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王 一
原本满是光明之处,现在只余无边黑暗。
濒临死亡的燥热在他的血管中急促地脉动着,尽管被出卖的苦涩已在预料之中,但是在此时却是如此令人不快。这,即是他早已知道将会降临在他身上的事情;这,即是幼稚地信任人类心中的善意所带来的无可避免的后果。死亡填满了他的神智,鲜血沾满他的牙齿,血腥味充满了他的鼻腔。
一切都恍如昨日,早已被埋葬的在诺斯特拉莫星球(Nostramo)上漆黑的世界中度过的那些岁月的记忆又在他脑海中鲜活起来:终年笼罩的暗夜中偶尔有闪电划过,人民因为恐惧而保持缄默。而后,光明和希望自这片散发着腐臭的黑暗之外而来,并许下了一个美好的未来。但是现在,未来的景象却如光矛一般刺入他的脑海,将那份希望击了个粉碎…
某个世界在死亡中挣扎,一只巨大的黑色和金色相间的眼睛正注视着那熊熊烈焰…
阿斯塔特们在猩红色的天空下死战着…
一只金色的雄鹰从天空中陨落…
万物破灭终结的景象在他的心灵之眼中如走马灯般闪过,他痛苦地喊叫起来。许多声音在他脑中响起。他听到了他的名字,他的父亲赐予他的名字,和他的人民在黑暗恐怖的监视下给予他的那个名字。
苦涩的泪水混合着鲜血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睁开双眼,他脑中的幻象随即消散而去,真实世界又回到他眼前。他扭头向呼喊他名字的那些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一张张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孔注视着他,他们的嘴中喃喃地说着些什么,还不断向外呕吐着。不过这早已不算什么新奇的了,他对这一幕无动于衷,他在幻觉中听到的那些声音已经填满了他的大脑。
会有什么样的景象能有如此可怕?又有什么样的东西能唤起如斯恐怖?他突然意识到他正蹲坐在某个人身上。他低下头看去,那人还活着,正在喘息。那是一个包裹在已被撕烂的金色长袍里的巨人,地上还散落着一些他的骨白色头发和几颗泛着微光的红宝石坠饰;一条绣着金边的红色天鹅绒斗篷被巨人压在身下,就好像是一滩血泊。巨人深褐色的、如铁铸一般的躯体受了伤,正在流血。
是他打伤了倒在他身下的那个人。他举起双手,紧握成拳。鲜血从他的指缝中滴下,他可以感受到蕴含在那血液中的神秘基因渗入到了他牙齿中的每一个分子内。
他认识这个巨人。
他的名字有如传奇,他叫做珞珈•杜恩。
他听到又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他抬起头,那是一个身着金色板甲、佩戴着帝国之拳军团首席连长的黑白色纹章的战士。
他也认识这个战士…
“克鲁兹!”西格门特喊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啊!”
遥远的恒星在强化玻璃外空旷的宇宙空间中闪烁着微光,远方的那些行星和不知名的星系机械般地沿着它们的轨道运行着,丝毫不去理会人类在群星的舞台上竭力演出的戏剧。生活在那些星球上的生命是否知道夏洛特星系(Cheraut system),又是否知道为了征服这片星系而以崛起中的人类帝国之名抛洒在这里的热血呢?
由这些疑问引发的愤怒让克鲁兹感到窒息。他紧紧注视着投射在窗中的他的身影;在他那张苍白而沮丧的面孔上,那对冰冷的、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就像是两个空洞的嵌槽。细长的头发就像黑色的绳索一样沿着他的脖颈垂下来,披散在他宽阔强壮的肩膀上。他转过身,不再去看他的影子,他在那身影上看到的可怕的失望表情让他感到不安。
闪闪发光的金属吸引了他的忧郁的目光:那是他的盔甲,挂在远处墙上一个阴影遮蔽着的壁橱里。他走了过去,把手按在那顶颅骨面孔的头盔上。头盔上如宝石一般的透镜镜片在昏暗的房间内泛着微光,头盔两侧翘起的黑色盔翼犹如暗夜中的复仇天使的双翅一般。铮亮的板甲也是黑色的,每一块甲片都与午夜领主原体的体形完美地相配合,甲胄的边缘上还镶着足以与星光争辉的金边。
他不再去看他的盔甲,转身在这间禁闭他的昏暗、阴郁的房间里那坚硬的金属地板上踱起步来。敦实的钢柱支撑着巨大的穹顶,柱子的顶端向上一直延伸,直至被阴影吞没。庞大的星际堡垒的反应堆传来的轰鸣声听上去就像是在钢铁中跳动的脉搏。
这种实用主义至上的美学是帝国之拳的特征。正是他们建造了这座强大的轨道要塞,以此向为了驯服夏洛特星系而展开的一系列行动提供前线基地。
在打响第一枪之前,帝皇之子军团就已经举行了他们传统的胜利庆典。午夜领主与佛格瑞姆的军团还有珞珈•多恩的帝国之拳一起,击破了那些拒绝帝国到来的好战的人类联盟的防御。在历经八个月艰苦、血腥的战斗之后,鹰旗终于在最后一座棱堡的还冒着硝烟的废墟上飘扬起来,但是在多恩赞扬佛格瑞姆的军团的同时,午夜领主得到的只有他的忿怒。
矛盾终于暴发了。天空被焚烧尸体的火堆发出的烟雾笼罩着,当多恩一脸愤怒地闯进克鲁兹的营帐时,午夜领主原体正在观赏他的牧师们精心安排的处决战俘的仪式。
“克鲁兹!”
从没有人听到过珞珈•多恩直呼他的姓氏。
“兄弟?”他应道。
“王座在上!你在这里都干了些什么?”多恩诅咒道,他那原本和善的语调此时已被暴怒深深掩盖。一队身着金甲的武士跟随他们的主人冲了进来,克鲁兹立即感觉到了空气中的紧张情绪。
“惩治罪恶,”他冷淡地答道。“重铸秩序。”
帝国之拳的原体摇了摇头。“这不是秩序,克鲁兹,这是谋杀。命令你的战士撤退。我的帝国之拳将接管这片防区。”
“撤退?”克鲁兹说。“难道他们不是敌人吗?”
“不再是了。”多恩道。“他们现在是战俘,但是很快他们就将成为帝国的子民。难道你忘记了帝皇宣布的大远征的目的了?”
“为了征服。”克鲁兹道。
“不,”多恩说着,将他的金色护手按在克鲁兹的肩甲上。“我们是解放者,不是毁灭者,兄弟。我们带来的是文明之光,不是死亡。如果想让这里的人民承认我们对银河的统治权,我们就必须用仁慈之心来管理这片土地。”
克鲁兹试图躲避多恩伸来的手,他憎恶多恩假装出来的这种轻浮的友谊。无形地愤怒在他体内沸腾着,但是多恩是否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看不出来。
“这些人反抗我们,他们必须为这种罪过接受惩罚。”克鲁兹说。“对帝国的顺服只会由对惩罚的畏惧中产生,你像其他任何人一样清楚这一点,多恩。杀掉那些抵抗者,剩下的人就会明白,反抗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多恩摇着头拉住克鲁兹的臂膀,准备把他从被他们激烈的争论吸引来的好奇的目光中带到别处去。“你错了,但是我们应该在私下里谈这件事。”
“不!”克鲁兹愤怒地甩开多恩。“你认为这些人会温顺地向我们卑躬屈膝,是因为我们展示了怜悯?仁慈是留给弱者和蠢货的。宽恕只会孕育堕落,最后引发背叛。只有对报复的恐惧会让这颗星球上的其他人服从我们,而不是怜悯。”
多恩叹了口气。“然后仇恨就会植根于那些还活着的人心中,然后这份仇恨就会一代接一代地延续下去,直到这个世界被卷入战争之中,而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而战斗。这种循环永远不会终结,难道你不明白么?憎恨只会滋生憎恨,帝国绝不能建立在这样血腥的基础之上。”
“所有帝国都是在鲜血中建立起来的。”克鲁兹道。“装模作样才是幼稚。要想稳固统治,就不能盲目地相信人性本善。难道我们经历过的一切还不足以证明绝大多数人最终只能用武力使其顺服么?”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现在听到的这一切。”多恩说。“是什么钻进你的脑子里了,克鲁兹?”
“从来都没有过那种东西,多恩。”克鲁兹说着,迈步从那个高大的金色巨人身旁走过,伸手揪住仅存的几个战俘之中的一个的衣领,将其从地上拎了起来。他掏出一只上了膛的爆失枪,一把塞进那个战俘颤抖的双手中。
克鲁兹俯下身去,说到:“来吧,杀了我。”
那个吓破了胆的男人摇着头,那把尺寸巨大的武器在他手中不停抖动着,就好像他突然中了风一样。
“不杀?”克鲁兹道。“为什么不呢?”
那个战俘试图说些什么,但是此时他与原体如此接近,让他感到愈加恐惧,他含混不清的话语根本无法让人理解。
“你是害怕你会被杀?”那个男人点了点头。
克鲁兹唤来他的战士。“任何人都不许伤害这个男人。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受到惩罚。”而后,克鲁兹转过身,展开双臂向多恩走去,把他的后背亮给了那个战俘。
就在他刚刚转过身去之后,那个男人就马上举起了武器;伴随着一身巨响,爆失弹破空而去。爆失弹头打在克鲁兹的盔甲上,却被弹飞开去,只溅起一片火花。克鲁兹脚后跟一转,像旋风般转到那战俘面前,顺势一拳打爆了他的头颅。
无头的尸体摇晃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瘫软下去,倒在了地上。
“你看。”克鲁兹说。鲜血和脑髓从他的指间一滴滴的淌落下来。
“那么这又能证明什么?”多恩问。他的五官因厌恶而变得扭曲。
“凡人只要一得到机会,就会选择叛逆之道。当他认为他会被惩罚的时候,他不敢开枪;但是当他相信他可以不承担后果的时候,他就会动手。”
“你的行为简直是无耻。”多恩说。克鲁兹在多恩准备继续说下去之前将身体转向了另一边,但是帝国之拳的原体拉住了他的臂膀。“你的战士们将会撤退,克鲁兹。这是命令,不是请求。离开这颗星球。马上。”
多恩的目光如花岗岩一般坚硬。克鲁兹很清楚他的兄弟的决心,他意识到他把多恩逼急了。
“当这场战役胜利之后,你我还要再谈谈,克鲁兹。你已经越线了,我将不再容忍你那残暴的战争方式。你所行之道并非帝国之道。”
“我想你也许是对的…”克鲁兹低声说。
于是他带领他的战士们离开了战场,他们的黑色盔甲使他们看上去就如同废墟间的鬼影一般。
他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他将争论引向这个合乎逻辑的结局。
克鲁兹从论证人类的暴力本质的争辩中退了出来。他坐在他的房间中——同时也是他的牢房——用手捋着他的黑发,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头困兽。房门打开了,一个身着泛着微光的午夜蓝色调盔甲的战士走了进来。
透过房门,克鲁兹可以看到佛格瑞姆的凤凰卫士的紫色盔甲,他们的金色长戟和黄铜鳞片斗篷在星际堡垒内苍白的灯光照射下灿灿发光。
在他被关紧闭的这段时间里,多恩和佛格瑞姆无疑是谈过话了。
新来之人留着光头,脸庞苍白而消瘦,一双眼睛如同黑玉一般。
克鲁兹看到他的侍从武官——商上尉的到来,点头示意了一下,然后不耐烦地挥手示意他靠上前来。“帝拳之主已经康复,大人。哪怕是仅比原体弱一点点的存在,若是吃了您招呼他的那顿拳头,只怕就要死上三次了。”
克鲁兹将目光又转向窗外那片无际的星海。他对多恩所受的重伤再清楚不过了,那都是他用他的牙齿和一对赤手空拳造成的。
“那么我必须等待我的手足们对我的审判了,不是么?”
“我无意冒犯,大人,但是您的双手确是染上了兄弟原体的鲜血。”
“所以他们会要求血债血还,毫无疑问…”
他回忆起多恩来到他的营帐,为了发生在夏洛特星球上的屠杀和佛格瑞姆告诉他的事情而大动肝火的情景——那是克鲁兹很久以前私下里告诉佛格瑞姆的秘密。当那个腓尼基人对克鲁兹讲述奇摩斯星球(Chemos)上的传奇故事时,克鲁兹突然全身痉挛地倒在地上,梦靥般的未来中那无止境的死亡与黑暗的恐怖景象摧毁了他的心智。
在被佛格瑞姆表现出的显而易见的关切打动之后,克鲁兹对他的这位早已相识的导师吐露了实情。他道出了自他在诺斯特拉莫的童年起就一直折磨着他的幻象。
银河陷入战乱。
阿斯塔特们手足相残。
他的父亲要亲手夺去他的性命…
佛格瑞姆那苍白的、如鹰隼一般的脸上仍旧泰然自若,但是克鲁兹可以看到在他眼中闪烁着的不安。他曾经希望佛格瑞姆会为他的那番坦白保守秘密,但是当多恩出现在他的门外时,他便知道他被出卖了。
事实上,他已经记不得在多恩凶狠地指责他,说他的坦白是在侮辱帝皇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实已经消退,未来的痛苦景象再一次充满了他的心智:银河陷入无止境的战争螺旋;异星人,变种人和叛徒们在帝国腐朽的躯体上大快朵颐。
这难道就是帝皇将要开创的未来么?如果不把对惩罚的恐惧用作统治的工具,那么这就将是银河的终极命运。这就是允许那些软蛋们操控人类的命运所带来的无可避免的后果。而克鲁兹知道,在诸多原体之中,只有那一位拥有足够强大的意志力,能让人类帝国脱胎换骨。
“走我们自己的路的时候到来了,商。”克鲁兹说。
“那么这是您早已预见到的了?”
“是的。我的兄弟们会抓住这个机会完全摆脱我们。”
“我相信您是对的。”商说道。“我的线人告诉我,现在有一种说法,而且绝不是妄言,说我们军团将被召回到地球去,并为我们的作战方式做出解释。”
“我早就知道。因为他们不能杀死我,所以那些懦夫选择通过打击我的军团来对付我。商,你明白了么?他们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几十年了。他们是一群连必须要做的事都不敢做的无胆蠢货。但是我敢,哦是的,我确实敢。”
“那么我们的任务是什么,大人?”商问到。
“佛格瑞姆和多恩应该已经出卖了我,但是我们在其他军团中也不是没有朋友的。”克鲁兹道。“不过首先我们必须整顿好内部事务。告诉我,诺斯特拉莫上有什么新消息?”
“正如我们所担心的,大人,”商说道。“摄政总督巴尔提乌斯辜负了我们。诺斯特拉莫•昆图斯(Nostramo Quintus)的残余贵族实力又夺回了权力,各地都已是腐败横行,无法无天。”
“那我可没时间去等那些小心眼的蠢货们像惩罚一个卑微的仆从一样决定我的命运了。”
“大人,您的命令是?”
“准备好我们的战舰,上尉。”克鲁兹说。“我们回诺斯特拉莫去。”
“但是您被命令在此禁闭,大人。”商脱口说道。“佛格瑞姆大人的近卫队和多恩的圣殿骑士就守在您的房间外。”
克鲁兹咧开嘴邪恶地笑了起来:“把他们留给我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