笑到肋骨生疼。

  他怀有希望,希望着,直到希望本身也成为一种折磨。希望一词最初的含义是“渴求”,而罗宾正是用他的全部生命渴求一个不复存在的世界。他怀有希望,直到他觉得自己快要陷入疯狂,直到他开始听见心中所想的只言片语仿佛在他身躯之外,听见那些低沉粗哑的词语回荡于石墙之间。

  我但愿——

  我后悔——

  接下来响起的是一阵阵不属于他的忏悔。

  我真希望当初好好爱她。

  我真希望我从来没碰过那把刀。

  这不是他的想象。他抬起抽痛不止的头,脸颊上沾满黏糊糊的鲜血和泪水。他惊诧地四下环顾。石墙在说话,在低声诉说上千段各不相同的证词,每句证词都被下一句迅速淹没,他听不出任何完整的句子,只有一段段一闪而过的词句。

  早知当初,他们说。

  这不公平,他们说。

  我是罪有应得,他们说。

  然而,在所有绝望之中,也有这样的话语:

  我希望——

  我希望——

  我在绝望中希望——

  他瑟缩着站起身,将脸贴在石墙上,一寸一寸地向下摸索,直到发现问题所在:白银的光泽。这根银条上雕琢的镌字是古希腊语、拉丁语和英语组成的连锁配对。古希腊语epitaphion的意思是“葬礼上的致辞”,是说给人听的口头演讲;拉丁语epitaphium的含义与之相似,同样是“悼词”的意思。只有现代英语中的epitaph是指被写下来的、无声的墓志铭。翻译的扭曲将话语化为书面文字。他被死者的忏悔团团围住。

  罗宾瘫坐下来,双手紧紧抱住头。

  多么别出心裁的可怕折磨。这是哪位天才的设计?显然,这一设计意在用曾经被囚禁在此的每一个可怜人的绝望淹没他,让他陷入无尽的悲伤,这样一来,他在受审时将出卖任何人、任何事,只为让这些声音停止。

  但是这些低语对他而言是多余的。它们无法让他的思绪更加阴沉,它们只是他思绪的回声。拉米死了。赫耳墨斯社毁了。世界无以为继。未来只是一片浩瀚无垠的黑暗,他唯一尚存的一线希望就是这一切总有一天将彻底终结。

  门开了。铰链吱呀作响的声音将罗宾惊醒。进来的是个优雅的年轻男子,金色的头发在后脑勺绾了个结。

  “你好,罗宾·斯威夫特,”他的声音像音乐一样温和而悦耳,“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不记得。罗宾差点脱口而出,然而当男人走近一些时,他把话又咽了回去。这个男人的五官同大学学院小教堂浮雕上的肖像如出一辙:同样笔挺的、贵族气的鼻子,同样聪慧而深邃的目光。三年多以前,罗宾在洛弗尔教授的餐厅里见过这张脸。他永远不会忘记。

  “你是斯特林。”才华横溢、大名鼎鼎的斯特林·琼斯,当代最伟大的翻译家威廉·琼斯爵士的侄子,他的出现实在出乎意料,一时间,罗宾只是对他眨了眨眼睛,“你为什么——”

  “我为什么在这里?”斯特林大笑起来,就连他的笑声也不失优雅,“我可不能错过。他们告诉我,抓住了格里芬·洛弗尔的小弟弟,我当然不能错过。”

  斯特林拖来两把椅子放在房间里,跷起二郎腿在罗宾对面坐下。他向下扯了扯外衣将它拉直,然后歪头打量着罗宾说:“我的天。你们真的越长越像。不过你更秀气一点。格里芬总是龇牙咧嘴、毛发倒竖,活像条落水狗。”他将双手放在膝头,身体前倾。“所以,你杀了你父亲,是吗?你看起来可不像个杀人犯。”

  “你看起来也不像郡警。”罗宾说。

  就在说出这句话时,他脑中构筑的最后一个虚伪的二元论——学者与帝国的刀锋之间的二元论——也消失了。他回想起格里芬的话,回想起他父亲的信笺。奴隶贩子和士兵。时刻准备着的杀手。他们全都是。

  “你太像你哥哥了,”斯特林摇了摇头,“汉语里那个成语怎么说的来着?一丘之獾,还是一丘之貉?厚颜无耻,鲁莽放肆,自以为是得让人无法忍受。”他交叠双臂架在胸前,又靠到椅背上,端详着罗宾,“请帮我厘清一下。我和格里芬永远也说不清楚这个问题。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为什么呢?你拥有你能想到的一切。你一辈子都不用工作一天,至少不用真正地劳动,学术研究不算劳动。你在财富里遨游。”

  “我的同胞没有。”罗宾说。

  “可你不是你的同胞!”斯特林激动地说,“你是例外。你是幸运儿,是高人一等的人。难道你真的觉得,和牛津大学的伙伴相比,你和广州那些愚蠢的穷光蛋更有共同点吗?”

  “是的,”罗宾说,“你的国家每天都在提醒我,是的。”

  “所以说,这就是问题所在吗?某些英国白人对你不够友善?”

  罗宾觉得继续争辩毫无意义。配合他辩论根本就是愚蠢的做法。斯特林·琼斯和莱蒂一模一样,只不过他没有出于所谓友谊的肤浅的同情。他们俩都认为问题在于个人的命运,而不是系统性的压迫。他们俩都无法跳出白人的视角看待事物。

  斯特林叹了口气:“噢,别和我说你已经有了那种不成熟的想法,认为帝国在某种程度上是恶劣的,是吗?”

  “你知道他们做的事是错的。”罗宾疲惫地说。他受够了委婉的说辞,他再也不能、也不愿相信,像斯特林·琼斯、洛弗尔教授和贝利斯先生那样的聪明人真的相信他们口中那些蹩脚的借口。只有他们那样的人才能用灵巧的辞藻、雄辩的反驳和错综复杂的哲学推理为剥削其他人民和国家的行径辩护。只有他们那样的人才会觉得这问题仍然可以讨论。“你知道的。”

  “假设你们得逞了,”斯特林毫不让步地说,“假设我们不会开战,广州保住了所有的白银。你觉得他们会拿那些银子做什么?”

  “也许会花掉吧。”罗宾说。

  斯特林嗤笑道:“这个世界属于能抓住机会的人。你我都明白这一点,我们就是这样来到巴别塔的。与此同时,统治你的祖国的是一群好逸恶劳的懒惰贵族,一提到铁路他们就吓得魂飞魄散。”

  “这是我们的一大共同点。”

  “很有意思,罗宾·斯威夫特。所以你认为,英国敢于利用上帝赐予的那些天然恩赐,所以我们就该为此受到惩罚吗?我们应该将东方丢给那些腐败无能、将财富挥霍在丝绸和小妾上的人吗?”斯特林前倾身体,他的蓝眼睛闪闪发亮,“又或者,我们才应该成为领袖?英国正在奔向辽阔而光明的未来。你完全可以成为这个未来的一部分。为什么抛下一切?”

  罗宾一言不发。说任何话都没有意义。这不是一场真诚的对话。斯特林只想让他归信。

  斯特林抬起双手:“这到底有什么难以理解的,斯威夫特?为什么要对抗时代的潮流?为什么要咬那只给你食物的手?为什么会有这种荒谬的冲动?”

  “这所大学并不拥有我。”

  “得了吧。这所大学给了你一切。”

  罗宾说:“这所大学强迫我们背井离乡,让我们相信自己未来只能为王室效力。这所大学告诉我们,我们是特别的、被选中的、经过精挑细选的,而事实上我们被切断了同祖国的联系,在一个我们永远不可能真正融入其中的阶层身边长大。这所大学让我们与族人为敌,让我们相信只能选择成为它的同谋或者流落街头。这不是恩惠,斯特林,这是残忍。别要求我爱我的主人。”

  斯特林对罗宾怒目而视。他的呼吸声十分粗重,罗宾心想,他竟然气成这样,真是太奇怪了。斯特林脸颊通红,前额渗出亮晶晶的薄汗。罗宾很好奇:为什么在有人不赞同他们的意见时,白人会如此气愤?

  “你的朋友普赖斯小姐提醒过我,你变得有些狂热。”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诱饵。罗宾管住了舌头。

  “来啊,”斯特林冷笑道,“你难道不想问问她的情况吗?你难道不想知道原因吗?”

  “我知道原因。你们这种人的行动都在意料之中。”

  斯特林的脸因愤怒而扭曲变形。他站起身,将椅子又拖近了些,直到他们的膝盖快要碰到一起。

  “我们有让你吐出真话的办法。英语soothe(抚慰)衍生自原始日耳曼语中的一个表示‘真相’的词根,我们将它与瑞典语sand(歌唱)连锁配对。这能让你平静下来,让你放松警惕、感到安慰,直到你唱出实话。”斯特林身体前倾,“不过我一直觉得这个设计挺无趣的。”

  他在外衣口袋里摸索一阵,掏出一对银手铐放在膝头。“你知道英语agony(极度的痛苦)这个词源自何处吗?最早来自古希腊语,然后经由拉丁语和古法语传到英语中。古希腊语agōnia指的是竞赛,最初是指运动员之间展开的体育竞技。这个词在很久之后才有了‘痛苦’的内涵。但我将英语反向翻译回古希腊语,这样一来,这根银条就可以引起痛苦,而不是消除痛苦。很巧妙,不是吗?”

  斯特林看着那副手铐,露出满意的微笑。那笑容中没有恶意,只有欢欣的成就感,为拆解古老的语言、利用它们实现自己预期的目标而感到欣慰。“我们做了好些试验才成功,但现在效果已经很完善了。它会弄疼你的,罗宾·斯威夫特,你会疼得生不如死。我以前试过,但只是出于好奇。你要知道,那不是表层的疼痛,不是被刺了一刀的那种痛,甚至不是被火炙烤的那种痛。疼痛来自你体内。就像你的手腕一次又一次被敲碎。只不过,这种剧痛没有上限,因为你的肉体毫发无损,一切都发生在你头脑中。这很让人难受。当然,你会挣扎。身体无法承受,那不是身体能忍得住的痛感。但是你每挣扎一次,痛感就会加倍,然后再加倍。你想亲自体验一下吗?”

  我累了。罗宾心想。我太累了。我宁愿你给我头上来一枪。

  “来,我给你戴上,”斯特林站起身,跪在罗宾身后,“试试看。”

  斯特林扣上手铐。罗宾尖叫起来。他没能忍住。他本想默不作声、不让斯特林满意,但压倒性的疼痛让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和感知,只剩下疼痛本身。这比斯特林描述的疼痛剧烈太多了。那感觉不像手腕被折断,而像是有人用锤子将粗壮的铁钉敲进他的骨头里,直直钉入骨髓。每当他扭动手腕想挣脱时,疼痛都变本加厉。

  控制。他脑海中有个声音说道,听起来很像格里芬的声音。控制住自己,停下别动,就不那么疼了——

  但疼痛只增不减。斯特林没有说谎:疼痛没有上限。每当罗宾以为到此为止、再多忍受片刻就会死去时,疼痛总有办法继续增长。他还不知道人的肉体可以感受到如此强烈的疼痛。

  控制。格里芬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时,另一个熟悉得可怕的声音出现了:这倒是你的一个优点,你挨打的时候不会哭。

  克制。压抑。这不是他一生都在练习的吗?让疼痛像雨滴一样从你身上滑落,不要承认,不要回应,因为假装它不存在是唯一活下去的办法。

  他的额头汗如雨下。他拼命想推开遮蔽一切的疼痛,找回对手臂的知觉,让手臂静止不动。这是他做过的最困难的事。那感觉就像强迫自己把手腕伸到重锤之下。

  “相当不错,”斯特林说,“看你能坚持多久。不过,我还有别的东西要给你看。”他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根银条,举到罗宾面前。银条左侧刻着:φρήν。“我猜你应该不懂古希腊语?格里芬的古希腊语很差劲,不过我听说你学得比他好。不过你肯定知道phren的意思:智慧和情绪的所在。只不过,古希腊人不认为这个所在位于脑中。比如荷马就写道,phren位于胸口。”他将那根银条放到罗宾胸前的口袋里,“你猜猜,它能做什么。”

  他收回拳头,然后一拳打在罗宾的胸骨上。

  肉体上的折磨不算太糟,更像是重压而不是剧痛。但是,就在斯特林的指关节触及他胸口的瞬间,罗宾的头脑整个炸开了:无数感受和记忆、他深深埋藏的一切、他害怕恐惧的一切、他不敢承认的所有真相都如洪水般袭来。他成了一个口齿不清的白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汉语和英语交杂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前言不搭后语,不知所云。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说还是在想。拉米,拉米,拉米,我的错,父亲,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已亲眼看着三个人死去,每一次都无能为力——

  他隐约意识到斯特林怂恿他继续说下去,试图引导他如泉涌一般的胡言乱语。斯特林一直在说:“赫耳墨斯社。和我说说赫耳墨斯社的事。”

  “杀了我。”他大口喘息着说。他说的是真心话。他从来没有过比这更强烈的渴望。人的头脑注定无法承受这么多。只有死亡能让这场合唱噤声。“上帝啊,杀了我——”

  “噢,不,罗宾·斯威夫特。你不能那么轻松解脱。我们不想让你死,那违背了我们的本意。”斯特林从口袋里掏出怀表仔细看了看,随后侧耳细听门外的动静,仿佛在等待什么。几秒钟后,罗宾听到了维克图瓦的尖叫。斯特林说:“对她就不一定了。”

  罗宾屈起双腿用力一蹬,向斯特林腰间撞去。斯特林闪到一旁。罗宾狠狠撞在地面上,脸颊在石头上擦得生疼。他的手腕在手铐里挣扎扭动,手臂再一次爆发出源源不断的疼痛,直到他蜷起身体大口喘息,集中全部精力保持静止。

  “我们是这样安排的,”斯特林在罗宾眼前晃动着表链,“告诉我你知道的关于赫耳墨斯社的所有事情,一切痛苦都会停止。我会打开手铐,还你的朋友自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罗宾瞪着他,大口喘着粗气。

  “告诉我,这就可以停止。”斯特林又说了一遍。

  老图书馆毁了。拉米死了。安东尼、凯茜、维马尔和伊尔丝,他们应该全都死了。莱蒂说过,他们杀了其他人。还有什么可交代的呢?

  还有格里芬,一个声音说道,还有信封里的那些人,还有数不清的你不知道的人。这就是关键所在:他不知道还有谁在外面,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不能冒险透露任何可能让他们身陷险境的信息。这样的错误他已经犯过一次,他不能再一次辜负赫耳墨斯社。

  “告诉我,否则我们就打死那个女孩。”斯特林在罗宾面前晃动他的怀表,“一分钟之后,到半点钟的时候,他们就会朝她的头颅开一枪。除非我让他们住手。”

  “你在说谎。”罗宾气喘吁吁地说。

  “我没有。五十秒。”

  “你不会的。”

  “我们只需要你们有一个人活着,而她比你难对付多了。”斯特林又看了一眼怀表,“四十秒。”

  他在虚张声势。他一定是在虚张声势。他们不可能将时间把握得如此精准。而且他们肯定想要他们俩都活着,两个信息来源总比一个要好,不是吗?

  “二十秒。”

  他疯狂地思考,想编一个说得过去的谎言,或者任何能让倒计时停止的话。他吸了口气:“还有其他学校,其他学校里也有联络点,快停下——”

  “啊,”斯特林收起怀表,“时间到。”

  在过道尽头,维克图瓦尖叫起来。罗宾听见一声枪响。尖叫戛然而止。

  “老天爷,”斯特林说,“叫得真惨啊。”

  罗宾用身体撞向斯特林的双腿。这一次,斯特林措手不及,罗宾成功了。他们一起倒在地上,罗宾压在斯特林身上,戴手铐的双手悬在他头上。他的拳头落在斯特林的额头和肩膀上,落在所有他能够到的地方。

  “Agony,”斯特林喘着粗气喊道,“Agōnia.”

  罗宾手腕上的剧痛变本加厉。他看不见东西,也无法呼吸。斯特林挣扎着从罗宾身下爬了出来。罗宾抽搐着滚到一旁,连连咳嗽,满脸都是泪水。斯特林喘着粗气,俯身看了他一会儿。接着,斯特林抬起一只穿靴子的脚,恶毒地踹在罗宾的胸骨上。

  疼痛。白热的,让人视线模糊的疼痛。罗宾觉察不到其他任何东西。他没有尖叫的力气。他彻底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失去了尊严。他目光涣散,口腔松弛,口水流淌在地板上。

  “上帝啊,”斯特林直起身来,扶正他的领带,“理查德是对的。你们这些人就是动物。”

  * * *

  接着,罗宾又是独自一人了。斯特林没有说他何时回来,也没说罗宾接下来将面对什么。只有浩瀚无垠的时间,以及吞噬时间的黑色的悲痛。他流着眼泪,直到身体成为一具空壳。他大声嘶喊,直到连呼吸都让他疼痛。

  有时,痛苦的浪潮略微平息,容他整理思绪、分析眼下的处境、考虑下一步行动。接下来怎么办?胜利是否还有可能?还是只剩下生存?但拉米和维克图瓦的身影无处不在。每次瞥见一丝未来的微光,他都想起未来不会再有他们两人,泪水便再次奔涌而出,那只让人窒息的悲痛的靴子再次狠狠踩在他胸口。

  他考虑过寻死。那应该不会太难。只需要使出足够的力气一头撞在石墙上,或者设法用手铐将自己勒死。他不害怕死前的疼痛。他的整个身体都已麻木。除了淹没一切的溺水感之外,他似乎不会再有任何感觉。他心想,或许死亡是冲出这水面的唯一出路。

  也许他不需要自己动手。等自己的脑子被榨干,他们不也要送他去法庭受审、然后吊死他吗?有一回,年纪尚小的他曾在纽卡斯尔瞥见过绞刑的场面。在那座城市短途旅行时,他看到人群聚集在绞刑架周围,不明就里的他也跟随人流凑到跟前。高台上并排站着三个男人。他还记得活板门松开时的巨大声响,以及脖颈骤然断裂的场景。他还记得听到有人失望地嘟囔,抱怨受刑的人没有挣扎。

  吊死或许很快,甚至可能很轻松,没有痛苦。他为考虑这一点而感到愧疚。拉米曾经说过,那样很自私,你不能这么轻松地脱身。

  但是,他继续活下去究竟是为了什么呢?罗宾看不出他从今往后所做的任何一件事还能有什么意义。他彻底绝望了。他们输了,输得如此惨烈而彻底,没有留下任何余地。如果他在仅剩的几天或几周里继续苟且偷生,那完全是为了拉米,因为他不配轻而易举地得到解脱。

  时间悄然流逝。罗宾在清醒与睡眠之间飘荡。疼痛和悲伤让他不可能真正得到休息。但他很累,实在太累。他纷乱的思绪变成了梦魇般生动的记忆。他又回到“希腊号”上,说着引发这一切的那对词语。他低头注视着他的父亲,看着鲜血从他残损的胸口汩汩流出。那真是一场完美的悲剧,不是吗?弑父,古已有之的故事。切斯特先生总爱说,古希腊人热爱弑父故事,因为弑父蕴含着无尽的叙事潜力,涉及遗产、骄傲、荣誉和统治地位等主题。古希腊人热爱它,因为它狡黠地颠覆了人类存在于世的最基本的信条,强烈地冲击着每一种可能的情感。一个生命创造了另一个生命,以自己的形象塑造它、影响它。儿子变成父亲,然后取而代之。克罗诺斯杀了乌拉诺斯,宙斯杀了克罗诺斯,最终也变成了父亲的样子。但是,罗宾从不嫉妒他的父亲,除了父亲的承认,罗宾也从不想从那里得到任何东西,而且,他痛恨在那张冰冷的、死去的脸上看到自己的倒影。不,洛弗尔教授没有死去,他还魂归来,阴魂不散。洛弗尔教授正注视着罗宾,在他身后,广州沿海的鸦片正在熊熊燃烧,散发出蒸腾的、甜美的热浪。

  “起来,”洛弗尔教授说,“起来。”

  罗宾惊醒过来。父亲的脸变成了他哥哥的脸。浑身黢黑的格里芬正俯身看着他。在他身后,牢门成了碎片。

  罗宾目瞪口呆:“你怎么——”

  格里芬挥了挥手中的银条:“老办法。无形。”

  “我还以为你用不了它。”

  “很有意思,不是吗?坐起来。”格里芬跪在他身后,开始研究罗宾的手铐,“在你第一次念出那对镌字之后,我终于掌握了诀窍。就好像我这一辈子都在等某个人念出它们。我的天,老弟,这是谁干的?”

  “斯特林·琼斯。”

  “当然是他。混蛋。”他摆弄着手铐上的锁。金属陷进罗宾的手腕里。罗宾抽搐着,尽全力不让自己动弹。

  “啊,该死。”格里芬在他的包里翻来翻去,然后掏出一把大剪刀,“我要把它剪断,别动。”罗宾感到一阵让他痛不欲生的强烈压力,然后便什么都没有了。他的双手突然自由了,还戴着手铐,但不再拴在一起了。

  疼痛消失了。他轻松得浑身一软说:“我还以为你在格拉斯哥。”

  “我走出五十英里就得到了消息。于是我跳下车等了一会儿,坐上我能找到的第一班火车赶了回来。”

  “得到消息?”

  “我们自有办法。”这时罗宾才注意到,格里芬的右手上有发炎的红白斑痕,像是烧伤的伤痕,“安东尼没有细说,他只发了一个紧急信号,但我猜到情况很糟。后来巴别塔的传闻全都在说,你们被拖到这里来了。所以我没去老图书馆,不管怎么样,那里都太危险,于是我来了这里。我赌对了。安东尼呢?”

  “他死了。”罗宾说。

  “知道了。”格里芬脸上泛起一阵涟漪,但他眨了眨眼,随即恢复了平静,“那——其他人呢?”

  “我想他们全都死了,”罗宾觉得很难受,他无法直视格里芬的眼睛,“凯茜,维马尔,伊尔丝,屋里所有的人。我没看见他们倒下,但我听到了枪声,然后再也没见到他们。”

  “没有其他幸存者?”

  “还有维克图瓦。我知道他们把维克图瓦抓来了,但是——”

  “她在哪儿?”

  “我不知道。”罗宾痛苦地说。她可能已经躺在牢房里死去了。她的尸体可能已经被拖出去,扔进草草挖出的浅坑里。他无法说出这些,那会让他崩溃的。

  “那我们就去找。”格里芬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了他一下,“你的腿没事,对吗?来,站起来。”

  不可思议的是,过道里空无一人。罗宾向左右张望,心中十分困惑:“看守都去哪儿了?”

  “赶走了。”格里芬拍拍腰带上的另一根银条,“以英语单词explode(爆炸)为基础的连锁配对。拉丁语explōdere是戏剧领域的术语,意思是用掌声将演员轰下台。这个词传承到古英语中,就成了‘用巨大的声音表示抵制或将人赶走’的意思。直到现代英语中,explode才有‘爆炸、爆破’的意思。”他看起来对自己很满意,“我的拉丁语比汉语好。”

  “所以炸开门的不是它?”

  “不是,它只能发出一种难听的声音,把听到的人都赶走。我把他们全都赶去了二楼,然后爬到这里,把身后的门都锁上。”

  “那么,那个洞是怎么来的?”

  “黑火药而已,”格里芬拉着罗宾向门口走去,“不能事事都依赖白银。你们学者总是忘记这一点。”

  他们沿着过道搜索每一间牢房,寻找维克图瓦的身影。大多数牢房都是空的。随着他们走过一扇扇门,罗宾的恐惧也越来越沉重。他不想再看,不想看见血迹斑斑的地板或者更可怕的场面:软绵绵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一颗子弹洞穿她的头颅。

  “在这里。”格里芬在过道尽头喊道,他用力敲了敲门,“醒醒,亲爱的。”

  “谁?”听到维克图瓦沉闷的回应,罗宾险些如释重负地瘫软在地。

  “还能走吗?”格里芬问。

  “可以。”这一次,维克图瓦的声音清晰了许多,她一定是来到了门边。

  “你受伤了吗?”

  “没有,我没事,”维克图瓦听上去很困惑,“罗宾,是你——?”

  “我是格里芬。罗宾也在这里。别着急,我们这就救你出来。”格里芬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看起来像是简易手榴弹的东西:一个四分之一板球大小的陶瓷小球,顶端伸出一根引线。

  在罗宾看来,那东西相当小。“它能炸穿铁板吗?”

  “不需要。牢门是木头做的。”格里芬抬高了声音,“维克图瓦,躲到最远的角落里去,用胳膊肘和膝盖护住头。准备好了吗?”

  维克图瓦肯定地喊了一声。格里芬将手榴弹放在牢门一角,用火柴点燃引线,然后赶紧拉着罗宾在过道上后退了好几步。爆炸声在几秒钟后响起。

  罗宾咳嗽着挥手驱散面前的烟雾。牢门没有被炸碎——那种规模的爆炸定然会让维克图瓦送命。但是底部被炸开了一个刚好能让儿童爬过的洞。格里芬踹开烧焦的木板中最大的几块问:“维克图瓦,你能不能——”

  她咳嗽着爬了出来。格里芬和罗宾各自抓住她的一只手臂,把她从门下拉出来。当她终于重获自由时,她撑着膝盖站起身来,一把搂住了罗宾说:“我还以为——”

  “我也是。”罗宾喃喃地说,紧紧拥抱住她。感谢老天,她没受什么伤。她的手腕上有一些擦伤,但身上没有血迹,也没有子弹撕开的伤口。斯特林的确是在虚张声势。

  “他们说把你枪毙了,”她浑身发抖地靠在他胸口,“噢,罗宾,我听见枪声了——”

  “你有没有——?”他的问题只问了一半,刚一开口就后悔了。他并不想知道。

  “没有,”她小声说,“我很抱歉,我以为——反正我们都落到他们手里了,我以为……”她的声音哽咽了。她移开了目光。

  罗宾知道她想说什么。她的选择是让他去死。这并没有他以为的那样让他伤心。相反,这倒让一些事情更加分明:他们要面对怎样的危险,以及与他们所选择的事业相比,自己的生命多么微不足道。罗宾看着维克图瓦先是道歉,发现说错话之后又赶紧住口。他心想,这样很好,维克图瓦没有任何需要抱歉的地方,因为在他们两人之中,只有一个拒绝屈服。

  “出口在哪边?”维克图瓦问。

  “往下四层楼,”格里芬说,“看守们都被困在楼梯间,不过他们很快就能冲出来。”

  罗宾从过道尽头的窗户向外瞥了一眼,发现自己在很高的位置。他原本以为他们在格洛斯特绿地的城市监狱,但那座监狱只有两层楼。从他们所在的地方看去,地面距离很远。“我们在哪里?”

  “牛津城堡北塔。”格里芬说着,从包里掏出一捆绳索。

  “没有其他楼梯了吗?”

  “没有,”格里芬朝窗户点了点头,“用胳膊肘打碎玻璃。我们爬下去。”

  格里芬第一个下去,后面是维克图瓦,再后面是罗宾。向下爬比格里芬说的困难多了。到最后十英尺,罗宾的手臂没了力气,他向下滑得太快,绳索使他手掌疼得像火烧一般。在室外,格里芬制造的骚动显然不是简单的干扰。牛津城堡的整个北墙都燃起了大火,火光和烟雾正迅速向整座建筑扩散。

  这些都是格里芬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吗?罗宾侧目看了看他的哥哥,就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每一次见到格里芬,他留下的印象都焕然一新,而这一次的形象最令人畏惧:一个冷硬的、锋芒毕露的男人,开枪、杀人、放火都毫不退缩。这是他第一次将他哥哥对暴力的抽象信念与其造成的实际结果联系在一起。而这些结果相当可观。罗宾不知自己是该害怕还是该钦佩格里芬出色的能力。

  格里芬从包里掏出两件朴素的黑色斗篷扔给他们。从远处看,它们和警察的斗篷颇有几分相似。接着,格里芬带领他们沿城堡一侧向主大街走去。他小声叮嘱道:“走快点,别回头看。他们都忙着呢。沉着一点,动作快点,我们就能顺利离开这里。”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似乎真的可以那样轻易地逃走。整个城堡广场上都没有人影,岗哨上的人都忙着灭火,高耸石墙投下大片可以藏身的阴影。

  只有一个身影挡在他们与大门之间。

  “Explōdere。”斯特林·琼斯跛着脚向他们走来。他的头发烧焦了,贵族气质的脸上有伤痕和血迹,“很聪明。没想到你还有这拉丁语的能耐。”

  格里芬伸出一只手拦在罗宾和维克图瓦身前,仿佛要替他们挡住一头狂奔的野兽。“你好,斯特林。”

  “我发现你的破坏力达到了全新的高度。”斯特林朝城堡做了个含糊的手势,他浅色的头发染上了鲜血,外套上全是灰白的尘土,在昏暗的灯光里,他看起来十分癫狂,“杀了埃薇对你来说还不够吗?”

  “埃薇的下场是她自己选的。”格里芬咆哮起来。

  “杀人犯说这种话真是大胆。”

  “我是杀人犯?在缅甸那件事之后?”

  “她当时手无寸铁——”

  “她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你也一样。”

  他们之间有故事,罗宾看得出来。不仅仅是同班同学之间的故事。格里芬和斯特林说话的口气十分熟悉,像是深陷某种爱与恨的复杂纠葛之中的老朋友,那是罗宾无从知晓的纠葛,在多年岁月里持续发酵。罗宾不了解他们的故事,但是显而易见,格里芬和斯特林都对这场对峙期待已久。

  斯特林举起枪说:“现在我要你们举起手来。”

  “三个目标,”格里芬说,“一把枪。你要瞄准谁呢,斯特林?”

  斯特林这才意识到他在人数上处于劣势,但他看起来并不在乎。“噢,我想你知道的。”

  罗宾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切就在电光石火中结束了。格里芬抽出他的左轮手枪。斯特林举枪对准格里芬的胸膛。他们一定是同时扣动了扳机,因为撕裂夜空的声音听起来只有一枪。他们两人同时倒下了。

  维克图瓦尖叫起来。罗宾跪倒在地,他拉扯格里芬的外衣,在格里芬胸口疯狂地摸索,直到他在格里芬的左肩上找到蔓延的鲜血。肩膀上的伤不会致命,对吗?罗宾拼命回想他从探险故事中零星读到过的少得可怜的内容:中枪的人有可能流血致死,但如果及时得到帮助,如果有人替他止血,替他包扎或者缝合伤口,或者像医生那样为他处理穿过肩膀的子弹,他就不会死——

  “口袋,”格里芬大口喘息着说,“前面的口袋——”

  罗宾将手探进他胸前的口袋深处,掏出一根细细的银条。

  “试试看——是我写的,不知道能不能——”

  罗宾念出银条上的镌字,然后将它按在哥哥的肩头。“修。”他低声说,“Heal(治愈,痊愈)。”

  修,修理。不仅仅是治愈,而是修复、让伤口恢复如初,用粗暴而机械的方式来处理伤口。这对镌字的语义扭曲十分微妙,但它确实有可能起作用。他感觉到手掌下发生了某些变化,感受到破损的血肉正在弥合、骨骼重新生长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响。但血没有止住,鲜血漫过他的指缝,染红银条,染红镌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血肉在移动,但是没有愈合;子弹深深地嵌在血肉里,他没法将子弹撬出来。“不,”罗宾哀求道,“不,拜托——”不要再来一次,不要再有第三次。还要有多少次,他注定要俯身在一具濒死的身躯旁,眼看生命流逝却束手无策?

  格里芬在罗宾身旁痛苦地蠕动着身体,表情也因疼痛而扭曲。“停下,”他哀求道,“停下吧,就让它——”

  “有人来了。”维克图瓦说。

  罗宾觉得浑身麻痹。“格里芬——”

  “走。”格里芬的脸变得像纸一样惨白,甚至有些发绿。罗宾糊里糊涂地想起一个古希腊语单词:χλωρός。这是他此时唯一能想到的一件事,他回忆起一场关于颜色翻译的激烈讨论。他不由自主、事无巨细地想起,克拉夫特教授曾向他们提问,为什么人们总是将χλωρός翻译成“绿色”,却无视荷马也用这个词来形容嫩枝、蜂蜜和被吓得发白的面孔。难道只是因为这位吟游诗人是盲人吗?不,克拉夫特教授指出,或许这个词形容的就是大自然中的新鲜事物和新生命的颜色。但是,这种看法肯定不对,因为格里芬身上病态的绿色只可能昭示着死亡。

  “我尽量——”

  “不,罗宾,听好。”格里芬在疼痛中抽搐起来。除了紧紧按住他,罗宾什么都做不了,“还有你没想到的事。赫耳墨斯社——安全屋,维克图瓦知道在哪,她知道该做什么——在我的包里,无形,还有——”

  “他们来了,”维克图瓦催促道,“罗宾,警察来了,他们会看见我们的——”

  格里芬推开了他说道:“走,快跑。”

  “不。”罗宾将手臂伸到格里芬背后。但格里芬太沉重,罗宾的手臂又太无力。鲜血溅得他满手都是。血的气味很咸。他的视野模糊一片。他努力想把哥哥扶起来,却两人一起倒向一边。

  “罗宾,”维克图瓦握住他的手臂,“求你了,我们得躲起来——”

  罗宾将手伸进包里四处摸索,直到他触碰到冰冷而灼热的白银。“无形,”他小声念道,“Invisible。”

  罗宾和维克图瓦的身形闪烁几下便消失了,就在这时,三个警察从广场那边冲了过来。

  “上帝啊,”其中一个说,“是斯特林·琼斯。”

  “死了吗?”

  “不动了。”

  “这个还活着,”一个警察弯腰察看格里芬。一阵衣料的摩擦声。警察拔出了枪。一声刺耳而惊讶的大笑。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别——他是——”

  扣动扳机的脆响。

  不!罗宾险些喊出了声,但维克图瓦用一只手牢牢捂住他的嘴。

  枪声听起来像炮响。格里芬剧烈抽搐了一下便不动了。罗宾蜷起身体尖叫起来,但他的心痛没有声响,他的痛苦没有形状。他没有实体,没有声音,他动弹不得,尽管他正承受着锥心之痛,那痛能将人撕碎,能逼得人尖叫,捶胸顿足,不得不撕裂世界(如果不撕裂世界,那就要撕裂他自己)。在广场上的人离开之前,他能做的只有等待,只能看着。

  看守们终于走了,那时格里芬的尸体已经变成了骇人的白色。他睁着眼睛,眼珠好像玻璃。罗宾将手指按在他颈间,想寻找血管的跳动,但也知道什么都找不到。那一枪太直接,距离太近了。

  维克图瓦站在他身边说:“他——”

  “是的。”

  “那我们必须走了,”维克图瓦紧扣住他的手腕,“罗宾,我们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回来。”

  他站在那里。多么可怕的画面啊,他心想。格里芬和斯特林的尸体双双躺在地上,靠得很近,两人身下都是一片血泊,在雨中渐渐融为一体。这个广场见证了一场爱情故事的落幕,一场交织着欲望、不满、嫉妒和憎恨的残酷三角恋,埃薇的死是开场,格里芬的死是终章。罗宾永远无法全面了解其中晦暗不明的细节,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不是格里芬和斯特林第一次试图杀死彼此,只是其中一人终于得逞。但是,所有的主角现在都已死去,兜兜转转的纠葛画上了句号。

  “我们走吧,”维克图瓦再次催促道,“罗宾,没多少时间了。”

  这样留下他们感觉很不对劲。罗宾希望他至少能将哥哥的尸体拖走,安放在某个宁静而无人打扰的地方,合上他的双眼,将他的双手交叠在胸前。但是此刻,他们只有逃跑的时间,只能将这场屠杀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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