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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沃娜很烦恼,她每晚都会被可怕而生动的梦境所困扰。她见过一个黑发白眼的年轻人,此人身边还有另外六个人。有人递给那年轻人一把剑和一张弓,鲜血从两件武器上滴落,每一滴撞上地板的血都会变成一枚钱币,闪亮的金色钱币。
沃娜醒来时觉得很累,仿佛被抽干了一般。她站起身,喂过小巴努因,然后带他去了梅里亚的家。卢西恩的妻子早就答应,沃娜为感染热病的孩子们送药期间,由她来照顾小巴努因。她听取了莫瑞古的建议,没把自己恢复魔力的事告诉任何人,但并没有停止使用魔法。
她送完药正要返回梅里亚的家时,幻象出现在她面前。起先她还以为自己瞎了,只因可怕的黑暗盖住了她的双眼,令她步履蹒跚,接下来是一股刺眼强光,她在脑海里看到了一棵渗出鲜血的树。一头年轻的狮子,背上有银亮的甲片,正在攻击一头老熊。它们搏斗时,一只白鸽正巧飞过。狮爪破空,鸽子被打落在地。灌木丛中有六只狼等待着。这些狼个头很大,双眼血红,闪闪发光。它们和那头狮子一样,上半身也有银色甲片。随着鲜血涌出,那棵树扭曲旋转着沉入地下,大地开裂,新生的牛犊们从泥泞的血泊中挣扎起身,颤颤巍巍地站在这片空地之中。沃娜看到一只只狼舔着嘴唇,盯着那些牛犊。幻象随即消失,她的双眼也恢复了正常。
沃娜在元祖树边坐下,试图解释刚才那幕景象。这是个预言,她再清楚不过。她无比兴奋地想要解开这道谜题。熊是个和康纳瓦有关的象征物。可康纳瓦并不老,所以老熊不可能是他。她想起了自己的头一个梦。鲜血变成钱币。血钱。也就是肇事者为了终止血仇而给予受害者家庭的赔偿。
还是不合情理。最终沃娜没有去梅里亚那儿接小巴努因,而是径直回了家,静静地坐在火边思考。
一头老熊。
也许是指大族长?她旋即否定了这个可能。大族长在幻象中更可能是公牛的形象,代表牧群之王。那些穿铠甲的狼又是指谁?石头城的士兵,海掠者?也许这头熊代表的是这片遭受攻击的土地本身,但沃娜觉得不太可能。感觉不太对。这两次幻象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她仔细回忆第一次幻象——那个手拿染血之弓的年轻人。她认不出他的模样,他身边的另外六个人也面容陌生。
六个人。六只狼。她明白自己正在逐渐接近答案。沃娜平静地坐着,令思维放松。那把弓滴下的血会变成血钱,血债的赔偿。她想到了卢西恩,他曾骑马前往潘农一个叫亮水的聚落送去终结血仇的赔偿。
卢西恩。老熊。
她这才意识到,狼群穿的根本不是铠甲,那些更像是鱼鳞。亮水聚落的渔民。一切都说得通了。当地的潘农人去年冬天过得很艰苦,所以会有个年轻战士被人怂恿前去挑战卢西恩。这样一来新的血仇就会结下,卢西恩也会再次送去牛只和马匹来化解。于是就有了那些在鲜血淋漓的泥地中诞生的牛犊。
沃娜想起亮水聚落的族长正好有五个成年儿子,加在一起刚好合六只狼之数。这些狼派出其中一只送死,不为荣誉或正义,只是为了利益。她发起抖来。
卢西恩不在三河村,他骑马去了大族长所在的聚落贩卖牛只。现在没办法联系他。
这预言本身还有令人费解之处。沃娜已经知道它预示的不是什么遥远的未来,而是眼下亟需解决的事。可既然她没法改变她预知的事,这幕幻象的意义何在?幻象不是为了折磨预言者才出现的。以她的经验,它们总是带有某种目的。
沃娜叹了口气。她可不期待前往老橡树的这段漫长旅途。
 
作为一个沉重的大个子,卢西恩总是很照顾他的马。他在多石的山坡前下了马,牵着它向上爬。苔伊跟着他下了马,尽管他说过这样做没必要。她很轻,马儿背她并不费力。苔伊冲他笑了笑,没理会他的建议。
卢西恩上坡时在生康的气。他要带苔伊去看的那片景致该是由她和她的爱人——而不是和她的公公——分享的。他觉得自己既尴尬又局促不安。他曾带梅里亚去过那里,然后还在山坡上做了爱。因为康始终没有现身,下午的时光飞快地过去,苔伊便要求卢西恩带她去看那个湖。他试图礼貌地拒绝,但她很固执。
他爬上高处,此处地势开始平缓。他的胸口因为爬山而抽痛,还有种针扎一般的疼。苔伊走到他身边,两人惊羡地看着开阔的景色。下方是一个长湖,水面闪闪发光,仿佛剑刃。两边山坡上盛开着小小的黄花,远处有郁郁葱葱的山丘好似身躯庞大的野牛,在白雪皑皑的高山之下啃着青草。空气清新凉爽,晴朗的天空蓝得耀眼。
“这里真美。”苔伊低声道。她的叹息声中带着愉悦。湖对岸是围成环状的金色立石。卢西恩指着那儿,“传说这些石头曾是巨人,但他们触怒了塔拉尼斯神。某天晚上,当他们聚在一起讨论如何与神灵作战的时候,塔拉尼斯神在他们中间现身,把他们全部变成了石头。”
“你相信这故事是真的吗?”
卢西恩耸耸肩,“不,但这是个好故事。很久以前,这儿应该有另一个种族。我想是他们建造了这座石阵。”
“丑人族?”她笑着说。
“不,比他们还早。这儿往北有个山谷,一个农夫在那里犁地时找到了一面埋在地下的石墙,他和他儿子试图挖走那些石头,可它太大了,每一块石料都有好几吨重,而且还层层相叠。”
“墙有多长?”
“没人知道。那农夫本想把它挖出来,可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办不到,就放弃了那块地。”
“然后就没人去管这件事了?”
“这么做有意义吗?”卢西恩问,“一面埋起来的墙能有什么用?”
“它也许是古迹——能提供建造者的线索。我会雇人去把它挖出来的。”
他们骑马下到湖边。卢西恩生了堆火,他们分享了一顿由烤火腿和煮老了的鸡蛋组成的餐点,喝着湖里取来的冷水。“这儿真太美了。”苔伊说,“你带梅里亚来过这儿吗?”
“带过。”他说着想起了过去,顿时面红耳赤。她礼貌地没有追问,这让他很高兴。
“跟我说说康吧,”她说,“他总是这么一本正经吗?”
卢西恩觉得这个话题应该没什么危险性,他摇摇头,“他是个乐天派,天生爱开玩笑,心肠很好,我从没见他折磨过其他孩子,或者嘲笑别人的不幸。不过他小时候经常受伤,也许孩子们都这样,他们比大人脆弱很多。他以为自己的父亲是个儒夫,虽然这不是真相,但这件事迫使他努力证明自己。他很小的时候有次跑出家门,要去森林杀狼。我找到他时,他正蹲在灌木丛里,手里拿着把匕首,头上顶着个旧水壶当头盔。天快黑了,他吓坏了,可他还是努力掩饰着内心的恐惧。他那时是个好孩子,现在也是。”
“而且他还跟熊搏斗过。”她提示说。
“是啊。他从不抛下自己的朋友。这确实是件了不起的事——不过我还是希望它从没发生过。”
“为什么啊?”她惊讶地问,“他活下来了,而且还因此闻名遐迩。”
“的确如此,可这事毁了布雷法。那天之后,两个孩子都变了。康成了英雄。阿翼……”卢西恩重重叹了口气,“没人责怪他不跟那头熊搏斗。他年纪小,又没有武器,他旁观了整场搏斗,看着他哥哥被抓得血肉模糊。从那以后,他就觉得人人都认为他很软弱,可事实并非如此。这件事影响了他以后的人生。我想他一直在责怪康。我本想跟他谈谈……”他耸耸肩,沉默半晌,“瑰迪娅和菲尔拉克的结合让他又气又伤心。他爱她,始终觉得他们有天会结婚。”他挤出一个笑容,“话说回来,你来这儿不是为了听我闲扯家常的吧。”
“这话可不对,”她告诉他,“我已经是这个家的一员了。等阿翼找到真爱,他就会再次改变的。”
他摇摇头,“我可不这么想。”
“那布兰呢?你很少提他。”
“我不敢提,”他阴沉地说,“他是我的骄傲和乐趣所在。但如果我对他太好,阿翼就会更受伤。布兰是个很开朗的孩子,胆子特别大,还是个淘气包。女孩们都喜欢他,恐怕还有很多会被他迷倒。”
“你年轻的时候也这样吧?”
“不,”他背靠一块大石头,眺望着闪烁的水面,“不,我很早就爱上了梅里亚。我的朋友瓦拉康也一样。她和他结了婚,他们俩情投意合,我总觉得他的过世对她造成的影响一直没有完全消失。”他看着她,笑出声来,“嘿,你看我都扯到哪儿去了。天色晚了,我们还是回家去吧。”
她靠近他,吻了吻他的脸颊,“你是个好人,卢西恩。有你做我父亲,我很高兴。”
“嗯,我也很高兴。”他说。
他们沉默地骑马前进。天气变冷了,苔伊展开斗篷,披上肩头。
卢西恩也感觉到了冷。他的左臂痛得尤其厉害,于是他握紧拳头,随后松开。火腿让他有点消化不良,骑马的时候,胸口有些发紧。他深吸了几口气,痛楚似乎缓解了些。
苔伊驾马来到他身边。“前面有几个人。”她告诉他。卢西恩的目光穿过昏暗的森林,只见四个人正站在森林边,其中一个举起了弓。“大概是猎手吧,”他说,“不过他们这会儿已经抓不到什么了。太阳快下山了。”
他们靠得近了些。持弓人的某些特点触动了卢西恩的回忆。但在暮色渐浓的此刻,他的目力不比平常,看不清那人的样貌。
还有约莫十五步距离时,那个弓手把一支箭搭上了弦。卢西恩也认出了他。那个亮水聚落的年轻人,那个不愿承认血仇终结的人。
他立刻拔剑。年轻人开始瞄准,当他松开弓弦时,他的同伴之一凑得很近,似乎还轻轻推了他一下。于是那支箭掠过了卢西恩的脑袋。卢西恩轻踢马腹,催促它开始飞奔,接着自马鞍上飞扑下来。当卢西恩的身影出现在上方时,那位年轻的刺客正想挽弓射出第二箭。他抬起头——在那一瞬间的极度恐惧中看到了卢西恩的剑,随后头骨便被剑刃劈开。卢西恩飞快地转身,可另外三人都已跑进了森林。
他低头看着死去的年轻人。“你这白痴!”他踢了踢那具尸体,怒吼道,“真是浪费生命!”
他转过身——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苔伊躺在地上,就在站着的马儿们后面。卢西恩跑过去,跪倒在她身边。她的面容非常平静,简直就像睡着了一样——如果没有那支刺穿了胸口的黑翎箭的话。周围没有多少血迹。卢西恩用颤抖的手抚摸她的喉咙,祈祷着能发现脉搏的迹象。但他一无所获。
他扶着她站起来,把她的头抱在怀里,和她说话。他的脑海因她死去的可怕事实而一片混乱。
这是卢西恩所经历过的最可怕的噩梦。他闭上眼睛,抚摸她的头发,有好几次感觉到了明知道不可能存在的脉搏。
接着他发出一声骇人的怒吼,吼声响彻林间。
太阳终于落山了。
 
当康看到暗沉的天空下那座由月光勾勒出轮廓的聚落时,也看到了下方远处那名形单影只的骑手。她穿着带兜帽的斗篷,但此时兜帽已经摘下,露出一头银黑相间的长发。康策马飞奔,一面高声呼唤她的名字。她起初没听到,但随即便勒住缰绳,转过身来。
他驾马来到她身边,“沃娜,我就觉得是你。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你父亲有危险。”沃娜说。她把那个幻象告诉了他,两人便朝山顶的聚落结伴前进。
“你觉得卢西恩是那头老熊,还有那个……渔民族长派人来杀他?”
“这是我的解读。”接近聚落时,他意识到她没有笑,也没说什么安慰他的话。也许这段漫长的旅程让她很累了。
“幻象总是这样吗?”他问她,“有各种各样的象征物?有狼、熊,还有鸽子?”
“不总是,有时我能看到更清晰的景象,康纳瓦。”她的黑眸子和他对视的一瞬间,他感觉到了她眼神的冰冷。她知道了。
“不会有下次了,沃娜。”他羞愧地轻声道。
“你的人生由你自己走,康纳瓦,轮不到我来评判。”
“你已经在评判我了。”
她叹口气,“好吧,我承认,你妻子是个好女人,她的丈夫应该对她更好些。眼下她或许还在等着……”沃娜陷入了沉默,接着拉住缰绳。她的坐骑停下了。
康看着女巫,她的双肩似乎垂了下来,马鞍上的身体也开始摇晃。他靠过去,伸手想扶住她。“不!”她突然说,“别碰我,康!噢,不!”
“怎么了?”
她转头看着他,双眼里那种强烈的悲伤令他害怕起来。“我没有……完全……解读这个幻象。”沃娜下了马,跌跌撞撞地走到路边,坐了下来。康跳下马鞍,跑到她身边,抓住她的手臂。
“告诉我!大个子伤到了吗?”
“没,可鸽子死了。”
“我知道,你说过了。狮爪拍到了它。卢西恩怎样了?”他晃晃她的身子,可她又沉默了好半晌。他觉得她应该是在积聚力气。他并不太有耐心,可他现在静静地坐着,看着她。沃娜也看着他,接着拉起他的手。
“我没法把这事说得更委婉了,康纳瓦。鸽子是苔伊。卢西恩遇袭时,她就在他身边。一支箭刺穿了她的心脏。”他听着她说的话,可这些话语似乎毫无意义。
“苔伊和卢西恩同行,然后受了伤?”他听到自己说。
“她死了,康。她被杀了。”
“不可能!你弄错了。我答应过和她去骑马的。她生我的气了。就这样。别再说了。”恐慌令他的双手开始颤抖,“你这是为我做下的错事惩罚我吗?是这样吗?”
她摇摇头,挣扎着站起身,“我这辈子做过许多残忍的事,康,但我不会如此残忍。卢西恩正把她的尸体带回老橡树。”
康立足不稳地站起来。他耳中嗡鸣,四肢无力。自记忆幽深之处。有轻柔的话声传来:
“谨守每个诺言,无论这诺言有多小。一颗鹅卵石也能引发雪崩,有时微不足道的东西也可能拥有巨大无比的力量。”
“我一向信守承诺的,小鱼。”
“记住,康,无论这诺言有多小。”
 
“无论这诺言有多小。”他喃喃道,接着双膝跪地,头颅埋进双手之中。沃娜也跪倒在他身边,纤细的手臂搂住了他的肩膀。
“来吧,康纳瓦,我们去见她。”
“我违背了我的诺言,沃娜,我违背了诺言。”
“来吧。”她说着,拉他起身。
 
亮水聚落的族长坐在大厅里,他的儿子们在长长的餐桌边围绕着他。几乎没有话声,族长一杯又一杯喝着烈酒。“这下不会有血钱了。”他的大儿子伏尔说。
渔民族长盯着杯子,身子颤抖起来。他把目光转向伏尔。这个魁梧的年轻人很失望,他扁平丑陋的面孔充满阴郁的神情。族长又颤抖了一阵,目光扫过桌边众人。他的儿子们。他曾经对他们寄予厚望,希望他们成为强壮的男人,成为受人仰慕的潘农战士。可他们并不强壮。噢,他们的肉体很健壮,可他们这辈子都活在他的影子里。他喝干杯中酒,再次望着伏尔。“你怎么会让他杀掉那女孩的?”
“你这话有点不公平,”伏尔说,“他前面有那么大个目标,我推他是为了让他失手。是你不想让卢西恩死掉,是你想要更多的牛只和马匹。那箭往哪儿偏都有可能,这只是运气不好。”
“可它没有偏!”渔民族长吼道,他的一双大手紧紧地握住了酒杯。三盏提灯中的一盏摇曳着熄灭了,令整个大厅变得更加昏暗。他的另一个儿子走过去,把它从托架上取了下来。
族长本想倒酒,却发现手边的酒壶已经空了,于是他站起身。他是个大个子,有扁平的五官。“应该死掉的只有那蠢货才对!”他大骂了一声,把杯子砸向对面的墙壁。他拿着空酒壶,大步走到大厅后方,用桶里的酒灌满了它。他的心情很沉重,他打破禁忌了吗?“别让你的行为伤透女人的心。”大半辈子里,这句禁忌就像某种黑色幽默笼罩着他。
现在一个年轻女人死了,她的心脏被利箭刺穿,而且派遣射箭者的人正是他。
他到底有没有打破禁忌呢?
冷风吹过大厅,让提灯更加狂乱地闪烁起来。接着,房门砰然关上。渔民族长的目光穿透了昏暗,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边,他的双手拿着一把剑,在提灯的火光中闪耀生辉。
他的四个儿子正各自交谈,没有看见不速之客。“以塔拉尼斯神之名,你是谁?”渔民族长大吼着,放下酒壶,走了过去。他的小儿子阿拉尔也拿着装满灯油的提灯回来了。
“我是你们家族的死神。”陌生人道。他说话时,阿拉尔又走近了些,举起提灯,放到墙壁的支架上。那人迅速地走近三步,利剑在空中闪过,将男孩的头颅自双肩上斩下。
渔民族长剩下的儿子们跳了起来,跑向屋子另一端的墙壁,抄起武器。三个人拿了剑,第四个拿了枪。渔民族长僵硬地站着。他小儿子的身体倒在长桌后,头颅在沾满锯末的地板上滚动,双眼直直地瞪着他的父亲。桌子另一边,坠落提灯里的油流了满地,木地板上冒出了火舌。
那战士发出一声战吼,迎向他剩下的儿子们。渔民族长因酒精而昏昏沉沉,他蹒跚着走向火苗冒出的地方,企图踩灭它,可火焰却顺着地上的锯末迅速蔓延开去。他转过身,只见另外两个儿子已躺倒在地,血流成河。伏尔举起手里的长枪刺向来人,那战士闪身避开,长剑深深插进伏尔的肚子,再挑起剑刃,切开了他的心脏。伏尔发出一声可怕的惨呼。
渔民族长看着他的儿子们死去,看着那战士朝他走来。
“我不认识你,”渔民族长咕哝道,“我不知道你是谁。”
那人越走越近,他看到对方凶狠的双眸有着不同的色彩,一只昏暗,一只灰白。男人在他面前停下了,渔民族长感到身后的火焰在升腾,也听到了木料的噼啪声。火光照亮了那战士的脸,令他形同魔鬼。“你是谁?”
他没有得到回答。利剑切开了渔民族长的腹部。他跪倒在地,肚破肠流。那把闪亮的剑刃随即仁慈地割断了他的脖子。
 
康纳瓦从墙边拿出一盏提灯,大步走入夜色。风吹在背后,他的目光扫视着这个沉睡的聚落。接着他走向附近的一间小屋,往木墙上洒了些油,然后点燃。风助火势,燃烧的煤渣从一座茅草屋顶跳到了另一座,很快,四下都着起火来。人们开始逃出屋子。康纳瓦跑到人群中间,长剑左劈右砍。在他身后,火焰烧尽了长厅敞开的大门,又烧穿了屋顶。
恐慌传遍了聚落,康纳瓦大步穿过火海,屠杀着剑刃所及的每一个人。
当黎明到来时,浑身浴血的康纳瓦坐在水边,面孔被烟熏得漆黑,双手全是水泡。长厅已经倒塌,只剩那只石头烟囱依然挺立。但就在这时,它也摇晃着倒向了地面。五条船已经毁灭,另一条也损毁到无法修复的地步,只有第七条船直到火熄时仍在湖面上下浮沉。居所、棚屋及仓库,所有这些都烧得一干二净。
康看着这幕彻底的毁灭景象。
他的心情平复下来,可怕的疲惫感随即涌起。他今晚的复仇之火已然燃烧殆尽。他疲倦地站起身,穿过那条曾是聚落主干道的路。到处都是尸体,有些烧焦了,有些没有任何烧灼的痕迹。康继续走着,发现自己先前完全是不加区别地屠杀。女人的尸体倒在丈夫身边,在街道尽头,两个孩子也被砍倒在地——从血迹来看,其中一个死前还爬行了一段路。
他站在那里,看着他发泄怒火时留下的残忍证据。
他这辈子都在努力当个英雄,好让人忘却他继承自瓦拉康的耻辱血统。如今他眼看着这片废墟,看着灰烬在风中飘舞。一切都已成灰。他曾找到过真爱——伟大的真爱——却任由它死亡。在此过程中,他不仅长大成人,还成了杀戮女人和儿童的凶手。
泪水在他被烟熏黑的脸上流淌,他跪倒在地,一次又一次呼喊着苔伊的名字。
 
两周时间里,康纳瓦音讯全无。有人看到他骑马去了三河村的方向,可那儿却没人见过他。卢西恩要阿尔本循着马蹄印寻找,可他在半路上追丢了,他们只好把这事交给经验丰富的派拉克斯。
派拉克斯是个有耐心的人,他的双眼不会遗漏任何东西。在康纳瓦失踪后的第十五天,他找到了一个式样简单的捕兔陷阱,还有一道非常轻微的脚印离陷阱远去。他立时明白自己发现了康纳瓦,便一路跟随脚印,来到曾是女巫沃娜住所的那个山洞。康正用一把旧斧子劈木柴。老猎手下马时,他抬起头,但什么都没说。他抱起几根木头,回到山洞里。派拉克斯也一言不发,只是捡起木头,跟着他的主人进了洞。
山洞很深,派拉克斯的目光扫过周遭的昏暗,只见溪水在洞后汇成了一汪浅塘,洞里还有个粗糙的壁炉和一张旧帆布床。西侧洞壁上装有几个搁板,但上面空空荡荡,布满蛛网。这地方真不适合居住,他心想。沉默中,两个男人把木柴搬进洞,然后康纳瓦在炉火边坐了下来。他比从前瘦了许多,双眼空洞,面容憔悴。派拉克斯回到坐骑边,拿出一小袋食物,取出少许面包和奶酪,递给康。战士摇摇头,往火里丢了几根木柴。派拉克斯把食物放在壁炉上,走到床边,躺了下来。他追踪康纳瓦已有多日,身体很疲惫。派拉克斯睡了一个钟头。等他醒来时,洞窟已空了。老猎人打个呵欠,走回壁炉边。谢天谢地,那些食物都不见了。
他离开洞窟,上马返回三河村,向卢西恩报告了追踪结果。
次日,卢西恩去了山洞。大个子等了几个钟头,但康没有出现的迹象。他猜测儿子知道自己来了,却没有交谈的意愿。这让他很伤心,但就像派拉克斯那样,他也留下食物,然后回到聚落里。
到了第十七天的夜晚,康正在给一只兔子剥皮的时候,一个苗条的身影走进了洞口。他抬起头,发现来人是伊莉亚萨。他深吸一口气,刚想开口,却又变了主意,改把全副心思放在那只兔子上。
“你要在这儿待多久?”她问他。
“不知道。让我一个人安静待着吧。”
“你这样叫安静吗?不,康纳瓦,这是一种自我折磨。你不是第一个失去所爱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什么都不知道!”他低吼道。
“那就告诉我,”她坚持,“告诉我为什么现任族长要坐在山洞里,将职责交由别人代理。”伊莉亚萨走得更近了。洞里没有蜡烛,只有炉火散发着微弱的光。康依旧沉默不语——他的脸上几乎毫无感情,仿佛所有感情都被他自己抛弃了一般。“推举会刚刚选择了你,你是族长了,”她说,“你为什么还要像个鼠辈似的藏在这儿?你妻子死了,你也替她复了仇。”就连听到鼠辈这个词的时候,他的眼神也依旧毫无变化。她深吸一口气,“这种……毫无意义的自我流放,究竟有什么目的?”
“没有目的。”他告诉她,泪水滚落双颊,“走吧,别烦我了!”
她强迫自己大笑出声,语气极尽讽刺。“我真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幕,”她轻蔑地说,“伟大的康纳瓦完全丢掉了男子气概,又哭又喊,像个小婴儿。”
突如其来的怒气让他飞身跃起,走到她身前。“滚出去!”他嘶吼着,抓住她的双肩,把她甩向洞口。她重重倒地,尖叫了一声,但这叫声多半是出于震惊,而非痛楚。康没理睬她,径自走回壁炉边。
伊莉亚萨站起身,揉了揉胳膊。“我不走。”她说。
“随你的便。”
“我想知道真相。”她轻声说着,走进山洞,在他身边坐下,“告诉我你为什么到这儿来。告诉我,我就会走,到时候你想怎么安静就怎么安静。”她以为他会继续不理不睬。但他剥完了兔子皮,把肉放到一边,开口时,嗓音几近耳语:
“魔灵早就警告过我,要我谨守每一条诺言,但我没把这句警告放在心上。为什么?因为我是康纳瓦。”他说出名字的时候,是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的,“大家都知道,康纳瓦守信重诺。”他再度陷入沉默,凝视着炉火,“我告诉苔伊,我会和她去骑马。我承诺我会在中午回去。我违背了诺言,她就和卢西恩骑马出去了,骑马奔向她的死亡。”
“你想要我说什么?”她质问他,“说你不是个完美的人?哈!就像这种人不存在似的。你违背了一个小小的承诺,后果却很可怕。是啊,我的朋友,你这辈子都得带着这个违背了的誓言活下去。它会成为你心头的伤。可我们人人都是带着伤痛过活的。你曾告诉我,你绝不要成为你父亲那样的人——那样的懦夫。仔细想想吧:你能把一个犯错之后选择逃避责任的人叫做什么?我管他叫懦夫。你还曾告诉我,有一天石头城的大军会踏上我们的土地,而你决心阻止他们。难道他们现在就不会来了?还是说你已经不再关心这片土地和你的同胞了?”
“不是这样的。”他承认。
“那你在这儿做什么,康?”
“努力给我的人生寻找意义。”他说,“你劝导过我一次,你让我走向成熟。但现在这件事毁了我。苔伊很美,她有一辈子可活,她是我灵魂的伙伴。现在我更加确信。我并没有满怀自怜地坐在这儿,也没有沉湎于悲伤之中,只是懊悔在纠缠着我,啃噬着我的精魂。我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我没法让一切恢复正常。”
“对,你不能。她已经死了。她的精魂已经逝去。”
康瞪着她,“你以为只有苔伊的事吗?你知道亮水聚落发生了什么吗?”
“你杀了那些罪魁祸首。人人都知道。”
“噢,伊莉亚萨,真是这样就好了。你为什么来这儿?说实话。”
“是你母亲来找我。她觉得你和我……”伊莉亚萨叹口气,羞涩地笑了笑,“她觉得我们之间存在某种友谊。”
“确实是这样,”康说,“你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之一。可就算和你在一起,我也很难说出事实。我不希望你恨我。”
伊莉亚萨静静地站着,“我觉得你还是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比较好,康。”
“我烧了聚落。我几乎想不起我是怎么骑马去找渔民族长的了。愤怒和痛苦、失落与羞辱仿佛把我变成了寒冬。我冲进族长府邸,杀死了族长和他的儿子们。火焰在我身边翻滚,大厅在燃烧,我想不起它是怎么烧起来的了,可走之前,我拿了一盏提灯,点着了附近的屋子。在我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呼喊,然后那些人就开始在我身边奔跑、嘶喊、尖叫。我挥剑砍向他们,杀了所有人,伊莉亚萨。等黎明到来时,我穿过废墟,看到了那些尸体,其中有女人,甚至有两个还只是孩子。”
“你杀了女人和孩子?”伊莉亚萨吓得目瞪口呆,“噢,康!这太邪恶了!”
“我知道。”他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所以才来到这儿,思考。这确实是桩恶行,我说什么都没法开脱,我真不知道自己当时在做些什么。等我看到他们的尸体时,仿佛有一把长枪刺穿了我的心。如果我能让他们复活——就算要我自己死去我也愿意,而且毫不犹豫。”
“可你没法让他们复活,”她冷冷地说,“没人可以,而且你没法补救了,康。这些行为已经玷污了你的灵魂,它们会纠缠着你——它们也应该纠缠着你——直到你死去的那一天。我本以为你在跟佩迪伊人作战时已得到了教训,我本以为你已经明白憎恨会导致卑劣的邪行。为了我们所有人着想,我希望你这回已经得到足够的教训了。”
“是啊,”他说,“它铭刻在了我心上。”他看着她板起的面孔,留意到她眼中的冰冷。“我们的友谊还在吗?”他问。
“我不会对你撒谎,康,我高看你了。我本以为你会更加坚定。噢,我一直清楚你灵魂中的暴戾,可我相信——愚蠢地相信——你能控制住它。”
“这么说,我们不再是朋友了?”
“我们永远都是朋友,康,”她柔声道,“你有很多优点,有很多让我仰慕的地方。而且作为你的朋友,看到你失去苔伊,我说不出的难过。”她看进他的双眸,发现他眼神中充满焦虑,而且眼睛里满是血丝。“你有多久没睡了?”
“应该好几天了。我睡着的时候,就会梦见苔伊。等我醒来——醒来的那一瞬间——我会以为她还活着,她在等我。”他颤抖起来,“还是不睡的好。”
“噢,现在是时候睡一觉了。来吧。”她说着,站起身。
“我配不上你的友谊。”他疲惫地说。
“是的,你配不上。但你已经拥有我的友谊了,康。”她帮他脱下衣服。他的衣物脏污不堪,双手还有干涸的血迹。伊莉亚萨领他上了床,脱下自己的衣服,两人一起躺下。伊莉亚萨摊开毛毯,拉近他的身体,让他的头靠在她的肩上。
他睡着了。
伊莉亚萨在他身边躺了一个多钟头。接着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穿上衣服,骑上他的马儿,一路返回聚落。黎明前,她又回来了。他仍在沉睡。康醒来时闻到了油煎培根的香气。阳光照耀着洞口,他看到了洞外美丽的蓝天。他坐起身,面前放着干净衣物。
“去溪水边洗个澡吧,”伊莉亚萨告诉他,“然后来吃点东西。”
他下了床,走到阳光下。伊莉亚萨往锅里打了两个鸡蛋,又烤了些面包。康几分钟之后回来了,他擦干身体,穿上衣服。他们无声地吃着早餐,而她专心致志地看着他。他眼中的焦虑减轻了不少,看起来更像她熟知的那个年轻人了。
“你准备好离开这里了吗?”她问他。
“嗯,我要回归人世了,但不是作为从前的那个我。”
“做个更好的人吧,亲爱的。”
他大步走出山洞,发现派拉克斯也在等他。老人牵着另一匹马,笑了笑,挥手招呼。
“你觉得好些了吗?孩子?”他问。
“好多了,老人家。你究竟是怎么找到我的?”
派拉克斯咧嘴笑笑,“你留下的痕迹连瞎子都能看到,叫我来追踪你简直是大材小用。你准备好骑马回去了吗?”
康点点头,“我准备好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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