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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特琳坐在屋子后面的阳台上,闭上双眼,享受吸进来的干净空气。某一角的木头往下沉入地面,代表她必须靠向房子那边,以便保持平衡。太阳已经升起,低垂在空中,就好像它是拖着病体上班,而且预料自己撑不完这一整天了。它的光芒感觉起来不热,更确切来说只是温温的,虽然卡特琳先前一直待在冰冷的屋子里,现在没什么好抱怨的。无论如何,深冬之中在这样的极北之地,你不能要求有太阳,只能接受能得到的一点点阳光,并对此感到感激。
柔和的阵风吹过她的脸庞,清新的微风吹走了卡在她衣服跟头发里的那股油漆味。这种感觉让人深感满足,她在自己的肺活量许可范围内,尽可能深深吸气。化学物质的味道总是让她不舒服,因为每吸一口气都在提醒她,有毒蒸气会怎么样让她有限的脑细胞付出代价。毫无疑问,今天的疯狂油漆已经杀掉了一大堆细胞。
卡特琳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如果妳忽略掉分隔屋子与废村中那条河流潺潺的水声,这里寂静得很彻底。她觉得这样让人有点不舒服,就更努力聆听,但什么都没改变。虽然码头上的东西似乎永远搬不完,把她跟加里尔都弄得筋疲力竭,但他们两个前一晚都因为夜晚的寂静而睡不好。另一方面,病得太厉害而帮不上多少忙的莉芙却睡得很沉。他们本来需要她的帮助,因为哪都找不到船长提到的独轮手推车,这就表示他们必须自己抬所有东西。
卡特琳本来决心要计算到底搬了几趟,但随着体力耗尽而数不清了,她不知道到底是二十趟、五十趟甚或一百趟。她的种种疼痛早就把她要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她了;光想到昨晚的劳动就让她上臂发疼。她揉揉酸痛的肌肉。就像她先前怀疑的一样,近年来在健身房里做的所有辛苦磨练看来都没有帮助,真让人气馁。
卡特琳在阳台上换了位置,设法要瞄一眼在村庄西坡上的加里尔跟莉芙,不过透过那一片上个夏天就干枯死透的白芷,很难看到多少东西,而且肯定完全不可能看到最顶端的地方。加里尔说过,那个山坡大半的上坡路看起来不陡,接下来有块平地,连到北方的下一条峡湾。在加里尔形容那里的状况时,卡特琳怀疑他没有多少话好说。
她觉得太舒服了,懒得站起来设法看看他们,而她很有把握,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她不确定他们是多久以前离开的,她已经许多年没戴腕表,只用手机上的时钟就满意了。不过手机电池的电力太珍贵,不能一直开着。有一件事情是可以确定的——他们离开的时间实在太长,让她彻底庆幸自己没有跟他们一起去。船长说过在山顶会有手机讯号,不过这个资讯可能就跟他说这里有手推车一样「可靠」。他们爬到山顶以后,可能必须走得更远才能找到一个收讯良好的地方。必须在上面那里到处跋涉会要了她的命,而且无论如何,加里尔不需要她在那里,就只为了问房地产经纪人他们在屋里找到的某些箱子是属于他们,还是属于地主。
卡特琳看不出他为什么要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尤其是现在,如果天气变差、或者他们需要紧急支援时,就得仰赖有电的手机了;不过他一旦对某件事做好决定,就坚定不移,所以她没有反对。就算是在莉芙(她太过不舒服,无法帮忙翻新工作)说会陪他去时,卡特琳也控制住她的嘴巴,虽然她很想说莉芙实在应该试试替某样东西上油漆。她猜想莉芙这么热切要跟加里尔一起出去,是因为她知道一等到只剩下她们两个的时候,卡特琳就会找工作给她做。卡特琳不像加里尔这么有同情心——那天早上他告诉莉芙,她应该就这样休息到觉得好一点为止。
她再度透过枯黄的植被海洋凝望着,希望能找到他们的位置。也许出了什么事;他们两个都不习惯在山区健行,而且莉芙相当容易发生意外。她露出微笑。他们当然不会有事的。有可能会出什么事呢?这里只有他们三个人,而除了鸟儿之外,这个区域里唯一的其他生物,显然就是一只灰狐。前一晚他们在搬建材的时候,那只动物从远方观察着他们,不过牠今天没有出现;普提在场可能把牠给吓跑了。
加里尔跟莉芙一出发,卡特琳在这个世界里落单了,因为那条好狗儿情愿跟他们一起去,虽然牠的短腿看起来很难说是强健到足以登山。这是她第一次体验到这样全然的孤绝,而她发现周遭环境跟她背后空荡荡的屋子,都很有压迫感。要是狐狸出现了,她会乐于欢迎牠的陪伴。卡特琳根本不知道狐狸多半是在夜间出没,还是会在白天出现。她希望那只动物会露脸,但她最主要希望的是加里尔回来——当然,还有莉芙。
她挣扎着起身,虽然她现在看得到大半的山坡,还是一点也看不到他们——然而那几乎没什么意义,因为他们两个都穿着大地色调的衣服,会融入没有雪的冬季地景之中。她沿着他们走的路搜寻移动的迹象,这时她听到背后的屋里突然吱嘎一响。一阵寒意从她的脊椎往下窜去,她本能地稍微远离屋子一点。她很想冲上山坡,跑到加里尔跟莉芙一定在的地方。
接着她放松下来。她有时就是这么胆小。这是一栋老房子——冒出一两个怪声音,没什么不自然的。这只是木头在太阳底下冷缩热胀。她只是太不习惯这种逼人的寂静。但有一只手紧紧抓住她的肩膀,又有某个人喊着「喝!」的时候,她还是叫出声来了。
「白痴啊!」卡特琳把加里尔的手推开,顿着脚发火。「我差点就要心脏病发了。」从孩提时代开始,她就不喜欢突如其来的惊吓,而这些年来对她玩过这一套的人,也都尝过她对加里尔发的脾气了。「我痛恨你这样做!」
加里尔惊讶地抽回手。「抱歉,我不是有意要吓妳。」他的表情充满了懊悔,让卡特琳想起曾经把同一种表情捕捉在不朽艺术作品中的所有画家。
「你只是吓到我了。」她带着歉意微笑。「你不是白痴啦。这只是不经大脑的反应。」加里尔看起来像个受伤的孩子,而她在想起失业好几个月以后他变得多敏感,顿时感到一阵刺痛的悔意。
「我刚才一直试着要在山坡上瞄你一眼,我真的没料到你会这样偷偷从背后溜过来。」一定是加里尔穿过屋子时发出那种吱嘎噪音。他们全都注意到大量松脱磨损的地板,每次踩上去,它们都会大声提醒你它们的存在。「我好高兴你回来了。莉芙呢?」
加里尔看来似乎正设法要决定该利用她的小小爆发来对付她,还是该放手让这件事情过去,到最后他似乎决定维持兴高采烈的老样子。他微笑着抚摸她的头发,她可以看到一丝老好人加里尔重新出现了:在国内数一数二大型投资公司里迅速升官的那个加里尔,尽情享受人生的那个加里尔,她爱上的那个加里尔。
「她进屋了。她要去替我们找些食物。」他亲吻她的脸颊。「我不是有意要偷偷走向妳,我只是没料到妳的动作这么快。」
「什么?我就像蜗牛一样。我肌肉酸痛,几乎寸步难行。」
「蜗牛?还比较像猎豹吧——我们看到妳在房子前方,但在我到这里时,妳就冲进屋里,让我以为这房子着火了。」加里尔亲吻了她的另一边脸颊。「所以我跟上去,发现妳站在屋子后面。发生什么事了?」
卡特琳皱起眉头。「我不在屋子前方。我漆完正在漆的那面墙,然后往外走到这里的阳台上,呼吸点新鲜空气,寻找你们。也许你的眼睛耍了你。」
加里尔耸耸肩,但卡特琳的解释似乎让他很惊讶,就好像他的说词也让她很讶异。「我猜是吧。我们离开以后有任何人来到这里吗?有船或什么别的东西吗?」
她摇摇头。「我们昨天掉了什么可能被风吹起来的东西吗?有可能是一块布或毯子?太阳位置这么低,很难清楚辨识出任何东西。这有可能只是某样垃圾。也许是那只狐狸。」
「也许吧。」他用脚压一压凹陷的阳台。「我必须修好这里。不管我往哪看,都有某种整修计画要进行。」
「至少你不必对我漆的墙壁多做任何事了。」卡特琳骄傲地咧嘴笑了。「全部雪白美丽,准备好迎接第一批客人了。」她很高兴他想改变话题。她不想再去纳闷加里尔跟莉芙看到什么,或者没看到什么。有别人在这个区域的想法很荒唐,而且让她觉得不舒服。他们只是不习惯寂静跟空旷的环境。「我猜我最好趁着还有光线的时候开始漆下一道墙。」然后她记起了加里尔爬上山丘的理由。「房地产经纪人怎么说?你有接收到讯号吗?」
「他没回应。可能最好等到快下班再试试看,他可能在城里的什么地方带人参观某间房子,或者正在忙。」加里尔回顾着房子。「我们来看看这些箱子里的东西,如果显然是垃圾,我们就不管它。如果不是,我们又找不到经纪人,就带着箱子回去。我不能一直费事爬到上面去,就只为了想办法找到他。我们离开时干脆把那些东西搬到下面的码头上,这样麻烦会少得多。」
卡特琳叹了口气。「我再也不想听到『搬』这个字了。」她靠在加里尔身上,双臂环住他的腰,把她全身重量移向他。「也许你会有必要把我搬过去。我的状况比今天早上还糟。」
「今天的话,算妳走运。妳不是唯一一个肌肉酸痛的人。」他有点漫不经心地亲吻她的头,然后才直起身体。「我饿坏了。我们要去吃点莉芙准备的美味粮食吗?」
想到罐头食物、面包跟他们为这趟旅程带来的东西,并没有激起她多少食欲。「我超想吃披萨。」
加里尔露出微弱的微笑。「菜单上没有喔。」他从卡特琳的拥抱中脱身,准备进屋去。「就算我们可以弄到一些,我也不想爬回山上去叫外送。来吧,趁食物还新鲜的时候,我们吃点东西。我不知道等我们在这里待到最后几天,会剩下些什么,所以我们最好去享用些速食面以外的东西。」
透过厨房窗户,他们可以看到莉芙在剁某样东西,她动着嘴唇,要不是在自言自语就是在跟狗说话。卡特琳纳闷地想,莉芙是否是因此决定要养只宠物:在艾纳许去世以后,显然莉芙在家里没人可说话,这对她来说一定很难熬。卡特琳把手滑进加里尔手心,然后把她细长的手指交缠到他强健粗硬的手里。
虽然他们已经在一起五年了,有些时候她却发现自己很疑惑这是怎么发生的。在他们是学校同学的时候——小学的一半时间,还有整个中学时代——他对她从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所以她就满足于从远处仰慕他、让自己做做白日梦的位置。他属于某个她永远无法参与的圈子;好看、聪明、正在力争上游的孩子,跟一个既非选美皇后也不是特别聪明的年轻女子,根本没多少共通点。那是加里尔、莉芙、艾纳许跟其他人的世界,他们的生活在可以想象到的每一方面都被惯坏了。但尽管事实上她外表非常平凡、一直努力要减掉几磅、而且总是把头埋在书里,毕业后两年在一间夜总会里,加里尔笔直走向她,而他们从没有回顾过去。同样在那一晚,莉芙跟艾纳许变成一对,而正是因为这种平行对比,卡特琳一想到现在艾纳许已死、莉芙成了寡妇,总是会起鸡皮疙瘩。她必须定期提醒自己,不会只因为她跟加里尔也在同一天开始恋情,她就会遭逢相同的命运。
加里尔的手从她的掌握中松脱出来,他在阳台上坐下。在他脱掉他宣称已经移植到他脚上的鞋子时,卡特琳进去看看莉芙准备得如何。她发现莉芙还在厨房里,虽然那里没有冰箱也没有自来水,他们还是把食物存放在这里。那里有个水槽,加里尔说他认为可以从河流里接水过来,不过他们没有人知道要怎么接上水源。莉芙背对着卡特琳,在一个他们从抽屉里找到的弯曲砧板上切面包,刀子每切下去一次,板子就撞得流理台顶端喀哒作响。
卡特琳停在门口,必须拉高嗓门才能让人听见她的声音。「状况如何?」
现在被吓着的是莉芙了。她突然直起身体,在砧板撞得流理台喀哒作响时,发出小小的惊叫声。她转过身来,手在惊吓中反射性地移到胸前,刀子平贴着她的胸口。「天啊!」
卡特琳很后悔走近她的时候没有更小心一点。莉芙在翻新工作中拖慢她速度让她产生的所有恼怒之情,全都飘走了。「天啊,抱歉。我以为妳有注意到我。」
莉芙顿了一下,缓过气来才说话。「不是妳的错。」她放下刀子,呼出一口气。「自从艾纳许过世以后,我一直处于某种高度紧张状态。起初我无法独处,现在却是不能有人陪。」她露出微笑。「这让人觉得挺挫折的。」
「我可以想象。」卡特琳根本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莉芙的态度比她开放得多,而且一次又一次试图跟她讨论艾纳许的死,不过卡特琳从来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就怕显得太冷酷、过度热切、或者不知怎么的很愚蠢。事实上这样让人无法忍受,而莉芙不可能没注意到卡特琳通常多么巧妙地避免讨论艾纳许的死。
另一方面来说,加里尔很厉害;她曾经很讶异地看到,他怎么样在创伤最深的时候,自然地跟泪汪汪的莉芙应对。也许这是因为他跟艾纳许过去十分亲近,从小学开始就是最好的朋友,这表示艾纳许的死对他来说也带来巨大的失落感。卡特琳很快做了个决定,不要表现得像个懦夫。他们下个星期都要住在一起,再谈起艾纳许之死的时候,不可能完全绕圈子避开话题、或者让加里尔一个人去表现同情心。
「对妳来说一定一直难受得不得了。现在一定也还是。」
「对,确实是。」莉芙转回去面对面包,再度开始切。「妳知道在海斯泰里,有个女人眼睁睁看着她的丈夫跟儿子在外面的峡湾里溺死吗?」
「不知道。」卡特琳对这个区域一无所知,而要是所有地方传说都像这样,她并不真的想再知道更多了。至少不是在他们还置身此地的时候。
「她再婚了,而且新婚夫婿也同样溺死了。」莉芙转回来面对卡特琳,手中端着装好切片面包的盘子。「这让我的悲哀相形见绌。」
「不过妳不会只因为其他人承受更大的痛苦,就觉得比较好。」
「是不会。这只是帮助我了解其他人曾经面对过更艰困的事,还活了下来。」她把面包摆在厨房里小小的桌上,然后双手叉腰,俯视着铺排开的面包,看来对这个成果很满意。「我不明白那些火腿怎么了。我确定我们买了好几包来。」她望着卡特琳。「无论如何,这看起来像是好吃的一顿饭。妳不觉得吗?」她把手伸向一包切片起司,把它放到面包旁边。
卡特琳点点头,露出微笑。「看起来很美味。我在想我们是不是该替这民宿增加一间自助餐厅。」
加里尔步履蹒跚地走进来。「我的脚痛死了。那双鞋是垃圾,难怪在打折。」
「你这白痴,应该在爬山以前先让你的脚适应那双走路鞋啊。」莉芙摇摇头。「就连我都知道这点。」她把一小片肝脏香肠交给普提,牠用嘴巴接过去,拿到一个角落以后才躺下来狼吞虎咽。
「可不是吗。」加里尔小心翼翼地在一张破旧椅子上落座,女人们紧张兮兮地注视着,想看看那个摇摇晃晃的玩意能不能撑住他。他没跌到地板上,她们交换了一个微笑。
一只属于前任屋主、看起来疲态尽露的茶壶,站在一个摆在旧式烧柴火炉上方的盘子上。
「我在想,有没有可能在这个设备里烧白芷?」卡特琳一边说,一边打开盘子下方的开口。她盯着黑漆漆的空洞里瞧,这里闻起来有灰烬的味道。「我真的想来一杯咖啡,不过我们可能不该为此用光我们的柴火。」
「我其实不知道。也许妳把白芷压扁就可以。」加里尔把他的光脚伸出来,扭扭脚趾头。「也许它会太快烧光,没办法让锅子煮滚,但我们可以试试看。」他在一片面包上抹开奶油。「不过我不可能把这双鞋穿回去,再去收集燃料了。至少现在不会。」他瞪着厨房后方的一块地板。「那边地板上的是什么东西?」
他们注视着那个引起他注意的地点,然后莉芙耸耸肩。「一个污渍,就这样。记得吗,这是一栋老房子了?」有一大块不规则的污点,让木头地板接到墙壁的地方变色了。
「不过这块地板是新的。前任屋主铺了这个拼花地板,因为旧的地板可能状况已经糟到无法挽救了。不过新的地板还没完全铺完。」加里尔皱起眉头。「又一样我们必须搞定的事情。也许我们会在上面铺个滚边。」
卡特琳把视线从那块污渍上移开,现在她对将来要做的修缮工作没有兴趣。「我会去弄。比起某样可以吃的东西,我更想要咖啡。」她把她那件既长且厚的工作服再裹紧一些。「这里到处都是白芷,所以要不了多少时间。」
她抓住茶壶要带走。实际上,他们昨晚装满水以后一起抬进屋内的桶子里还有水,不过在启用那个茶壶以前,最好先洗一洗壶身。为了保险她要求加里尔先看看里面,检查一下里头有没有死老鼠或类似的恶心玩意。
卡特琳沿着黑暗狭窄的走廊,走到了后门。太阳仍然挂在空中,不过外面似乎变得比较冷,可能是因为起风了。她考虑过干脆放弃这趟探险,不过她对咖啡的渴望赢了。
溪流旁更加寒气逼人。她反复地把茶壶浸入溪流时,手指觉得刺痛。她蹲下来,一只脚搁在溪流中的一块石头上,另一只脚则踩在湿透了的堤岸上。她很可能一下就失去平衡、往后栽进水里,光是这么想,就足以让她宣称这只茶壶已经洗得够干净了。
她让茶壶装满了水,同时欣赏着她身边的流水所呈现的美。不可能想象任何比这条溪水的闪烁表面更纯净的东西了,溪流就像是由液态的贵金属所构成的。她看到她在冒泡溪水里的倒影,感谢上帝,溪水里有涟漪波纹,她并不特别想要欣赏她脸上跟头发里的油漆斑点。在茶壶装满以后,卡特琳直起身体。当她专注于不要把水洒出来的时候,她回想起来方才从水面倒影里看到自己背后站着一个人。
「莉芙?加里尔?」卡特琳小心翼翼地转头,免得失去平衡,不过只看到那个长长的山坡,被奔向海洋的溪流从中一分为二。她摇摇头。真荒唐,当然了,莉芙还在厨房里找火腿,加里尔则打着赤脚,哀叹着他磨破的脚肿。此外,他没有笨到会再吓她一次。
她回头俯视着溪流,看到的景象就跟先前一样:她自己歪七扭八的轮廓,还有某个人在她背后的剪影。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分辨出到底是什么导致这种幻觉。她回头望向背后,但跟第一次回头时相比,并没有多出任何东西。一定是太阳以某种古怪的方式在扰乱她的视觉,而她累到无法理解那是怎么回事。也许是溪流里有什么东西,而不是她背后;某些溪底的小石头,或者在附近飘动的植被。她拖着自己远离这个谜团。要是一直想着这件事,她就永远喝不到她的咖啡了。
在回到屋子的路上,她轻轻地在弯曲的阳台上放下茶壶,免得打翻了它,然后转向屋子周围那团褪色植物里的白芷。在她连根拔起第一批干枯的植物时,她突然间回想起放寒假前最后一个上课日结束时,有个学生很哀伤地对她说再见。以他的年纪来说,这男孩个头很小,上课的时候很吃力。他是个十分迷人的孩子,有着明亮的肤色跟睁得很大的眼睛,他穿着冬季外套来到教室,窄小的背上背着一个过大的帆布背包,这时正是他的眼睛抓住了她的注意力。那双眼睛里散发出一种似乎极其深刻的悲哀,肯定不可能跟这个平静无波的上课日有关系。
「别走,卡特琳。」
她把笔放在正在检视的作业本里笨拙的字母上方,然后给他一个友善的微笑。「你的意思是什么?我没有要立刻回家,还有点工作要做呢。」
男孩站在那里,小手紧抓着背包上的肩带。「别去那个不好的地方。妳不会再回来了。」
卡特琳纳闷地想,他是不是生病了在胡言乱语,但他苍白的脸颊并没有显示他在发烧。「我没有要去不好的地方,完全没有。我不喜欢不好的地方,我只去一切都很好的地方。」
男孩仍站在那里,彷佛原地生根了,半张着嘴巴,露出他上颚里两颗珍珠白、尺寸过大的门牙恒齿。然后他又重复一遍,声音里有着同样的哀伤。「别到那间屋子里去。妳不会再回来了。」
在这之后,卡特琳还来不及想到任何聪明的回话,他就一转身离开了房间。他关上背后的门许久以后,她才想起她在班上一次都没提过她计画中的旅行。或许这段简短却奇特的对话,对她的影响比她愿意承认的还多,而且或许也因为这个理由,她才会这么难以适应这个地方。
卡特琳专心对付白芷。她不会放任她的想象力如乱跑野马。这是加里尔的梦想,至少现在是,没有必要说任何傻话来让他或自己难受。她扯下一株又一株死掉的植物,很快就抱了满怀。不过,要是把这些植物压实了,数量就不算多,所以她把这堆植物摆在茶壶旁边,开始扯下更多。她离房子越来越远,跟着看起来像是穿过灌木丛的一条小径走。在她多收集了不少植物以后,某个深坑底部的白色物体引起了她的注意。那个坑洞里的树丛比别处都来得浓密,为了看得更清楚些,卡特琳必须弯下腰去,把枯萎的野草推到一旁去。突然间她往后一缩,丢下她已经收集好的白芷。这是什么?
「加里尔!莉芙!」她叫道:「过来这边,你们得来看看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