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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有谁能做到这种事,不过我怀疑是小孩子或青少年。这肯定有可能。」弗烈尔(Freyr)把双手插在口袋里,再一次瞪着他前方的毁灭场面:一个个破烂的泰迪熊与布娃娃散落在地板上,大多数布偶的肢体都被扯下来,眼睛也被挖出来了。「我的第一直觉是,我们很有理由担忧这个人或这些人。虽然很难光凭这一团乱就做出完整的诊断,但我倾向于认为做出这种事的人只有一个。很抱歉,我无法提供更精确的见解了。」
他瞪着黄色的墙壁,还有伊萨菲尔德学童画的素描画残片——只剩下他们先前用贴片固定到墙上的四个角了。素描画作的碎片躺在地板上,扯得破破烂烂,都是些布满了色彩鲜艳图画的厚白纸。乍看像是那个破坏狂匆促地扯下这些画,好腾出空间放上他的讯息。检视得更仔细,事情就很明显了:他好整以暇地慢慢扯碎了那些画。墙壁上覆盖着写得笨拙的字母。他反复地描过每一个字,以蜡笔画出的粗暴笔触乱涂着,而蜡笔本身碎成片片,躺在撕成一条条的素描之间。没有办法猜出在墙上留言的那个人到底几岁——如果那真的算是一则留言:骯脏。
墙壁被照亮了一会儿,那一阵闪光让弗烈尔什么都看不见。
「你对这个涂鸦有什么看法?」达格妮(Dagný)把笨重的照相机从她脸孔前方拿开,没有转向他,反而继续审视那个留言。
「没有,什么都没有。」弗烈尔仔细看着她的侧脸。虽然这张脸传达出某种特别的强悍,她杂乱的短发却带出了她脸上的女性气质——毫无疑问,这跟她的意图正好相反。
他还没想清楚,她身为女警的角色是否让她想要隐藏自己的性吸引力,或者这是延续她的生活风格。达格妮在这方面很不寻常;通常他可以像读书般轻松地解读一个人,而她的这种独特性吸引着他,即便他微弱地尝试加深他们的关系,却只得到很小的回应,甚至根本没有反应。在他们碰面的少少几次场合里,她对于他的出现似乎很自在,然而他们的友谊好像从来没有机会加深。要不是他准备好更进一步而她却没有,就是她表现出一点兴趣的那少数几回,他却在疑心折磨下立刻退缩。他的怀疑跟她没有关系,而是跟他自己有关;他内心深处在处理的疑虑是,他配不上她。他太破碎太疲惫,无法跟她或任何人建立连结。不过接着他的疑虑会烟消云散,她则会退却,让他们永远卡在这种荒谬的恶性循环里。
这是多年来第一次他不知道怎么处理跟某个人的关系,而这让他想起他变成人类行为专家以前的人生回忆。那些回忆可能就是他被达格妮吸引的根本原因,但他对自己强调,不要对此感到纳闷或做出结论,就怕抹灭了自己的真正感受,到头来孤零零一个人,就跟一直以来一样。
他转身背对她,专注于墙上那个潦草写下的字。他摇摇头,缓缓地吐气,他思考时总是这么做。「当然了,有各式各样的想法涌上心头,但没一个特别有帮助。」
「举例来说?」她的声音毫无感情,让他想起在他家附近面包店工作的那些烦闷女孩,问他希望面包怎么切时的样子。
「呃,脏钱、脏衣服、脏政治家、脏警察、脏电影。大致上是这些思路,不过我看不出这些想法怎么可能跟这番破坏行为有关。」达格妮的表情没有改变。
她再度把相机举到眼前,拍了张照。很难看出那张照片会多增添些什么。在拍下一张照片后,她总是会在小萤幕里检查影像,确定她捕捉到本来打算捕捉的画面,这样她就不太可能担心这张照片会跟她已经拍下的搞混了。他纳闷地想,她是不是把相机当成一副面具,让她可以躲在后面。
「我本来以为心理学家研究的就是这些事情。你难道不需要知道人在情绪激动时,写下那些话背后的动机吗?」
「我是需要知道,但通常我们有比单单两个字更多的线索可以推敲。也许我错过那堂专门谈闯入学校发神经、在墙上写下神秘讯息的课了。」弗烈尔一说出这句话就后悔了。他为什么要让她的讽刺话刺激到他?现在他又没打算要当个喜剧演员,或者让气氛轻松点。「我推荐妳设法用传统方式找到这个犯人。要是妳找到了,我会跟他谈谈,然后告诉妳我认为可能是什么原因让他这样做。目前我对妳的调查帮不上太多忙。」
事实上,他不知道达格妮为什么把他叫出来,他在伊萨菲尔德地区医院的工作内容不包括对警方提供建议,她的举止也不像是期待他的意见能让这个调查出现转捩点。
「除非你要我查一查别处的类似事件,看看我能够从中得出什么结论?我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有用。」
「不,不用。」达格妮的语调很粗鲁唐突,但在她匆匆补上这句话时缓和下来。「多谢了,不过不必这样。」
孩童说话的声音透过窗户传了进来。在正常状况下,他们可能会在这个房间里玩耍,或者画更多画来装饰房间的墙壁,不过今天早上绝对不是一般的早上。第一个到校的老师吓着了,立刻就打电话给警方报告这次闯空门事件。达格妮跟另一位年纪比较大的警官被指派到现场;弗烈尔认为她之所以被派来,是因为她很早就报到上班了。一般的警官日班在八点以前不会开始,不过达格妮不管有没有上班,都习惯在六点左右醒来。唯一的差别是她在工作日通常七点出门,显然是因为坐立不安,在家里再也待不住了。他知道这一点,只是因为她就住在他家外头的马路对面,而他的早晨例行公事也差不多。
在这方面,他们有某种共通点:他们两个都不喜欢浪费时间无所事事。这点对他有吸引力。在他这辈子少数的恋情里,女人总是想在床上尽可能长久依偎,而且不了解他一睁眼就跳下床的冲动——最好是赶在报纸扔进邮筒之前。他可以快乐地想象这样的关系:外面还幽暗安静、其他人还在睡的时候,他在厨房里就有人陪伴了。除此之外,他对自己想找的人生伴侣没别的想法。他离婚到现在还没过多久,搞不清楚在前一段关系处处脱轨以前的记忆,到底是很实际地反映了他在追求的东西,还是他戴着玫瑰色眼镜看到的。事实上,他知道答案:他只是不想面对。
弗烈尔走到窗口,起初看到的只有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不过那无疑是因为他有刻意维持自己的体态,所以没长出开始拖累他那些医学院旧日同窗的多余体重。不过这样才公平,因为在大学时候,他没像他们那样受到女性青睐。幸运的是,最近这几年女性似乎很欣赏他强悍的五官线条;既然他还记得必须清喉咙才能引起女性注意是什么感觉,他打算让他的外表再多撑一阵子。外表当然会在某一刻开始走下坡,不过他还有几年才四十岁,所以还说不上是一脚跨进坟墓。
孩童们散布在操场上,他们的雪衣让他们看起来硬邦邦的,几乎呈球状。虽然这个冬天天气一直温和得不寻常,外面还是很冷,在不同颜色的绒球帽底下,他们火红的脸颊显得容光焕发。弗烈尔很能想象这个事件的结果,会是一阵看医师的热潮;流感正在流行,耳朵发炎的状况越来越多了。如果在把这里的东西清干净以前,不准小朋友们进来,这一整天剩下的时间他们可能都得待在户外。
「什么时候这些小可怜才能回到屋里呢?」弗烈尔注视着一个女孩,她一脚踏进一个沙坑以后栽倒,撞到了头。
「等我们结束之后。」达格妮又拍了更多照片。窗户上的闪光灯显示她已经移动到那个基本款书架的位置,这书架倒在它先前的内容物上面。「应该不会再耗太久。那破坏狂可能碰过的大多数东西,我们都采过指纹了,不过我并不期待会有任何成果。就我的理解,这里的每一平方公分都布满了指纹,几乎不可能知道哪一副指纹属于他。」
弗烈尔继续注视着那些小孩,什么都没说。如果他瞇起眼睛,他可以想象他的时光倒流好几年,这里是他儿子的操场,其中一个孩子可能是他的儿子;有好几个男生动作就像幼儿时期的他,而他们既然裹上了这么厚重的衣服,弗烈尔要欺骗自己很容易。然而他不容许自己沉浸在这种幻想里。抛弃梦幻世界、回到他儿子再也没有容身之地的冷酷现实,会变得太过痛苦。
门打开了,让维佳(Veigar)得以进入,他是跟达格妮一起回应报案电话的年长警官。
「这边进行得怎么样?」他环顾四周,摇摇头。「真该死的鸟事。」他习惯跟达格妮搭档,所以她没回话对他不造成困扰。他没有重复一遍他的问题,也没有因此不爽,就转向弗烈尔。「老兄,你帮我们解决这个案子了吗?」
弗烈尔硬是叫自己离开窗口,带着微笑回应。「没有,我还没有把这些事情拼凑起来。不过从证据来看,我会说干出这种事的,是个相当病态的人。」
「对,用不着一个来自南方的专家就可以看出这点啦。」维佳弯下腰去捡起一根断掉的椅子腿。「怎么可能有人做得出这种事?我没有兴趣了解是什么驱使这个白痴做出这种事,我只想知道他实际上是怎么做到的?」
「他什么都没放过吗?」弗烈尔先前只是设法瞄一眼这整个地方,但他当然注意到他走进来一路上看到的各种物体:门廊的儿童外套架被摧毁了,挂勾跟上面的架子全都从墙上被扯下来。
「放过的极少。举例来说,厨房真的乱成一团。」
「但这是唯一的留言吗?」
维佳抓抓脑袋。「对。也许他打算多写一点,却没有时间这样做。他搞出这一片混乱以后,可能精疲力竭了。」
「我们不知道这人是男是女。」达格妮没有抬头看,反而忙着把相机放到一个黑色袋子里。「甚至有可能是两人组,或者一群人。一个男人独自做出这一切几乎不可能,就算他有一整个周末的时间。」
「他肯定彻底豁出去了。」弗烈尔用脚轻轻推开一堆木头火车组破坏残骸的轨道部分。「没有人注意到任何事吗?邻居或者路人?这一切一定制造出相当大的吵闹骚动。」
「就我们所知没有。我们还没有联络上相邻建筑物的所有住户,不过我们已经访谈过的对象什么都没注意到,或者说要是他们真的听见什么,也没有任何相符的线索。建筑物之间的距离还满远的。」维佳回答。
一个红色塑胶桶,从弗烈尔刚才站着的窗前弹开,他们全都惊讶地转身去看。
「外面那些可怜的孩子一定无聊到不行了,」维佳说:「如果他们不能进来,一定得采取别的措施。再过一小时就要吃午餐,而他们可以去上的厕所外面永远大排长龙。」
「你跟校长女士谈过了吗?」达格妮用力把相机压下去,好关上袋子。
「对,这个状况让她不太高兴。我是说,她能理解却还是很恼怒。孩子们一定会觉得冷。」
弗烈尔等着达格妮厉声回嘴,说他们就是得忍耐,但她却没这么做。事实正相反,她展现出的体贴程度,就她来说算是多得不寻常。
「他们应该能够在十五分钟内使用比较小的房间。那房间是空的,所以没受到多少损伤。不过他们必须把盘子摆在腿上吃饭,我还没有处理到任何受损家具。」
「我会让校长女士知道,她会松一口气。」维佳走了出去,让门开着,让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蹂躏破坏的痕迹。
「我最好离开了。假使一开始我真有发挥什么用处,我也不认为我在这里还能多做什么。」
弗烈尔回头去看窗户跟外头玩耍的孩子,他们似乎比先前更躁动不安。他们可能开始肚子饿了。有个三四岁的男孩抓住了弗烈尔的注意力;这不是因为他让弗烈尔想起自己的儿子,而是因为他跟其他人不同,他站得直挺挺的,瞪着站在窗前的弗烈尔。虽然有人尝试护着孩子,不让他们知道发生什么事,他们还是感觉到并不是一切都维持应有的状态;这个男孩的表情则暗示着,他相信弗烈尔就是摧毁教室的坏人。实际上,这孩子看起来无所畏惧,他的瞪视与僵硬的表情让人联想到压抑的怒火,这股怒气似乎是针对弗烈尔。弗烈尔试着露出微笑,对那孩子挥挥手,让他知道他不是坏人,但这样做没效果。那孩子冷酷无情的脸上没有一丝动摇。
「你是在对那边的孩子做鬼脸吗?」达格妮来到他旁边,现在正指着那个穿绿色雪衣的男孩。「古怪的孩子。」就算学校很温暖,她还是摩挲着她的上臂,就像觉得冷似的。
「在我看来,他好像认为我是破坏者。至少他恶狠狠地瞪着我,就像把我当成破坏者。也许他吓坏了。」
达格妮慢慢地点头。「大多数小孩看起来不怕,这点很怪。」
「我确定他们之中有些人很担心,不过他们有望很快就把一切抛诸脑后,然后在游戏里忘记一切。大多数孩童有不可思议的能力,可以挡掉不好的感觉,但这个小男孩显然不是那一型。」
弗烈尔没有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其他孩子遵从一位教职员的话,走进屋里吃东西。那男孩一定也听到她的话了,但他没动半根肌肉,也没把视线从窗口移开。突然间校长女士出来,把那男孩拉走。在他们走开的时候,他转向后方,免得自己看不到弗烈尔。一直到他绕过转角为止,他们的目光接触才终止。
「哟!」达格妮对他扬起一边眉毛。「如果这个周末我没见到你,我可能就有理由质问你的行踪了。」她露出微笑,这是很少见的;考虑到她的微笑有多么美丽又真诚,这样实在很可惜。他的前妻常常微笑——那一直是很可爱的景象——一直到人生把她微笑的任何理由都夺走为止。弗烈尔回以微笑,很高兴她竟然有在注意他。不过达格妮的表情立刻恢复平常的严肃状态。「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过这一切都让我感觉到某种不自在。」
弗烈尔再度审视着教室被摧毁的状况。「我不意外。妳有的是理由担忧,甚至是纳闷这个人接下来会做什么。」
「不,让我不舒服的不是这个。我指的是我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就好像我忘记或看漏了什么,这件事似乎有更多内幕,不只是有人向自己的毁灭冲动投降了。我本来希望你可以解释这一点。」
在考虑怎么回答的时候,弗烈尔安静了一会儿。他不想以心理学家的身分跟她交流;以警方调查参与者的身分检验这个周末的证据是一回事,但以他的临床能力与她个人亲近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他接下伊萨菲尔德的这个工作,主要理由之一,就是这样让他有机会执行个人专长以外的一般医疗业务。这里用不着一个全职的心理学家,这样对他来说正好。不必把自己浸渍在别人的一周七天里,光他自己的心理状态已经让他够忙碌的了。
他注意到达格妮烦燥不安,他没有回应她的问题让她不耐烦,所以他匆促地回答:「我预期这种情绪是各种事物的结合——这个可怕的景象会让任何人都留下不好的感受,再加上妳有想找到犯罪者的冲动。妳有压力要做完犯罪现场的调查,所以妳很担心错失某种可能很重要的东西。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妳的心智正设法要处理一切。结果产生妳描述的那种感觉。」他就此打住,虽然他可以轻轻松松地讲上更久。
「我懂了。」她似乎不是非常信服,不过没再多说什么,因为维佳已经把头探进门里。「达格妮,我们必须动身了。古尼跟史提芬已经来这里收尾了,还有别处需要我们。」
他给她一个眼神,打算传达另有比儿童教室受到亵渎破坏更要紧的事情发生了。达格妮匆促地说了再见,然后跟维佳一起冲出去,留下弗烈尔站在那里。他只能在门砰一声关上以前,对他们喊声再见。
他站在门廊,旁边都是孩童,还有灵巧地替小孩脱下雪衣的老师们。其中一个老师把四个小孩匆匆赶到走廊上,告诉他们现在要去小体育馆里吃饭,这样多好玩啊!弗烈尔眨眨眼睛,在他经过的时候对几个孩子们挥挥手,然后向教职员们告别,他们和蔼地回应,却没有在忙碌的工作中抬头。
在他抓住前门门把时,感觉到裤腿被人一拉,他带着一个微笑低头俯视。是刚才站在外面的男孩,他还是穿着他的绿色雪衣。这男孩沉默地抬头瞪着弗烈尔,没有放开他的裤腿。基于某种理由,弗烈尔在这孩子面前微微感觉到不自在,虽然他在跟病人交手的过程中已经习惯各种古怪的行为了。
他对着那个男孩弯下腰去。「你有看到之前在这里的警察吗?我是来帮助他们抓坏人的。」男孩继续瞪着他,一个字都没说。「警察总是会抓到坏人。」
男孩嘟哝了某句话,弗烈尔听不清楚,但在他能够要求那男孩重复以前,其中一个老师就把那孩子叫过去了。
弗烈尔直起身体,走到外面去。显然到头来室内的混乱与毁灭,还是影响到这个孩子了——他认为这孩子刚才说的悄悄话是:骯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