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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晚一点才能讨论这个,莎拉(Sara)。」
弗烈尔最想采取的作法,就是假装收讯不良挂掉电话。他已经接到前往执勤的呼叫,而在一个漫长的工作日里,他最不需要的就是非得跟前妻说话。而且最最不必要的,就是他周遭还有人走来走去。无可否认,这种谈话主题会让任何听得到的人更努力拉长耳朵。此刻附近没有别人,只有他,而他满心想着要在下一个人走进来以前结束对话。
「妳知道我对于工作时间接电话有什么感觉。」他本来可以补上一句:他觉得在一天的任何时间里接她电话都很讨厌,不过她很脆弱,他宁可不要在她情绪激动时跟她道别。
她急促的呼吸透过话筒传过来。「可是你没在听我说。如果你有在听,我就不必一直说了。」她听起来惨极了,声音比平常还要尖锐。
弗烈尔紧闭着眼睛,捏着他的鼻梁。他可以感觉到头痛要发作了,那是他们在一起最后一年的特征,他太阳穴上的一种压抑搏动,似乎没有一种止痛药能够治愈。
「莎拉,我真的听了妳说的每句话。我只是不相信这些事情,妳知道的。不过多谢妳告诉我。」后面那句话跟他实际的感觉相反。他宁愿她把她的梦——关于他们的儿子,还有他从坟墓里传来的讯息——完全保留给她自己。
「他觉得他待的地方很糟。」她显然快要开始啜泣了。
「莎拉。」弗烈尔揉着他的眼睛。「妳必须停手了。我们无能为力,那时我们已经做尽一切了。妳必须面对现实,班尼(Benni)不会回来了。」
在他把手放下,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声音终于也稍微沙哑了些。莎拉的执念太过频繁地重新打开他心里那个愈合得很差的伤口,几乎要生坏疽了。要是他没做出离开她的决定,他很有可能到头来会喝酒喝到死,或者用别的方式自我毁灭。他只希望能照自己的方式走完哀悼过程,不会一直被抓住莎拉的幻觉干扰。在搬出去以前,他从来不盼望回家,而且尽可能多加班。事实上,他现在还是这样做,这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了他那间可悲小公寓的状况——就算在那里已经住了六个月,他还是不怎么熟悉。
「妳必须接受这点,这是为了妳也是为了其他所有人。现在我必须说再见了。」
「他在梦里来到我身边。班尼觉得他所在的地方很糟,他要你找到他。」她又重复一遍。
弗烈尔想大吼,却忍住了。「多谢。以后再跟妳说。」
他挂断电话,大多数夜晚让他失眠的同一个问题,又奔过他的脑海。一个六岁小男孩怎么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无踪?他在哪里,为什么找不到他?弗烈尔站起来,瞪着丑陋笨拙的听筒看了一会儿,就好像它有答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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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孱弱的身体断断续续地抽搐着。
「你想要来点治咳嗽的东西吗?」弗烈尔放下病例表。
「再多一颗药丸会有任何差别吗?」穿着白色病人袍的男人说话了,同时把他紫色的嘴唇拉开来,变成一个病恹恹的微笑。因为他的牙龈萎缩了,他的假牙早已变得大了一号,在它们这样骄傲地现身时,在他的脸上变得特别突出。「那么好吧。」他把颤抖的手轻柔地放在自己的胸口,他的胸膛随着他微弱的呼吸而起伏着。「老弟,人家给什么我就吞什么。不过我想我受够了。」
「你是这么说过。」弗烈尔就跟这老人一样清楚,他来日无多。他已经九十好几,逼近一百岁了,罹患了大肠癌。然而弗烈尔今天太累了,没办法跟他讨论生死问题。
「多么漂亮的女孩啊。」他从床边桌上举起一个裱框的照片,里面是一个女孩,深色头发绑成了辫子。「这是你的曾孙女,先前在这里的那个?」他一说就发现不可能是了。照片里的孩子,年纪比今天被妈妈带出房间外的小女孩还要大。
老人发出一个嘎嘎响的短促笑声。「几乎是了。你很有观察力。这照片是我孙女斯伐娜二十年前的样子。现在她有个小女儿了。她们两个都很棒,常常来看我。」老人泛着水光的眼睛,在注视着弗烈尔的手时瞇了起来。「你没结婚?」另一阵咳嗽发作,阻止了他继续审问下去。
「离婚了。」弗烈尔抓着他的听诊器。「我想要迅速地听一下。那个咳嗽听起来不太好。」
「有任何咳嗽听起来很好的吗?」老人没有等待回答,继续往下说:「老弟,如果你计画独自过完一生而不是再婚,你就是在犯错。一个很大的错。」
弗烈尔点点头表示同意。「呃,但愿我会纠正这一点。我只是需要一个女人。我其实没有用棍子把她们打出门。」他把被单从老人胸膛上拉下来,解开他的病人袍。「这样会有点冷,不过我预期你现在已经习惯这点了。」
「斯伐娜,我稍早还在这里的孙女儿,她单身。」老人注视着弗烈尔的眼睛。「她是个漂亮的好女孩。她女儿也是。」
弗烈尔对着他微笑。「我毫不怀疑。她们对我来说可能太好了。」他看着门上方的壁挂大钟。「我总是在工作。」他把听诊器放在老人布满斑点的胸膛。「那小女孩几岁了?」
「三岁。说话能力完美无瑕。」在弗烈尔听诊时,老人停下来咳嗽。「她的幼稚园今天早上没开,所以我们的小天使放假一天,想来看看她曾祖父。昨晚有人破坏那个地方。这真是可恶。」老人再度停下来,专心地深呼吸,照着弗烈尔的指示吸气、吐气。弗烈尔一把听诊器塞回口袋里,他又继续说:「不幸的是,有些事情永远不变。总是会有混混靠着搞砸别人的东西来爽一下。那种破坏行为里,有某种特别让人不快的东西。我在这边的小学教书时,学校有一次也被破坏过。那天真是恐怖——如果是那种状况,我很同情这些幼稚园的工作人员。」
「今天早上我被找去那里,我看到那个地方的状况了。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弗烈尔扣起老人的袍子,然后把毯子重新盖回他身上。「我们只好期盼他们找到那个罪犯。」
「我对此不抱太多希望。他们从来没找到多年前破坏我们小学的人,从来没有人侦破那个案子。」老人伤感地摇摇头。「该死,我现在几乎什么事都不记得了,但我绝对不会忘记那件事。所有可能被毁掉的东西都被破坏了。在那时候,物品不是那么容易替代;要是有任何东西看起来旧了,你不可能就这样漫步到店里去买更好的,所以这种损失不只是情绪上的。随后许多年,学校跟校内教职员身上都还有事件留下的印记。」
老人屈服于另外一阵猛咳,然后才用稍微粗哑一些的声音继续讲:「他们必须节省油漆钱,所以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涂鸦还留在那里。直到整个学校重新漆过,那些字母才消失。」
弗烈尔耐心地等待这个老人结束他的故事,这样他才能去找他的下一位病人,但老人的故事听起来熟悉得让人不舒服。他试着在午餐时间联络达格妮,问问是否有任何新消息,却没有成功。他无法得知调查是否有任何进展,或者每个人是否都跟今天早上一样毫无头绪。当然达格妮可能会回电给他,不过弗烈尔把他的手机放在他的置物柜里,避免在工作时被打断。不幸的是,莎拉猜出了这一点,找到办法直接打电话到部门里。
「你说有什么话被写在墙上吗?」
「对,完全无法理解的话。破坏者一定以为他的讯息很清楚,但他当时的心理状态一定不正常。」
「他写了什么?」
「只有几个字,不过同样的字词在整栋建筑物里一直重复。」老人清清喉咙,却没有咳嗽,让弗烈尔大大松了口气。「我的教室墙壁上写着『丑』。不管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丑?」弗烈尔喊道。老人泛着水光的蓝眼睛聚焦在弗烈尔身上。「对。我选择把这个词诠释成那男人在说他自己,还有他所做的事情。在我必须看着那个字的那些年里,这样想对我有帮助——就算你只能透过油漆看到那个字的一点点微弱阴影。」老人把毯子一路拉高到下巴。「对于写在礼堂的字眼,我比较难以释怀。」
「那是什么字?」弗烈尔决定结束对话,这样他才能够结束这一轮值班,回家去吃点布洛芬止痛药,然后躺下来。但他还是忍不住要问;这天早上的事件对他造成的影响,比他领悟到的、或者比他愿意向自己坦白招认的还要深。
「骯脏。」老人的声音听起来比先前更强健,就好像他过去几年的低沉男中音回来了。老人自己似乎也注意到了,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在所有地方里偏偏挑了礼堂。没有一个小孩应该坐在那里看那种东西。」
「你说是『骯脏』吗?」弗烈尔心想他一定听错了。「你确定你没有把这件事,跟你曾孙女今天早上在幼稚园里发生的事情搞混了?」
老人赏了弗烈德一个不悦、甚至是义愤填膺的眼神。「当然没有。我正要告诉你,我记得这件事情,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而不是今天早上发生的。涂鸦在墙上的就是这个字,骯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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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告诉达格妮这件事的时候,她的表情跟那老人不能说不像,只是老人的不悦似乎是嫁接到她脸上的。
「你在说什么?有个相隔六十年才入侵学校的破坏狂?」她缓缓地摇头。「我不信。如果是这样,昨天在学校的不论是什么人,一定至少有七十岁了,这样兜不拢。那老人一定是在那女孩今天早上来访时,听说『骯脏』的涂鸦了。」
「他相信的可不是这样。」弗烈尔设法隐藏他的恼怒。他一告诉达格妮这个故事,就领悟到这听起来有多荒唐。但就算逻辑站在她那一边,他还是坚持下去,坚决支持一个难以证实的说法。当这种人感觉真怪,通常这是莎拉的角色。
「确实不是,但他不是已经九十好几了吗?」达格妮容许自己露出一个少见的微笑。「我会说他只是有点搞混了。」
弗烈尔让他的目光在办公室拥挤的书架上漫游。「妳愿意查一下有没有这个旧案的纪录吗?这样可以消除疑虑,弄清楚这个老人到底有没有搞混。他似乎完全确信他对事情的记忆很正确。」
「你知不知道我们要做的工作有多少?不只是医疗保健系统苦于开支削减。我们的雇员实在太少了,现在闯进幼稚园的案件不是第一优先。」达格妮从桌上举起一迭纸张,然后让它砰一声掉回原位。
「我们调查的案子很多,不只是这一件。在这种状况下,除了跟看起来可能性最高的嫌犯谈话以外,我们能做的不多,而如果我们运气够好,就会有人坦白招认,或者我们会靠着指纹钉死他。如果这招失败了,我们就必须期望做了这种事的人,会因为其他完全不同的事情被捕,而他的指纹会泄漏他的形迹。要不是这样,就是我们可能发现他已经登记在案了。无论是哪种状况,都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发现。」她哀伤地耸耸肩。「幼稚园里的指纹真是一团混乱。」
穿着厚外套的弗烈尔在流汗,却不想请她开窗户,怕风会把那迭纸吹到地上去。「妳说的一些时间是指多久?」
「一周或两周。我们会看调查进展如何。」她的声音里有一丝放弃的味道。「如果政府曾经替他们的产业投保,这就会是保险公司的事,他们会接手调查。但既然不是这种状况,看来我们大概很快就必须总结我们的调查,除非有新证据出现,或者我们听说任何关于破坏行动的传言。你可以想象得到,没有人过滤旧档案,去找出⋯⋯」她顿了一下,设法要弄清楚她想说什么。「呃,我其实不知道是找出什么。」
弗烈尔什么也没说。已有六十年历史的警察报告现在能够帮他们什么忙,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坐在又硬又不舒服的椅子上,领悟到达格妮是对的;这个罪行没有严重到必须进行复杂的警方调查。毫无疑问,那些涂鸦会被油漆盖掉,损害会被修复,案子则会变成历史。他决定不再操这个心了;如果达格妮针对医疗事务对他说教,他的反应也不会太好。他会让她知道他听到什么——他没别的能做了。「今天早上发生了什么事吗?妳走得很仓促。」
达格妮自动皱起眉头来,抚摸着她的下巴;当她深入思索某件事、或者面对特别困难的决定时,就会这样做。「噢,我最好告诉你吧。反正明早上班的时候你也会听说的。其实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什么?我没听说任何事。」弗烈尔刻意埋头工作,以便封锁他跟莎拉的对话激起的残留情绪,这就表示他完全错过今天的八卦了。医院里可能有种种故事从一头传到另一头,他却毫不知情。
「昨晚有人在苏达维克自杀了。今天早上牧师到教堂时发现了尸体,我们必须迅速赶到那里。」
「是个孩子吗?」弗烈尔希望不是,尤其是因为年轻人自杀偶尔会一波波来袭。在某些青少年眼中,在青春期的战役里放弃生命有某种英雄色彩。只要他们之中有一个先撒下第一颗悲剧的种子,其他人就会开始跟进。
「不,是一位年长女士。」达格妮从桌上的纸堆里拿下最上面的一张,然后念出上面的内容。「她六十九岁了。」她注视着弗烈尔。「也许她很难接受自己领养老金过活的事实,有些人是为工作而活的;或者她生了重病,不想再应付下去了。」
弗烈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很荒谬的是,他没立刻想到这可能是一位女性。虽然冰岛只有四分之一的自杀者是女性,这种事情发生在西峡湾区,并不会比发生在别的地方还奇怪。全国一年之间会有大约七十到八十件自杀案,大多数是在雷克雅维克及其郊区,但或许在统计上轮到西区的女性了。
「牵涉到年长者的自杀比较常见。虽然我还没查看过这个案例,我还是会说,她的职业生涯结束与此不太可能有关。一般来说,男人才会难以接受这种事实。这位女士的亲属可能知道自杀背后的原因。」弗烈尔脱掉了他的外套。「提醒妳,我会很有兴趣知道她为什么挑了一间教堂。一般来说,人会选择在家里做这件事,或者在想要保护家人免于发现他们死去的惊吓时,会到旷野里寻死。那个地点相当不寻常。」
「也许她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想要在死时靠近神。虽然她不是宗教狂热分子之类的人,我们从她丈夫那里得知的就这么多。当然,他可能对我们说谎;如果他自己是个狂热分子,他可能对于这个名词有不同的解释。」
「所以她结婚了?」
达格妮点点头。「对,有三个小孩跟五个孙子。当然其中一些人搬到南部去了,不过他们全都还活着。她最近并没有在哀悼亡者。」
「但是她丈夫想不出任何可能的解释吗?这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吗?」
「显然如此。他很震惊,似乎一点都没有怀疑过可能发生这种事。如果他知道任何潜藏的忧郁症或其他疾病,他也没跟我们分享这种资讯。他确实提到她最近有点紧张,而且社交上不太活跃,不过程度并不足以让人大惊小怪。这只是某些人会经历的某个阶段,到最后会过去的——无论如何,他似乎是这么认为。」达格妮直视着弗烈尔。「但这回不是。」
「她怎么死的?」弗烈尔不知道达格妮会不会告诉他,不过这其实不重要,因为明天就会解剖验尸。
「她上吊自尽。」达格妮仔细观察弗烈尔的反应。「而且这种做法可不轻松。那间教堂的屋顶相当高。」
「是啊。」弗烈尔知道这样死法很丑,他回想起用这种方法结束生命的人,通常最后脖子上会有很深的抓痕。他们太晚才发现,虽然人生可能不是轻松愉快的野餐,却也比死亡仁慈得多。「她有留下一封信或一张字条吗?」他问道,虽然他已经知道,选择走上这条路的人中只有四分之一在身后留下告别信,因为要解释这种决定并不容易——有时可能根本无话可说。
「我不能随便讨论此事。」达格妮视线瞥向别处。
「我了解。我不会再问了。我只想让妳知道那老人告诉我的事;我想那可能有重要性。」他开始把他的外套穿回去。
达格妮往后靠向她的豪华办公椅,看起来比弗烈尔坐的那张破烂玩意舒服多了。「你没提到那老人的小学墙壁上有没有写任何别的东西。除了『骯脏』以外,还有任何别的东西吗?」
「对,还有别的。我不知道确切来说那里有多少字,不过那老人特别提到他的教室墙壁上写了一个字:『丑』。学校里其他地方的墙上可能还写了别的字。如果妳想的话,我可以去问他更多细节。」
达格妮的电脑发出她接到电子邮件的讯号声,不过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脸颊看起来比先前更红一点,不过在一阵尴尬的沉默以后,她再度开口时,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也许这房间就只是太温暖了。
「好,好。就这样做吧。听听他有什么话要说也无伤大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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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烈尔把他背后的门关上以后,达格妮伸手去拿一个头下脚上躺在电脑旁边塑胶资料夹。她拿起塑胶夹,瞪着里面的一张纸。细致的女性手写字体填满了页面上的每一吋,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空间可以再多写一个字。达格妮瞪着那些文字,拿起了电话,但在选择拨某个号码的时候,目光短暂地移瞥向别处。
「维佳,旧的警方报告存放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