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她骑在她的洗衣奴身上,
欣赏昏星的星光,
所有执扇人经过时都在高喊:
“天哪,你真是美丽无双!”
——爱德华·利尔,《腰带》
在开门之前,他们让其他人都去了楼上。莱蒂不是来谈判的。对方不会派一个本科生来谈判。这是个人行为。莱蒂是来和他们算账的。
“让她过来。”罗宾对埃布尔说。
“什么?”
“她是来谈话的。告诉你的人,让她过来。”
埃布尔对他手下的人说了什么,那人跑到草坪另一头去通知看守街垒的人。两个人爬到街垒顶部,片刻之后,他们弯下身子将莱蒂抬了上来,然后不太温柔地将她放到街垒内侧的草地上。
她佝偻着肩膀走过草坪,白旗拖在身后的人行道上。她目光低垂,直到来到等在门槛上的两人面前才抬起眼睛。
“你好,莱蒂。”维克图瓦说。
“你好,”莱蒂低声说,“谢谢你们愿意见我。”
莱蒂的状态很差,显然很久都没有睡过觉了。她的衣服又脏又皱,面颊凹陷,双眼哭得红肿。她佝偻肩膀的样子好像在躲避攻击,让她看起来小了一圈。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但是在那一刻,罗宾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要给她一个拥抱。这种本能的反应吓了罗宾一跳。
当莱蒂走向塔楼时,罗宾曾在一瞬间产生过杀死她的念头,只不过,她的死会令在场所有人都陷入灭顶之灾,他又没法儿只用自己一命去换对方一命。但是此刻看着她时,他却很难不将莱蒂看作朋友。你怎么能爱一个对你造成这么大伤害的人?近距离直视她的眼睛时,罗宾难以相信眼前这个属于他们的莱蒂真的做了那些事。她看起来悲痛欲绝、脆弱不堪,就像骇人的精怪故事中楚楚可怜的女主角。
但是罗宾提醒自己:这恰恰是莱蒂这副形象的优势。在这个国度,她拥有能够激起同情的面容和肤色。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们几人之中只有莱蒂能够毫发无伤地走出这里。
罗宾对她的白旗点点头说:“来投降?”
“来谈判,”她说,“就是这样。”
“那就进来。”维克图瓦说。
受到邀请的莱蒂跨过门槛。大门在她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一时间,他们三个只是望着彼此。他们不知所措地站在会客大厅正中间,构成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这种感觉从根本上就不对劲。他们一直是四个人,总是成双成对行动,总是一个和谐的小团体。而现在,罗宾眼中只有拉米突兀的缺席。没有他,没有他的笑声、他敏锐而幽默的智慧,闲聊时再也没有他的妙语连珠让他们大脑飞速旋转,其他人也失去了自我。他们不再是一个班集体。现在他们只是行尸走肉。
维克图瓦用毫无感情色彩的平淡声调问:“为什么?”
莱蒂瑟缩了一下,但只是微微一下。“我不得不对那么做,”她高高扬起下巴,毫不动摇地说,“你知道那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不,”维克图瓦说,“我不知道。”
“我不能背叛我的国家。”
“那你也不用背叛我们。”
“你们当时被暴力犯罪组织控制了。”莱蒂这句话说得无比流畅,罗宾只能假设它们是事先排练过的,“我只能假装同意你们的观点,只能暂时同你们合作,否则我看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活着脱身。”
罗宾很想知道,她真的相信这些话吗?这就是她一直以来对他们的看法吗?他无法相信这些话是从莱蒂口中说出来的,他无法相信这就是曾经和他们一起熬夜、一起笑到肚子疼的女孩。只有汉语中有一个字能概括简单几句话可以带来多大的伤害:“刺”,表示荆棘、刺伤和批评指责。一个无比灵活的汉字。在“刺言、刺语”这样的表达中,它的意思是“讽刺的,刺人的话语”。“刺”也可以是“刺激、激励”的意思。“刺“也可以是“刺杀、谋杀”的意思。
“那现在这是什么意思?”罗宾问,“议会顶不住了?”
“噢,罗宾,”莱蒂哀伤地看了他一眼,“你们必须投降。”
“谈判恐怕不是这样进行的,莱蒂。”
“我是说真的。我来就是为了警告你们。他们根本不想让我来这里,但我苦苦哀求,我给我父亲写信,我动用了我所有的关系。”
“警告我们什么?”维克图瓦问。
“他们将在日出时强攻巴别塔。他们将用枪炮摧毁你们的抵抗。别再等了。都结束了。”
罗宾将双臂抱在胸前:“那就祝他们顺利收复城市吧。”
“可他们就是要这样做,”莱蒂说,“他们之前按兵不动是因为觉得,等你们耗尽食物自然会出来。他们不想让你们死。不管你信不信,他们不喜欢向学者开枪。你们都非常有用,这一点你们是对的。但是国家再也忍不了了。你们逼得他们别无选择了。”
“这样说来,符合逻辑的做法应该是答应我们的要求才对。”维克图瓦说。
“你知道他们不可能那样做。”
“他们打算摧毁自己的城市吗?”
“你们以为议会在乎你们都摧毁了什么吗?”莱蒂不耐烦地质问,“那些人根本不关心你们对牛津或者对伦敦做了些什么。路灯熄灭时,他们哈哈大笑;大桥倒塌时,他们还在大笑。那些人就是想让这座城市摧毁。他们认为它变得太庞大、太难驾驭,城市里阴暗肮脏的贫民窟正在侵蚀那些文明的城区。而你们知道,受苦最多的一定是穷人。富人可以骑马去乡下,待在夏季庄园里享受洁净的空气和水,直到春天来临。穷人将成群死去。听着,你们两个。管理这个国家的人更在乎大英帝国的骄傲,而非轻微的不便。他们会任由城市崩溃,但是不会向在他们看来只是——只是一群所谓的嚼舌人低头。”
“想说什么就直说吧。”维克图瓦说。
“一群外国人。”
“那可真是相当傲慢。”罗宾说。
“我知道,”莱蒂说,“我就是在这种傲慢中长大的。我知道那有多根深蒂固。在这一点上,请相信我。至于他们愿意为傲慢付出多少血的代价,你们根本没有概念。那些人任由威斯敏斯特桥倒下了,还有什么能威胁他们?”
罗宾和维克图瓦陷入了沉默。威斯敏斯特桥是他们的撒手锏。他们还有什么应对之策?
最后,维克图瓦开口道:“所以你是想说服我们受死。”
“我没有,”莱蒂说,“我是想救你们。”
她眨了眨眼,突然间,泪水在她的脸上划出两条清晰的细线。这不是做戏。他们知道莱蒂不会做戏。她悲伤得撕心裂肺,是真的撕心裂肺。她爱他们。罗宾并不怀疑这一点。至少她真的相信她爱他们。她希望他们安然无恙。只是,她所认为的妥善解决就是将他们送进监狱。
“我不想让这些事中的任何一件发生,”她说,“我只想让事情回到从前的样子。我们曾经有过共同的未来,我们所有人。”
罗宾咬牙不让自己笑出声。他平静地问:“你在想什么?你觉得在这个国家对我们的祖国宣战之后,我们还能继续在一起享用柠檬饼干?”
“那不是你们的祖国,”莱蒂说,“它们可以不是。”
“它们必须得是,”维克图瓦说,“因为我们永远不可能成为英国人。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呢?我们没有权利获得这个身份。我们是外国人,因为这个国家已经给我们打上了这样的标记。既然我们每天都要因为与祖国的联系而受到惩罚,那我们最好还是要保卫我们的祖国。不,莱蒂,我们无法再维持这种幻想了。只有你才能维持这种幻想。”
莱蒂的脸绷紧了。
停战到此为止。他们之间竖起了高墙。这又让莱蒂想起了当初抛弃他们的原因:她永远不可能真正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而莱蒂这个人如果不能在一个地方找到归属感,那她宁愿将其彻底拆毁。
“你们要明白,如果我带着否定的答复走出这里,那么他们来的时候就做好了杀死你们所有人的准备。”
“但他们不能那么做,”维克图瓦瞥了罗宾一眼,仿佛想得到确认,“这场罢工的关键就在于他们需要我们,他们不能拿我们的生命冒险。”
“请你们理解,”莱蒂的声音变得冷硬,“你们很令人头疼,这一点你们做得很好。但你们归根结底只是可消耗品。你们所有人都是。失去你们是微小的挫折,但是帝国的规划所关涉的可不只是区区几个学者。这套规划将跨越数十年的时间。这个国家正在努力实现历史上其他任何文明都没有做到过的事情,如果铲除你们意味着暂时耽误一些时间,那他们是会这么做的。他们会训练新的翻译者。”
“他们不会的,”罗宾说,“经过这件事,没有人会再为他们卖命了。”
莱蒂冷笑一声:“当然有人会。我们当初也非常清楚他们在做什么,不是吗?他们在第一天就告诉我们了。可我们还是爱上了这个地方。他们永远能找到新的翻译者。他们将重新学习失去的知识。他们将继续前进,因为没有人能阻止他们。”她抓住罗宾的手。这个动作是那么突兀、那么令人震惊,所以罗宾没来得及缩回。她的皮肤冷得像冰,她握得是那么用力,罗宾不禁担心莱蒂握断他的手指。“如果你死了,你就什么都改变不了了,小燕子。”
罗宾猛然甩开她的手:“别叫我小燕子。”
她假装没听见这句话:“别忘了你最终的目标。如果你想修正帝国的问题,那最好的途径就是在帝国内部工作。”
“像你一样?”罗宾问,“像斯特林·琼斯一样?”
“至少我们没有被警方通缉。至少我们有行动的自由。”
“你觉得这个国家还有可能改变吗,莱蒂?我的意思是,你想过如果你们赢了会发生什么吗?”
她耸了耸肩:“我们将迅速赢得一场不伤及自身的战争。然后全世界的白银都将归我们所有。”
“再然后呢?你们的机器越来越快,薪酬下降,不平等与日俱增,贫困日益严重。安东尼预言的一切都将成为现实,这种狂欢是不可持续的。然后会怎么样?”
“我想,到那一步自然就会有对策,”莱蒂噘起嘴唇,“从前也是如此。”
“不会的,”罗宾说,“没有解决办法。你们处于一列没法儿跳车的火车中,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最后任何人都不会有好下场。解放我们也就是在解放你们自己。”
“又或许,”莱蒂说,“这列火车就这样一直越开越快,而我们会任由它疾驰,毕竟,既然这列火车的速度超过其他所有人,那坐在上面的最好是我们。”
这一点无法争辩。不过,如果他们对自己诚实的话,他们从来都辩不过莱蒂。
“这不值得,”莱蒂继续说道,“街上有那么多尸体,为了什么呢?就为了表明一个观点?追求意识形态方面的正义很好,这没问题,但上帝啊,罗宾,你是在让人为一件你明知注定要失败的事去送死。而你必然是要失败的。”她毫不留情地说下去,“你没有足够的人手,你没有公众的支持,你没有选票,你也没有推动力。你不了解帝国夺回白银的决心有多么坚定。你觉得自己准备好牺牲了吗?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把你们轰出去。你应该知道,他们并不打算损失你们所有人。他们只需要杀死你们中的几个,逮捕剩下的人,然后就能摧毁你们的罢工。
“告诉我,假如你刚刚看着你的朋友死去,假如一把枪顶着你的脑袋,你难道不会回去工作吗?你知道吗,他们已经逮捕了查克拉瓦蒂。他们将用酷刑折磨他,直到他配合。你来告诉我,等到被逼无奈的时候,这座塔里还有多少人会坚持自己的原则?”
“这里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是软骨头,”维克图瓦说,“他们守在塔里,不是吗?他们和我们在一起。”
“那我再问一遍。你们觉得他们还能坚持多久?他们到现在还没有失去过一个自己人。等到你们这帮革命者中的第一具尸体倒在地板上的时候,你们觉得他们会怎么想?当枪顶到他们的太阳穴的时候又会怎样呢?”
维克图瓦指向大门:“出去。”
“我想救你们,”莱蒂坚持道,“我是你们得救的最后机会。现在投降,以和平的态度走出塔楼,配合参与重建的工作。你们不会在监狱里待太久。他们需要你们,这是你自己说的。你们很快就能回到巴别塔从事梦寐以求的工作。这是你们能得到的最好的提议。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提出这项建议。接受它,否则你们只能去死。”
那我们就去死,罗宾险些脱口而出,但他控制住了自己。他不能给楼上的每一个人都判死刑。而莱蒂也知道这一点。
莱蒂让他们无话可说。他们无法通过辩论解决这个问题。莱蒂完全把他们逼得走投无路。她预见到了每一件事,他们再也没有后手了。
威斯敏斯特桥已经倒下了,还能拿什么来威胁?
罗宾痛恨接下来从口中说出的话。那听起来就像投降,就像卑躬屈膝。“我们不能替他们所有人做决定。”
“那就召开会议,”莱蒂噘起嘴唇,“让所有人投票,用你们这里的那一点点民主来达成共识。”
她将那面白旗放在桌上:“不过,一定要在日出前给我们答复。”
她转过身准备离开。
罗宾跟了上去。“莱蒂,等等。”
她停下脚步,一只手放在门把手上。
“为什么是拉米?”他问。
莱蒂僵住了,看起来就像一尊雕像。在月光下,她的面颊散发出大理石一般的苍白光泽。罗宾心想,莱蒂在他眼中本就该是这副模样。冰冷,毫无血色,就好像她生来就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呼吸、会爱也会伤害别人的、活生生的人。
“你瞄准了,”他说,“扣动了扳机,而且打得特别准,莱蒂。为什么是他?拉米怎么得罪你了?”
他明知故问,他们两个都知道答案,这一点毋庸置疑。但罗宾就是想要挑明,想要确认莱蒂知道他知道,想要让这段刺眼而恶毒的记忆再次鲜活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因为他能看到莱蒂眼中因此而涌现的痛苦,因为这是她应得的惩罚。
莱蒂盯着他看了很久。她静静地站在那,只有胸口在剧烈地起伏。当她开口时,她的声音高亢而冰冷。
“我没有。”她说。通过她眯起眼睛、拖长声调、一字一顿的样子,罗宾都能猜出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他自己说过的话,又被甩了回来。“我完全没有思考。我太惊慌了。然后我就杀了他。”
“谋杀没那么简单。”他说。
“事实证明它就那么简单,小燕子,”她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我们不就是这么走到这一步的吗?”
“我们爱过你,”维克图瓦小声说,“莱蒂,我们可以为你去死。”
莱蒂没有回答。她转过身拉开大门,消失在夜色里。
大门砰的一声关上,随即是一片沉寂。他们还没做好将这个消息告诉楼上众人的准备,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最后,罗宾问:“你觉得她是认真的吗?”
“她绝对是认真的,”维克图瓦说,“莱蒂从不退让。”
“那我们就这样让她胜出吗?”
维克图瓦缓缓问道:“你觉得我们有什么办法让她失败吗?”
可怕的沉重感悬在两人中间。罗宾知道答案,只是不知该如何说出口。维克图瓦知道他心中所想的一切,唯独不知道这个答案。这是罗宾对她隐瞒的唯一一件事,一方面是因为罗宾不想让她一同背负重担,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害怕后者可能做出的反应。
她眯起眼睛。“罗宾。”
“我们要摧毁巴别塔,”他说,“同时消灭我们自己。”
她没有畏缩。她只是突然泄了气,仿佛揣测得到了确认。罗宾掩饰得并没有自以为的那么好,她早就等着罗宾这么说了。“你不能这么做(You can’t)。”她说。
“有一个办法能做到,”罗宾故意曲解了她的意思,暗自期望她的反对只是出于逻辑上的考虑,“你知道有办法。他们在一开始就向我们展示过。”
这时,维克图瓦变得极度平静。罗宾知道她想到了什么——普莱费尔教授手中那根不断振动、发出刺耳噪声的银条仿佛身受剧痛一般尖叫,迸裂成无数锋利而闪亮的碎片。将这种效果重复一次又一次。想想看,迸裂的不只是一根银条,而是一座高塔,一个国家。
“连锁反应,”他低声说,“白银将自己完成一切。记得吗?普莱费尔给我们演示过整个过程。只要它接触到另一根银条,效果就会通过白银传递下去,不会停止,就这么一直传递下去,直到所有白银都无法再使用。”
巴别塔的高墙之中堆放着多少白银?当这一切结束时,这些银条全都将一文不值。到那时,翻译者的配合将无足轻重。他们的设施将消失,图书馆将消失,语法汇编将消失,共振柱和白银将毫无用处,一同消失。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这件事的?”维克图瓦质问道。
“从一开始。”他说。
“我讨厌你。”
“这是我们取胜的最后办法。”
“这是你的自杀计划,”她愤怒地说,“别和我说不是。你想这么做,你一直都想这么做。”
正是如此,罗宾心想。他该如何解释压在他胸口的重量和一直无法呼吸的感觉?“自从拉米和格里芬出事以来,不,自从去广州以来,我觉得……我……”他顿了一下,“我觉得我没有权利活着。”
“别说这种话。”
“是真的。他们是更好的人,可他们死了——”
“罗宾,事情不是这样的——”
“而我又做了什么呢?我过着本不该有的生活,我拥有数百万人都没有的东西,那么多人在受苦受难,维克图瓦,而我却一直喝着香槟——”
“你再说试试。”她举起一只手,仿佛要给他一记耳光,“别告诉我你是那种弱不禁风的学者,看到世界沉重的一面就承受不了了。这完全是胡扯,罗宾。你不是那种一听到苦难就晕过去的花花公子。你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人吗?他们是懦夫,是浪漫主义者,是白痴,他们觉得世界令人无比不满,却从没做过一件改变世界的事,他们太内疚了,所以干脆躲起来——”
“内疚,”他重复道,“内疚,那正是我的感受。拉米曾经对我说,我并不关心什么才是正确的事,我只想轻松脱身。”
“他说得对,”她凶巴巴地说,“那就是懦夫的做法,你很清楚——”
“不,你听好。”他抓住维克图瓦的双手。它们在颤抖。她想抽回手,但罗宾紧紧捏住她的手指。他需要维克图瓦在他身边,需要她的理解,趁现在,她还没有因为自己将她抛弃在黑暗中而恨他一辈子。“他说得对,你也说得对。我很清楚,自己一直都想把这句话说出来:他说得对。我非常抱歉。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过一天是一天,小燕子,”她眼中满是泪水,“你要活下去,活一天是一天。就像我们过去做的那样。这并不难。”
“不,我——维克图瓦,我做不到。”他不想哭出来。如果他现在开始哭泣,那他所有的话都将化为乌有,他永远无法说出该说的话。在眼泪落下之前,他赶紧说下去:“我很想相信我们为之奋斗的那个未来,但它不存在,根本就不存在。而我没法儿一天接一天地活下去,因为我一想到明天就惊恐万分。我就像在水底。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像在水底,我想找一条出路,但是找到的每一条路好像都要——都要放弃巨大的责任。但是现在这样——这就是我的出路。”
她摇了摇头。现在,她肆无忌惮地哭了起来。他们两个都哭了起来。“别和我说这个。”
“必须得有人念动镌字,必须得有人留下。”
“那你不打算让我和你一起留下来吗?”
“噢,维克图瓦。”
他还能再说什么呢?他不能向她提这样的要求,而她也知道他绝不敢提出这样的要求。然而,这个问题始终悬在他们之间,没有答案。
维克图瓦直勾勾地看着窗户,看着外面漆黑一片的草坪,看着火炬燃烧的街垒。她哭了,不停地哭,静静地哭,泪如泉涌;她不停地擦去泪水,但是无济于事。他看不出她在想什么。自从一切开始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无法读出她的心事。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抬起了头。她没有转过身,只是问他:“你有没有读过一首很受废奴主义者喜爱的诗?就是比克内尔和戴写的那首,诗名是《垂死的黑人》。”
事实上,罗宾确实在伦敦偶然间拿到的一份废奴宣传册里读到过这首诗。这首诗令他很受触动,他至今还记得其中的细节。这首诗讲述了一个非洲人的故事,面对即将被捕和重新成为奴隶的下场,他选择了自杀。当时罗宾觉得这首诗浪漫而感人,但是现在看着维克图瓦的表情,他才意识到完全不是那样。
“读过,”他说,“很——很悲惨。”
“我们只有去死,才能得到他们的怜悯,”维克图瓦说,“我们只有去死,他们才会认为我们高贵。这样一来,我们的死就是反叛的壮举,是突显他们毫无人性的悲凉哀歌。我们的死就成了他们的战斗口号。但是我不想死,罗宾,”她哽咽起来,“我不想死。我不想成为他们的伊莫因妲或奥鲁诺克。我不想成为他们悲惨又可爱的涂漆玩偶。我想活下去。”
维克图瓦伏在他肩头。罗宾张开双臂搂住她,紧紧拥抱着她,身体前后摇晃。
“我想活下去,”她不断重复着,“活下去,活得好,活得比他们更久。我想要未来。我不认为死亡是解脱,我认为它是——它就是终结。它消除了一切可能性,包括我可能得到幸福和自由的未来。这不是勇不勇敢的问题,而是渴望再得到一次机会。哪怕我从此只能逃跑,哪怕在今后的一生中再也不会伸手帮助任何人,至少我还可以得到幸福,至少世界还有可能好起来,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是在我看来。我这样是自私吗?”
她耸起肩膀。罗宾将她紧紧抱在胸前,心想,维克图瓦是他的支柱,一个他不配拥有的支柱。她是他依赖的磐石,是他的光,是唯一支撑他前进的存在。而他衷心希望,他衷心希望这足以让他继续坚持下去。
“你要自私,”他低声说,“要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