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温度下降了,然而卡特琳的背部还是被汗弄得湿湿黏黏。棉质T恤感觉好像黏在她皮肤上,而每次她移动的时候都很不舒服地紧贴不放。虽然她全身其他地方都热得发烫,寒气却刺痛了她裸露的脸颊,这点特别让人不快。她可以忍耐冷或热,但冷热根本不会一起来袭,这就像吃加了盐的糖一样。
她伸了懒腰,把手插在腰上,然后注视着她在过去一小时左右达成的成就。在只差一点就要开始剧烈头痛的时候,她放弃对抗屋里刺鼻的油漆味,走到外面来呼吸新鲜空气。她在这里重拾他们前一天放下的阳台修理工作。他们的进展没什么好骄傲的;到目前为止极端有限,要是有任何变化可言,看起来像是他们把状况弄得更糟了。木板到处横陈,还有加里尔认定不必修理的那一部分阳台,它不规则的边缘变得更加不规则了。
在某个地方,卡特琳弄断了一根稍微延伸到阳台未受损部分的长条木板。加里尔再度出现的时候,会为此暴跳如雷吧。另一方面,莉芙会看到好笑的一面。他们今天工作的时候,她有许多次露出微笑,不只是笑她自己的笨拙。这不是修缮出毛病的唯一例子。屋内到处都是做了一半的工作;他们开始动手做改善,但很快就放弃或暂停。没有人提起他们打算几时完成这些困难计画的话题。莉芙除了她在某一刻正在做的事情以外,对别的事情都没有兴趣,而卡特琳跟加里尔两个人都很小心,不对他们的工作方法多置一词。他们不是第一次靠着否认设法避开他们的问题。当然,他们知道这招没有用,只是让状况变得更糟;就在他们离开之前,一切可能都会变成一团混乱,然后他们就得疯狂地想办法迅速解决一切。
整个情境只是让卡特琳想要深深叹一口气,但她克制住自己,不想打破这种她渐渐习惯的深刻寂静,而这股寂静似乎越来越强烈。她让双手落下,静静地吐气。事情会以某种方式自动理出头绪。她脚下伸展开来的阳台对着世界张口结舌,就像是觉得极端讶异,这个地方得以安详宁静地腐烂几十年以后,居然出现这一切骚动。透过这个巨大的裂口,她可以看到底下深色的土壤。除了他们在那里找到的动物骨头以外,这个黑暗的地方看起来没有植物,丰饶的程度大概就跟月球差不多。
卡特琳发现那股从阳台底下升起的霉味让她恶心,虽然那味道不是特别恶臭,甚至也没那么令人不快。或许是发现骨头的事情还在困扰她。说实话,她很难了解为什么想到那些骨头让她颤抖。她不是素食主义者,所以这些骨头没有理由要唤醒她任何特殊的情绪。虽然如此,她避免去看没碰过的木板下方。或许她害怕发现人骨;有人竖起十字架纪念的女人与男孩,留在尘世的遗骸。
「噢。」加里尔出现在门口,一幅可怕的景象。他的脸跟衣服上都覆盖着白漆的污渍。他下巴上黑黑的短胡髭,看起来不再像一片阴影了,反而看似零散、有欠梳理的羽毛。他看起来要不是宿醉就是生病了,而事实上如果卡特琳瞇着眼睛看,他几乎像是已经死了一半。他充血的眼睛完全没有削减这种印象的效果。
「我只差这么一点就要窒息了。」加里尔用他的拇指跟食指比出一个小小的空间。「我已经忘记油漆稀释剂味道多恐怖了。」他们上一次得做同一种家庭装潢工作时,他们雇用了一个油漆工,因为那时钱还不是问题,弄脏自己的手似乎没什么意义。如果有人暗示说再过几个月他们就会濒临破产边缘,他们会露出同情的微笑,然后提醒那个人记得吃药。「我不知道莉芙还撑得了多久。她正在完成阁楼的门跟窗框。」
加里尔懒洋洋地靠在门口。「当然我很少看到上得这么差的油漆。在夏季阳光下,看起来会很荒唐。」他踏向户外。「这里发生什么事了?」加里尔瞥见阳台上的损坏了,但语气听起来没有特别恼怒。
「我不知道我自己的力气有多大,」卡特琳咧嘴笑道:「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只是必须到外面来,而这显然是要继续进行的工作。」
「我应该跟妳一起出来的。现在太迟了,这种臭味已经黏上我的衣服,可能也依附到我皮肤上了。」加里尔伸手顺一顺头发,然后又弄乱它,想要去除那股味道。「我想要去做一趟短程健行,让自己透透气。妳想一起来吗?」
「绝对想。」卡特琳站起来,很庆幸自己不必想出拯救阳台的最佳作法。她宁愿用沙子或卵石填满木料底下的空间,然后在那条沟上面摆上新的木板,但有某种感觉告诉她,阳台之所以会盖在架子上,不是毫无理由的。
「我去找莉芙。一起来会对她有好处。」
「她休息一下,对这栋房子也有好处。」在加里尔弯下腰去戳戳破损部位边缘的时候,阳台发出呻吟。「在我看来,如果我们停工一下,对这个阳台也有好处。」
他站起来跟着卡特琳进屋。在卡特琳上楼去叫莉芙,加里尔在门口穿上外套的时候,他补上了这句话:「妳今天稍早有下去海滩那边吗?」在他穿上一边袖子的时候,一手撞上一个架子,他用力地咒骂着。
卡特琳在楼梯上转身,等到他停止咒骂。「下去海滩?」
「对,我在客厅地板上看到湿鞋印跟贝壳。我希望妳没有计画要用贝壳装饰这栋房子。光是基本的翻新就让我够忙了,更别提用海贝胡搞一通。」
卡特琳露出疑惑的微笑。「我没有去收集海贝啊。我直接就陷进破坏阳台的工作里了。」她把夹克拉链拉下来。冷空气让她觉得凉快,不过她很快感觉到一股寒意,又把拉链又拉回去。「一定是我们来的时候就在这里的一些垃圾。」
「我很怀疑。我不记得那时有看到这种东西。」
「我没有把任何贝壳带进这里,要是你也没有,那一定本来就在这里了。要不是这样,就是莉芙出去把这些东西带进来了。」
加里尔看起来很困惑。「她没去任何地方。我在她旁边的房间里工作,而且我还得听她一直吵吵闹闹。」
卡特琳耸耸肩。「噢,我很难想象狐狸能把那些东西带进来,或许是普提。」
「不,我想不是。牠整个早上都在到处闲晃。无论如何,这些贝壳被排成字母形状,而就我所知,狗通常不是很会拼字。」
「贝壳拼成什么字?」
「拼成了『再见』。」加里尔轻快地把他的夹克拉上来。「那些贝壳一定先前就在那里,我只是记错了。也许油漆稀释剂搞乱我的脑袋了。」
「再见?」卡特琳皱起眉头。「稍微到户外去一下对你有好处。」
❄
他们三个人没讨论要往哪去就出发了,普提很不情愿地跟在他们后面。他们没有一个人想走上坡,而且全都处于奇惨无比的状态,根本不必直接说出这点。如同这个时节的常态,太阳高挂在空中,投射出长长的影子,在光线照到的每个地方创造出扭曲的影像。第一天他们搬着补给品沿着小径来回跋涉过之后,对于卵石在小径上吱嘎作响的声音已经很熟悉了。
加里尔走路的速度慢得不寻常,显然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他在第一栋房子前面暂停了一下,然后假装在看屋顶上接下来的水管是怎么接的。然而卡特琳知道,他停下来是为了让酸痛的脚后跟休息一下。
「为什么所有的窗户都用木板封起来了?」莉芙把脸压在盖住前门旁边窗户的壁板上。所有房屋的窗户都得到相同待遇,让它们看起来好像被遮住眼睛。他们的房子是唯一的例外——骯脏的窗格毫无保护地面对暴雨跟风,但幸运的是,它们撑住了。
「毫无疑问,是为了在玻璃窗破裂的状况下避免室内受损。」加里尔抓住从雨沟上接下来的下水管,然后摇晃了一下。
「为什么玻璃窗会破?这里又没有人。」莉芙往后倾,远离了房子。
「我不知道,也许在险恶的风暴或类似情况下可能会受损吧。也许鸟可能会撞上窗户。」加里尔似乎很高兴能想出一个答案回应莉芙;既然无论她还是卡特琳对此都一无所知,她们没有一个人能挑战他。他又更加小心仔细地审视那个下水管,然后又开始检查它的连结零件。
「这好诡异。」卡特琳扫视着这个村落。
「妳说水管?」加里尔惊讶地问道。
「不是,是这里的聚落。住在这么小又孤立的地方,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还有,你觉得这些居民习惯这里以后再搬回雷克雅维克,会觉得怎么样?」她凝视着翻新过的建筑物。现在她已亲身体验过,在这种地方要修复一栋房子要做上多少工作,她终于能够体会其他人可能是怎么样设法应付过来。「最后一次离开他们的家,这些人一定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我想,会是很糟糕的感觉。」卡特琳听到加里尔声音里的哀伤。除非有奇迹即将发生,否则他们就会落入跟那些上世纪中叶的人相同的处境;他们会失去在雷克雅维克的家,被迫最后一次关上背后的那扇门。唯一的差别会是她跟加里尔在开车经过那个区域的时候,会看到他们的旧宅,然而海斯泰里的人却搬得很远,所以少有机会想起他们失去什么。一段时间以前,卡特琳决心在他们必须离开那个家的时候,要避开她住过的区域。她不想看到车道上有另一个家庭的车,厨房窗户上有别的窗帘,花园里有其他的家俱,而她知道加里尔也有相同的感觉。
莉芙走过来站在卡特琳旁边,环顾着四周。「可是他们能干什么?工厂关闭以后,这里就没有工作了,对于必然的结果,他们之中的某些人虽然可以抵抗一阵,但设法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是没有意义的。」
就像她跟加里尔。卡特琳什么都没说,不过这话在她脑袋里回响着。他们要留住房产所需的那种奇迹,是不会发生的;如果他们真的很幸运,他们就能够撑到所谓的「钥匙帐单」过去,他们可以把房子的钥匙还给银行,却不会有任何后续的经济后果——除非银行在新的帐单里找到漏洞。
「那是什么?」卡特琳指向住宅区南方的山坡。在山坡上有一颗大石头,或者是一堆石块,朝着天空凸出,显然是有人刻意摆放在那里的。
加里尔转过来看卡特琳指着的地方。他耸耸肩。「不知道。我们应该漫步到那里去吗?我们可以顺路看看这些房子,也许我们会看到某种可能有用的东西。」
「我觉得有用的东西是好好做个SPA,」莉芙发着牢骚。「现在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换一次按摩。」
「现在不会有做出这种傻事的危险。」卡特琳也愿意用她的右臂来换一次温水泡泡浴。她早就不准自己梦想做昂贵的SPA了。
他们脚步轻柔地走下那条小径,却必须一直停下来等加里尔,他要不是把穿在酸痛的脚上的袜子拉高,就是把袜子折下去,以便盖住他的脚后跟,但没有一招能挡得了几步路,等到他们终于到达引起卡特琳注意的地方时,他已经开始跛行了。他们注视着沿路的房子,却没发现任何能用来修复他们那栋房子的暗示。如果不是因为加里尔脚跟痛,他们就会走向每一栋房子,好好看个清楚,但那样做会让这趟健行变得太长。这个聚落的组织方式,暗示这里曾经有过充足的空间,房子之间都隔着一段距离。另一方面来说,在用光可供人居的土地之前,这里的规模没扩张多少。
「如果真的很痛,我们就不必再走得更远了。」加里尔拉下他的袜子,露出一个血红色的水泡时,卡特琳皱起脸说道。好奇的普提闻着那个伤口时,加里尔眉头一皱。卡特琳设法要想起他们有没有把绷带或止痛喷雾从车上拿下来,但她只记得本来打算随身带着这些东西,却不记得实际上有这么做。
「你的脚看起来很糟。」
「明天就没事了。我有别的鞋子,贴着脚踝的鞋帮部位没有这么高。」加里尔把脚放在他的鞋子上休息时,把他的袜子一路往下拉到他的脚背中央。「是我犯傻,没有现在就换上那双鞋。」
「那真是太恶心了。」莉芙装出恶心的脸,接着却露出微笑。「我想截肢是唯一的办法啰。真是悲剧。」
加里尔看起来并不觉得有趣,虽然他设法硬挤出一个微笑。他正要回答,卡特琳却比他抢先一步。「就在这等吧。莉芙跟我会走到那去看看。你可以歇歇腿,我们会慢慢走回来。」
有机会可以坐下来,加里尔掩饰不住他有多宽心。「好主意。如果我再多走一步,我很怀疑我怎么走得回去。」他重重坐在一片长着草的河堤上,这里看似特别设计来让人休息一下疲惫的身体。「让我的脚跟冷却一下没坏处。」他伸展着他的腿,好让风抚慰他露出一半的脚,而风好像把这当成一种暗示,就吹得更冷了一些。
「我也要在这里等。」莉芙在他旁边坐下。「我走过的路,其实已经抵得上一辈子的分量了。」她的身体往后一倒,躺下来盯着天空。「别去太久。」
沿着洼地往上走时,卡特琳必须一直把头发从脸上拨开,因为风似乎正在尽全力把头发吹进她眼睛里。她自动把手插进口袋里,要看看她是不是有条发带,然后才想起来,当然了,她一条都没带。结果是,她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对于这个地方也不可能有清楚的概念——一直到她抵达目的地为止。
她停下来,转过身去对加里尔跟莉芙喊道:「这是个坟场。也许十字架是从这里来的。」
卡特琳不确定他们在风中是否听到她的话了,但加里尔对她挥挥手。她没有更大声喊回去,反而一路往上走,到了一块平地上,这里有几个相当优雅却历尽风霜的坟墓。她可以在回屋子的路上再告诉他们这件事。人造的结构引起卡特琳的注意,这是个用石头迭成的纪念碑,就位于这一区的正中央。从坟墓的数量来判断,在这里生活过又死去的人并不多,似乎只有几十个。其中大多数坟墓,看来就像是被冬天一再重重地践踏过;根据船长的说法,从八月底到春天为止,没有人造访这个地区。可能有些坟墓从来就没人照料过。许多死者的后代迁徙到南部或遥远的地方,还有些人生前死后都是孑然一身。
至少很清楚的是,先前有些地方的灌木丛得以不受干扰地生长,现在则躺在坟墓之间枯萎干燥。历经风吹雨打的十字架跟歪歪扭扭的墓石,是这个村庄过往居民长眠此地的唯一指标。卡特琳知道她开始让她的想象力恣意奔腾,但她认为这里的植被看起来比这一区别处的植物都更欠活力,叶柄跟干枯的植物在她脚下断裂的声音似乎更响亮。风感觉起来也比较冷,而且好像夹带着她的耳朵不太能够辨识的耳语。
她突然间觉得更是冷得彻骨,好像再也暖不起来了。把夹克一路拉到顶以后,她觉得稍微好一点,虽说还是不觉得暖。她走了好几步,到了一小块有篱笆隔开的土地上,这里有个让人看了印象深刻的破损铁十字架,现在头歪了一边站在那里。这块区域周围的篱笆,在当时必定是优雅得非比寻常,不过现在它细致的铁工就跟十字架本身一样锈蚀了。效果很可悲。
她突然间转身去看加里尔跟莉芙是否还在她离开时的原地。当然了,他们还在那里,而且似乎正在热烈讨论。她突然间渴望一转身就奔回他们身边。就让这个墓园等一等好了,直到他们跟她一起回来察看为止。但她知道,要是她没去调查十字架是不是来自墓园,她一沿着小径回头就会生自己的气了,所以她转身迅速走到第一个坟墓去。
在这个坟墓上有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墓石,上面有一对死于一九四九年的夫妇姓名。日期跟名字都跟十字架上的不符,卡特琳回想起来应该是「胡吉」跟「柏提丝」,而她虽然不完全确定,她认为两个人都是死于一九五一年。她竟然记得这一点让她相当惊讶,因为她通常特别记不住日期与数字。她转向下一个坟墓,但此处墓石上的铭文字迹褪得太厉害,根本没办法读出上面写什么。下两块墓石也一样。在她站着纳闷是否该检查所有坟墓时,卡特琳注意到黏在纪念碑上的一块字牌。
她往上走近那个朴素却吸引人的石堆旁。在石堆上方站着一个十字架,而在它前方的一个中空区域是一个漂亮的钟,还有卡特琳注意到的有字牌子。她走得更近一些,很高兴地看到那是个地图,显示出坟墓的位置,还有一张名单,列出在这个墓园里长眠的人。上面也有个小教堂的黑白画,上面提供了整体性的资讯,说明有间教堂就在村外;那间教堂是在一八九九年建立的,是挪威人M.C.布尔致赠的一份礼物,他在斯托克塞里经营捕鲸站「海克拉」。
在这间教堂建立之前,有间小礼拜堂已经在这个聚居地服务了好几个世纪。教堂在一九六○年搬迁到苏达维克,不过碑文上解释,纪念碑上的钟是来自教堂的,而且是在一六九一年铸造的。卡特琳觉得这很有意思,尤其是它未受保护地挂在那里,每个人都碰得到。这段简述的结尾是某些关于海斯泰里的资讯;考虑到有多少人在那里度过他们的人生,体验到命运给予他们的所有痛苦、磨难与欢乐时刻,就会觉得这些资讯意外地简短。或许历史并没有提供任何详细的资讯,所以留下碑文的人就姑且凑合,陈述海斯泰里在一八八一年变成公认的商业城镇;在聚居地的全盛时期,大约有四百二十人在此永久定居;这里曾经是一个电报站,后来又成为电话转接站,还有一位医师。关于这个聚居地的结束,碑文上所说的就只有这样:大约在一九四○年,此地人口开始缩减,最后一位居民在一九五二年搬走。
名单上还有更多可以汲取的资讯。描述中有两个群体:已知埋在此地却不知确切位置的那些,以及在有墓碑的坟中安息的那些。身分不明的坟墓大部分都是在世纪交替的一九○○年代。卡特琳发现自己在想,当时的居民没有资源或理由树立经久耐用的墓碑,所以在天气与植物夷平坟冢的土丘或其他记号时,坟墓就在遗忘中消失了。已知身分的坟墓就比较体面些,其中大多数是一九二○年代后的。让卡特琳惊讶的是,坟场里最新的坟墓是一九八九年立起的;也有三个埋骨此地的人,坟上只剩下国籍还可以判读:两个挪威人,一个德国人。被埋在偏远的岛屿上,随着时光流逝忘记了一个人的名字、出生日期、甚至是死亡日期,这样的命运是很悲哀的;至少这个人的死亡日期,一定曾经为人所知。
不过卡特琳最有兴趣的不是那些外国人。他们发现的十字架上的名字,结果是属于已知身分地点的坟墓。胡吉.皮耶特森(Hugi Pjetursson)与柏提丝.咏思特提夫(Bergdís Jónsdóttir),两个人都死于一九五一年,她死时三十二岁,他则是五岁。卡特琳瞪着那两个名字,同时思索着他们短得令人惋惜的人生。柏提丝最有可能就是那男孩的母亲,而男孩的姓氏则告诉她,他的父亲叫做皮耶特(Pjetur);不过在他们的墓地上没有找到父亲,在两组名单里也都没提到任何一个皮耶特。
她很高兴莉芙决定跟加里尔一起等候,考量到艾纳许的死是多么近期的事,她会觉得莉芙在这里很让人尴尬又不自在。他的死亡轻易而静默。他睡着了,从此再也没醒来,然而这里的这位母亲跟她的儿子,可能是在一场意外或疾病中告别这个世界,因为他们如果不是死在同一天,也是死在同一年。在两种坏事之中,艾纳许走的路肯定让人比较向往,虽然人在这种事情上无法作主。然而莉芙可能不会同意这一点;她曾经在醒来时发现身旁的丈夫已经冰冷僵死。卡特琳感觉到一股更深沉的刺骨寒意。
坟场的地图为她指出胡吉与柏提丝的墓地,一块有围篱却没有墓碑的墓地。如果没有那份地图可以仰赖,她就会假定这是村子荒废之后没人用到的保留墓地。不像其他的墓地,这里没有出现蔓生的野草;地面反而覆盖着黑色的粉状土壤。卵形的白色石头在地面上到处乱放,不过到处都看不到残余的野草或青草。坟墓的轮廓是用一个倒塌的矮石堆标示出来的。
在卡特琳走向那块坟地时,风吹得更凶,让人不快的耳语变得更大声了,虽然她还是听不真切耳语说的是什么。她必须抓住她的头发,紧紧地往后压,这样才有办法看到任何东西。虽然她并不真的需要看到任何东西——她知道那些十字架是从这里来的。在控制住她的头发,可以看得比较清楚以后,她确定了:有两个断裂的木头残桩,从坟墓尾端的土地上凸出来。就是这里。虽然这些十字架为什么会被拿走,放到他们的房子旁边,还没有清楚的解释,至少凯特琳很宽心地知道这些东西从哪来的了。也许疯狂或喝醉的游客破坏了坟墓,把十字架扔在他们的房子旁边,虽然她心头一掠过这个解释,就觉得这样听起来很荒唐。在她看到那个圆圆的白色石头根本不是石头,而是贝壳的时候,她的宽慰之感就完全消失了。
卡特琳拾起其中一个贝壳,彻底地检视了一番。贝壳苍白而潮湿,曾经被挖空过,或者曾经占据这个贝壳的生物是用别的方法移除的。卡特琳环顾四周,寻找更多可能藏在坟墓旁草丛中的贝壳。她一个也没看到。她突然想到,可能是鸟儿干的好事,但若是如此,那些贝壳在这里应该到处都是才对。除此之外,要说鸟儿把那些贝壳在尘土里排列好,就太过巧合了——这些贝壳全都是同一面朝上,就是凸出的那一面。风吹着土壤,贝壳不再是清楚明确的白色了。下一阵风更强,把某些贝壳完全盖住。
卡特琳紧捏住手中的贝壳,猛然转身匆匆赶回加里尔跟莉芙那里。难以想象这些贝壳从秋天就在那里了。考虑到风把土壤吹过去盖住它们的速度有多快,这些贝壳在那里的时间不可能比那天早晨早太多。不过是谁把它们放在那里的?她必须调查,这些贝壳跟加里尔在他们房子客厅里找到的那些是否一样。也许有别人在村子里,设法要避免让人知道他的存在。
她终于离开坟场,瞥见加里尔跟莉芙的时候,她觉得心头一宽。就恰好在这一刻,她认为她终于能够听到风一直在说的耳语是什么。
跑啊,小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