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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我听到扫烟囱的人的叫喊

  震惊每一座污黑的教堂;

  还有不幸的兵丁的叹息

  带着鲜血飘下了宫墙。

  ——威廉·布莱克,《伦敦》

  查克拉瓦蒂教授离开后,巴别塔里的气氛变得阴郁起来。

  在罢工刚开始的那几天,他们忙着处理眼下亟待完成的各项事务,比如散发宣传册、研读账簿、加固街垒等等,因此无暇顾及处境的危险。一切都事关重大,大家齐心协力。他们享受彼此的陪伴,畅谈到深夜,了解彼此的过往,感慨他们的故事是多么惊人地相似——都在年幼时被人从故乡掳到英国,受到的训导都是要么拼命学习、要么被驱逐出境。他们中有好几个人都是孤儿,除了语言之外,他们与祖国的所有纽带都已断绝。

  但是现在,忙乱的准备工作暂时告一段落,他们陷入了阴沉得令人窒息的时刻。他们已经走完了每一步棋,亮出了所有底牌。他们已经在塔顶上高声喊出所有的恐吓,再也提不出新的威胁。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时间,只有通往不可避免的崩溃的倒计时。

  他们已经下达了最后通牒,发布了他们的宣传册。威斯敏斯特桥将在七天后倒塌,除非,除非……

  这个决定在他们心中投下了一道阴影。他们说完了所有该说的话,但没人想挑明话中的暗示。反思是危险的做法。他们只想熬过这一天天的时光。现在,更多的时候,他们分散在塔楼的各个角落里,读书,做研究,或者做任何能消磨时间的事。易卜拉欣和朱利安娜总是在一起度过所有醒着的时光。有时,其他人不禁揣测这两个人会不会坠入爱河。但这是个无法深入的话题。这让他们想到未来、想到这一切可能如何收场,只会让他们太过悲伤。优素福始终独来独往。麦格哈娜偶尔会同罗宾和维克图瓦一起喝茶,谈论他们都认识的故人。她不久前才毕业,同维马尔和安东尼关系都很好。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也开始离群索居。有时候罗宾会想,麦格哈娜和优素福此刻是否后悔当初留下的决定。

  巴别塔中的生活、罢工时期的生活一开始都是那么新鲜刺激、让人无比兴奋,现在却呈现出乏味单调的气氛。起初,他们要面对许多难题。他们对如何保持生活区的整洁知之甚少,这给他们带来了许多乐趣,也让他们有些难为情。没有人知道扫帚在哪里,所以地板上一直积着灰尘,到处都是垃圾。没有人知道该怎么洗衣服。他们尝试用英语bleach(漂白)和几个衍生于原始印欧语词根bhel(闪亮的白色、闪光、燃烧)的词语设计出一套配对镌字,但这只能暂时让他们的衣服变成白色,而且十分烫手。

  他们每天还是准时聚在一起吃三顿饭,但只是因为这样更便于安排食物配给。奢侈品很快就消耗殆尽。第一周结束后,咖啡喝完了。第二周结束后,茶叶也快喝完了。他们的对策是往茶里兑水,越兑越多,最后喝下肚的只是略有茶色的清水。牛奶和糖就更不用说了。麦格哈娜提议用最后几匙茶叶煮一壶真正的、滋味醇厚的浓茶,但克拉夫特教授坚决反对。

  “我可以舍弃牛奶,”克拉夫特教授说,“但不能舍弃茶。”

  在那一周里,维克图瓦就是罗宾的支柱。

  他知道,维克图瓦对他有一肚子气。那一周的前两天,他俩都在赌气沉默,不过还是待在一起,因为他们需要彼此的慰藉。他们并肩坐在六楼窗边,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罗宾不再强调他的立场,维克图瓦也不再出言责备。再没有什么可说。前路已成定局。

  第三天,沉默变得难以忍受,他们这才开始交谈。起初只聊琐事,后来便想到什么就聊什么。有时,他们追忆在巴别塔读书的日子,重温在一切天翻地覆之前的黄金岁月。有时,他们将现实暂时抛在脑后,想方设法忘记已经发生的所有事,闲聊大学生活中的流言蜚语,聊科林·桑希尔和夏普兄弟是否会为比尔·詹姆森那个前来做客的漂亮妹妹大打出手,仿佛那就是眼下最重要的话题。

  直到四天后,他们才终于鼓足勇气提起莱蒂。

  罗宾率先开口。莱蒂一直在他们两人的记忆深处游荡,就像一处他们不敢触碰的、溃烂的伤口。他不能再继续绕着它兜圈子,只想拿起灼热的利刃剜出烂肉。

  “你觉得她是一直都打算出卖我们吗?”他问,“你觉得对她来说她做的那些很艰难吗?”

  维克图瓦不需要问指的是谁。短暂沉默之后,她说:“那就像练习如何心怀希望,我是说,爱她这件事。有时候,我觉得她一定能改变观念。有时候,我看着她的眼睛心想,我看到的是一个真心的朋友。然后,她总会说一些话,脱口而出地发表一番评论,于是循环又从头开始。这就好像不停地向筛子里倒沙子。什么都留不住。”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你当初如果说了什么话,或许就能让她改变想法?”

  “我不知道,”维克图瓦说,“你呢?”

  同往常一样,一个汉字在他脑海中跃然而出,挡住那个他不敢面对的想法。“每次想到莱蒂,我都会想到汉语里的‘隙’字,”罗宾在空气中把这个字写给她看,“它最常用的意思是‘裂缝’或者‘裂痕’。但是在古汉语中,它也有‘怨恨’或‘不和’的意思。传闻大清皇帝就在记录皇室血统的壁画下面安放了一根银条,上面的配对镌字是feud和‘隙’。只要墙上出现裂缝,就说明有人在策划谋反。”他咽了口口水,“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裂缝一直都在。我不觉得我们能做什么。只要施加一点压力,一切都会彻底崩溃。”

  “你觉得她就那么恨我们吗?”

  他沉默片刻,在心中掂量要说的话的分量和后果。“我想,她是有意要杀他的。”

  维克图瓦端详了罗宾很久才有所回应,也只问了一句:“为什么?”

  “我想她就是想要他死,”他声音嘶哑地说下去,“从她的表情就能看出来,她不害怕,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本来可以瞄准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而她知道她只想要拉米。”

  “罗宾……”

  “她爱他,你知道的。”他说。现在,话语像洪流一样从他口中奔涌而出。闸门破裂了,水再也止不住。无论多么惨烈、多么悲痛,他都不得不大声说出这些话,不得不让别人也背负起这个可怕的、无比可怕的怀疑。“在纪念舞会那天晚上,她告诉过我。她靠在我肩膀上哭了将近一个小时,因为她想和他跳舞,可他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他从不看她一眼,他不……”他不得不停下。他差点被泪水呛到。

  维克图瓦握紧他的手腕:“噢,罗宾。”

  “你想想,”他说,“一个棕皮肤的男人拒绝了英伦玫瑰。莱蒂无法容忍这一点。何等的羞辱。”他抬起衣袖擦去眼泪,“所以她杀了他。”

  维克图瓦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她凝望着正在崩溃的城市陷入沉思。最后,维克图瓦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塞到他手里:“这个应该给你。”

  罗宾展开那团纸。那是他们四人在达盖尔照相机前拍下的照片。反复折叠太多次之后,照片上已出现了纵横交错的纤细白线。但他们的面容还是那么清晰。莱蒂骄傲地瞪着眼睛,长时间保持一个表情让她的脸有点僵硬。拉米的手亲昵地放在她和维克图瓦的肩头。维克图瓦露出浅浅的微笑,下巴内收,炯炯有神的眼睛直视前方。罗宾害羞而拘谨。拉米咧嘴笑着。

  他倒抽了一口气,胸口发紧,仿佛肋骨紧紧卡在一起,像铁钳一样夹紧他的心脏。他没想到自己还能感受到如此强烈的痛楚。

  他想将照片撕成碎片,但那是他仅有的一张拉米的肖像照。

  “我都不知道你还留着这个。”

  “莱蒂留的,”维克图瓦说,“她装了个相框,一直摆在我们的房间里。我在去花园派对前一天的晚上把它拿了出来。我想她应该没注意到。”

  “我们看起来真年轻,”他看着他们的表情感慨道,从他们在达盖尔照相机前摆好姿势到现在,感觉已经过去了整整一生,“看起来就像孩子。”

  “那时候我们很快乐,”维克图瓦低头望着照片,手指划过他们褪色的脸,“你知道,我想过要烧掉它。我想得到补偿。在牛津城堡,我无数次拿出这张照片研究她的脸,想看到……看到那个这么对我们的人。但是看得越多,我越是……我只是替她难过。这想法很扭曲,但是站在她的角度上,她一定觉得她才是那个失去一切的人。你知道,她是那么孤独。她只是想要一群朋友,想要有人理解她的经历。而她觉得我们就是她一直在寻找的人。”维克图瓦颤抖着吸了一口气,“我猜,当一切化为泡影时,我猜她和我们一样感觉自己遭到了背叛。”

  他们注意到,易卜拉欣常常在一本皮面笔记本上写东西。

  当问起时,他回答说:“这是一部编年史。记录塔里发生的一切。说的每一句话。做出的每一个决定。我们坚持的每一件事。你们想做点儿贡献吗?”

  “和你一起写吗?”罗宾问。

  “做我的采访对象。把你们的想法告诉我。我会把它们都写下来。”

  “明天再说吧。”罗宾觉得很累,而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那些写满字迹的纸页使他满心恐惧。

  “我只是想记录得详尽彻底,”易卜拉欣说,“我已经记录了克拉夫特教授和几位研究员的陈述。我只是觉得,嗯,万一事情进展不顺的话……”

  “你认为我们要输了。”维克图瓦说。

  “我认为没人知道结局会是什么样,”易卜拉欣说,“但我知道如果结局不好的话,外界会怎么说。当巴黎的那些学生死在街垒前时,所有人都将他们称为英雄。但是如果我们死在这里,没有人会认为我们是烈士。我只是想确定能有一些关于我们的记录保存下来,一份没有将我们塑造成恶人的记录。”说到这里,易卜拉欣瞥了罗宾一眼,“可是你不喜欢这个项目,是吗?”

  自己刚才是在瞪眼吗?罗宾赶紧调整面部表情说:“我没那么说。”

  “你看起来很厌恶这个想法。”

  “不,我很抱歉,我只是……”罗宾不明白为什么组织语言变得如此困难,“我想,我只是不喜欢把我们看作历史,我们甚至还没有在当下留下痕迹。”

  “我们已经留下了痕迹,”易卜拉欣说,“无论这痕迹是好是坏,我们已经被载入了史册。这份记录是个与官方档案对抗的好机会,不是吗?”

  “里面都写了些什么?”维克图瓦问,“只有粗略的白描?还是个人角度的观察?”

  “你想说什么都可以,”易卜拉欣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说说早餐吃了什么,怎么消磨时间之类的。不过我最感兴趣的当然还是我们大家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我猜,你是想了解赫耳墨斯社的事。”罗宾说。

  “我想知道你愿意告诉我的一切。”

  在那一刻,罗宾感到胸口无比沉重。他想说些什么,将他知道的一切都和盘托出,用笔墨记录下来。但是话没到嘴边就消失了。他不知道如何说清自己的想法:问题不在于这份记录本身,而在于它远远不够。面对官方档案,它的反抗是如此微不足道,因此让人觉得毫无意义。

  要说的话太多,他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以前他从未想过他们生存在书面历史的空白之中,从未想过他们要与诋毁和压迫的叙述相对抗。而现在,当他终于想到这一点时,这看起来是无法逾越的障碍。关于他们的记录太稀少了。除了这份记录之外,完全没有其他关于赫耳墨斯社的编年史。作为最出色的秘密社团之一,赫耳墨斯社在改变英国历史的同时也在抹除自身的历史。没有人颂扬他们的成就。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

  他想起被摧毁、被拆成碎片的老图书馆,想起所有那些被锁起来永远不见天日的、堆积如山的研究成果。他想起那个烧成灰烬的信封,想起那几十个从未联系过的赫耳墨斯社的联系人,或许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想起格里芬在国外度过的那些年,不断与一个比他强大无数倍的系统相抗争,不断奋斗,不断怒斥。罗宾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哥哥做过的全部事情,不会知道哥哥遭受的所有痛苦。那么多历史,全被抹得一干二净。

  “这只是让我害怕,”他说,“我不希望这就是我们存在过的全部证明。”

  易卜拉欣看着他的笔记本点了点头说:“那就更值得写下来了。”

  “这是个好主意,”维克图瓦坐了下来,“我来。随便问我什么。看看我们能不能改变未来的某些历史学家的想法。”

  “也许我们会像牛津殉道者一样被人铭记,”易卜拉欣说,“或许我们也能得到一座纪念碑。”

  “牛津殉道者以异端之名遭受了审判,被绑在木桩上烧死了。”罗宾说。

  “这样啊,”易卜拉欣眨了眨眼睛,“但牛津现在是英国圣公会的大学了,不是吗?”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罗宾总是在想,他们那天晚上感受到的是不是一种对死亡的共同感知,类似于战场上士兵一起挤在战壕里的感觉。街道上正在爆发的也确实是一场战争。威斯敏斯特桥还没有倒下,暂时还没有,但事故还在不断发生,各种短缺也越来越严重。伦敦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公众要求展开报复,要求采取行动,无论是何种形式的行动。议会仍然不愿否决入侵中国的提案,于是只能对军队不断施压。

  看起来,城中守军接到的命令是不要攻击巴别塔本身,但若是有机会可以向塔中的学者开枪。有一次,罗宾与埃布尔·古德费洛的会面被一连串来复枪的射击打断,之后他便不再冒险离开塔楼。还有一次,维克图瓦正在书堆里找一本书,她脑袋旁边的窗玻璃被一枪击碎。所有人都趴到地板上,手脚并用地爬进地下室,那里四面都有墙壁保护他们。事后他们才发现,在维克图瓦当时站的位置后面的书架上嵌入了一颗子弹。

  “这怎么可能?”克拉夫特教授不解地问,“没有什么能穿透塔楼的窗户。没有什么能穿透这些墙壁。”

  出于好奇,罗宾仔细查看那颗子弹:它很厚重,有些变形,触感异常冰冷。他举到明亮处细看,发现弹壳底部有一道薄薄的银色。“我猜普莱费尔教授想出了某种对策。”

  这增加了风险。巴别塔不再牢不可破。这不再是罢工,而是一场围城战。如果士兵突破街垒,如果他们手持普莱费尔教授的发明攻打正门,那他们的罢工事实上就结束了。在据守塔楼的第一天晚上,克拉夫特教授和查克拉瓦蒂教授就更换了普莱费尔教授的结界。但就连两位教授也承认,他们在这方面不如普莱费尔教授,也不能确定自己的防御措施能撑到什么时候。

  “从现在起,我们还是离窗户远一点儿吧。”维克图瓦提议。

  目前街垒还在原地,但外面的小规模冲突愈演愈烈。起初,埃布尔·古德费洛的罢工者们在街垒后面的战斗纯粹是防守。他们不断加固街垒架构,保障供应线畅通,但他们没有主动挑衅城中的守军。现在,街道上有了血腥味。现在,士兵们经常向守在街垒后面的人开枪射击,而守卫街垒的罢工者也会还击。他们用布头、油和玻璃瓶做成燃烧瓶,将它们扔向军队的营地。他们爬上拉德克利夫图书馆和博德利图书馆的屋顶,向下方的部队投掷铺路石,泼洒沸腾的开水。

  平民和守军原本不该这样势均力敌。从理论上说,这些罢工者连一周都撑不过去。但埃布尔手下的很多人都是退伍老兵,是在英国败给拿破仑之后从陷入困境的军队中退役的人。他们知道可以在哪里找到枪支,也知道如何使用枪支。

  翻译者们也帮了忙。维克图瓦一直在不知疲倦地翻阅法国异见人士留下的文献,她设计出了élan(冲劲、激情)和energy(能量)这对镌字。英语energy一词承载着法国大革命所特有的激情,这个词可以上溯到拉丁语lancea,意思是“长矛”。这个词传承了投掷的动作和前进的推动力之间的关联,英语energy一词保留了这种潜在的扭曲。因此,这对镌字让街垒守卫者射出的子弹和扔出的东西飞得更远、打得更准,比普通砖头和鹅卵石的攻击性更强。

  他们还有一些更疯狂的想法,但没有任何实际的成效。Seduce(引诱)这个词发源于拉丁文seducere,后者的意思是“将人引入歧途”,而“劝人放弃忠诚”的语义正是在15世纪由此衍生而来。这个构思看上去很有前景,但是他们想不出展现这个效果的办法,除非派女孩们去前线(没有人愿意提出这样的建议)或者让埃布尔手下的男士穿上女士的衣服(看起来不太可能成功)。另外,德语Nachtmahr是一个如今很少使用的单词,它可以指“噩梦”,也可以指坐在熟睡之人胸口的邪恶生物。他们的实验证明,这对镌字能让人的噩梦变得更加可怕,但它似乎无法凭空产生噩梦。

  一天早晨,埃布尔带着几个细长的布包裹出现在会客大厅。他问:“你们当中有人会用枪吗?”

  罗宾想象着手拿那些来复枪瞄准活人的身体、然后扣动扳机的感觉。他不确定他能做到。“用得不好。”

  “没用过这种。”维克图瓦说。

  “那就让我的人进来几个,”埃布尔说,“你们占据着全城最有利的射击点。不好好利用太可惜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街垒依旧坚守在原地。罗宾惊奇地发现,它们在几乎持续不断的炮火轰击下竟然没有迸裂成碎片。但埃布尔很自信,他认为只要一直能找到材料不断加固受损的部分,这些街垒就能无限期地坚持下去。

  “因为我们将街垒搭成了倒V形结构,”他解释道,“炮弹打在突起的地方,这样只会让主体压得越来越紧。”

  罗宾对此表示怀疑:“但它们不可能永远撑下去。”

  “是啊,也许不行。”

  “那等他们冲破街垒的时候,会发生什么呢?”罗宾问,“你们会逃跑吗?还是留下来战斗?”

  埃布尔沉默了一阵,然后说:“在法国的街垒战中,革命者们会迎面向士兵走去,敞开衣服向士兵高喊,如果有胆量就尽管开枪。”

  “他们会开枪吗?”

  “有时候会。有时候士兵会将他们当场打死。但是也有另一些时候,嗯,你想想看。你直视着某个人的眼睛,他们和你一样大,或者比你还要年轻。你们来自同一座城市,没准就来自同一片街区。没准你还认识他们,或者觉得他们长得很像你认识的某个人。你会开枪吗?”

  “我想我不会。”罗宾坦诚地说。但是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他脑海中低语:莱蒂开枪了。

  “每个士兵的良心都是有底线的,”埃布尔说,“我想他们会逮捕我们。但是向镇上的人开枪?展开一场大屠杀?这我可不确定。但是,我们会挑战他们的底线。我们倒要看看会发生什么。”

  很快,一切都会结束。夜里,当他们俯瞰全城,看着火把和炮火灼灼燃烧时,他们都努力让自己相信这一点:他们只需要撑到周六。与他们相比,议会更无法忍受眼下的局面。那些人不可能任由威斯敏斯特桥倒塌。

  接着,他们总会陌生地、试探性地想象停火会是什么样子。他们是否该撰写一份包含赦免条款的协议?优素福动手起草了一份能让他们免受绞刑的条约。等到巴别塔恢复正常运营时,他们还会是其中的一员吗?在帝国之后的时代,当他们知道英国的白银储备终将慢慢耗尽时,学术研究又会是什么样子?他们以前从未考虑过这些问题,但是如今,当这次罢工的结果处于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时,他们唯一的安慰就是尽可能详细地预测未来,详细到这样的未来看上去真的会实现。

  但是罗宾无法这样做,他无法忍受这样的对话。每当别人谈起这些时,他都会找借口离开。

  没有拉米,没有格里芬,没有安东尼、凯茜、伊尔丝和维马尔,就没有未来。在他眼里,时间在莱蒂那颗子弹出膛时就已停止。此刻发生的一切都只是那颗子弹的余波。以后的事情就让别人去奋斗吧。罗宾只想结束这一切。

  维克图瓦在塔顶上找到了他,他将膝盖抱在胸前,随着枪炮声前后摇晃。维克图瓦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听法律术语听烦了?”

  “那就像是在做游戏,”他说,“感觉很荒诞——我知道,所有这一切从一开始就很荒诞,但是——谈论以后的事,就像是在练习如何幻想。”

  “你必须相信还有以后,”维克图瓦喃喃地说,“他们当初都相信。”

  “他们比我们优秀。”

  “确实。”维克图瓦倚靠在他的手臂上,“但一切最终还是交到了我们手里,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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