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与所有的预报相反,天气恶化了。这没有让弗烈尔感到惊讶,事实上,最近天气的温和程度很不得了。在他决定搬到西部以前,考虑了一大堆关于天气的事。他从来不是非常热爱冬季运动的人,但他知道伊萨菲尔德是真正滑雪迷的天堂;在克朗崩盘以后,他住在南部的朋友们曾提议去那里度假,而不是去奥地利或义大利的阿尔卑斯山。不过因为魔咒般的不寻常温暖天候,这些朋友到现在还没有露脸,虽然在秋天弗烈尔搬到西部以前,他们就已经拟定好计画要来拜访了。他们延迟这趟旅程,他还拿不定他对此是感到失望还是宽心。
在刚搬家的时候,他很期待他们来访,但随着时间流逝,他开始害怕有人让他想起过去的人生,搅动他想要抛诸脑后的回忆——其中某些记忆,他想永久抛弃。跟住在南部那些朋友的定期电话交谈,总是会出现让人不自在的问题:关于他的未来,还有他接下来几年的生活。在状况不好的时候,那些问题会在他心中召唤出这幅景象:他还留在伊萨菲尔德,在医院附属的凄凉小家庭住宅里看电视到深夜。独自一人。
冻雨力道越来越强地敲在挡风玻璃上,雨刷无论动得有多快,几乎都无力抵挡。弗烈尔不必要地紧抓住方向盘,不过在进入城镇边界时有意识地松开他的掌握。这辆车老旧而便宜,因为弗烈尔离婚后只能负担得起这种东西,当时他把他们夫妇设法积存起来的一切都留给莎拉了。他已经有了个崭新的开始,假以时日,他会设法积聚起需要的事物,然而莎拉却不太可能恢复到可以胜任全职工作了。无论如何,他几乎把一切都留给她,让她免除了大多数经济问题,虽然她还是有很多别的问题要处理。
他们分配共有财产时,他订下的唯一条件是房子要卖掉。他知道对莎拉来说,在那个会让她一直想起班尼与过去的空房子里游荡,是不健康的。莎拉曾经买下闹区里一间不错的公寓当成投资,虽然他最近从一位担心她的朋友那里听说,莎拉计画出售这栋公寓,在阿鲁屯修再买一间——离他们的旧居比较近,毫无疑问是为了继续无止尽地在邻近地区搜寻他们的儿子。不过在这件事情上,他对现状没什么干涉余地。
广播上的讨论似乎就要告一段落;这整段路上,他一直在听一个让人沮丧的访问,受访者是一位经济学家,对于国家的经济状态提出一个极端绝望的看法。在这番对话偶然地有了比较正面的转折时,对谈者们似乎彻底吓了一跳,而他们几乎是对着彼此咆哮,设法要让对话回到原有的轨道。弗烈尔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忍耐这种让人沮丧的交谈,又不是没别的电台可听了。不过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换电台,医院就在转角了。
弗烈尔本来没打算在这里结束他的旅程;他只是想开一趟车,好澄清自己的思绪,但在漫无目标地沿着峡湾来回开以后,他决定开到这里来。电视没有抓住他的注意力,他又不想早早上床,冒着半夜醒来睡不着、躺在那里担心其他事情的风险。
沿着峡湾开的那趟路,帮助他集中思绪。达格妮给的档案,让他经历了久违的激动情绪,他觉得自己不由自主地悄悄接近莎拉已然纵身跃下的绝壁。除了班尼失踪后的头几周以外,弗烈尔都设法忽视他心中最扰人的念头;或许他偶尔会放任这些想法狂飙,但绝对不会放任太久。无论当初他或莎拉做些什么,都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
每当他开始责备自己,在班尼失踪当天早上拿到胰岛素以后在办公室待得太久,他就必须牢牢记住这一点。如果他早一小时回家,也改变不了任何事。什么都不会变。或者其实会?当然,怀疑常常在攻击他,不过他总是小心翼翼把怀疑包装起来,送到他脑中的某个适当场所,然后转向其他事情;通常早在执念设法播种以前许久,他就这样处理了。莎拉就不像他这么擅长这一招,对此他无法怪她。鲜少有人比他更清楚,控制这样痛苦的思绪有多困难,而且莎拉不像他,她从来就不强悍。现在他设法再度克服绝望,逼迫自己正面面对问题,而且下定决心要解决。
他现在面对的问题,无可否认是不寻常的:为什么在弗拉德里会有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在遗书里提到班尼的名字呢?这件事看来不像会有任何直接了当的答案,不过他会找到的。总是有个解释,不管那解释多奇怪,而他只要上前去找就是了,所以最后他决定回医院去拿达格妮送来的档案,然后设法立刻想通这件事,而不是让这件事情挂在心头直到明天。他不可能有办法坐回电视机前面,或去做任何别的事了——今晚不成,而且可能最近都不会。
他脱掉夹克,然后检查哈洛的医疗档案是否被送来了。弗烈尔先前被分派的工作,是为了印证验尸解剖报告复查她个人的医疗史,而所有档案都保留在她家乡弗拉德里的保健诊所里。在一天的忙乱之中,他忘记去查那些档案是不是被送到伊萨菲尔德了——虽然考虑到这两个地方有多近,就知道一定是这么处理的。档案也确实被送过来了;一个标上他名字的厚信封,在秘书那张空无一人的桌子上等候,而他留下一张字条,说他拿走纪录以后,就把后信封拿走了。他不想被那个满腹牢骚的秘书刮一顿,所以他希望那张留言就能让她满意了。
医院行政部门所在的厢房就像个坟场。他到办公室的路上没碰到半个人,让他觉得如释重负;他不必解释自己这么晚来打算干什么,尤其是他现在没在值班。为了以防万一,他关上背后的门,这样要是有人经过,就看不到房间里的灯光。当他终于在桌子后面坐下时,他觉得自己像个窃贼。
哈洛一生都住在弗拉德里,这意思是她的整个医疗史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除了死亡证明还没开出以外,这些纪录涵盖了这个女人由生到死的一辈子。如果她曾经苦于任何一种心理问题,这里就找得到资讯;也就是说,要是她的医师有注意到,也做了记录,就会在这里。他决定从头开始,小心翼翼读遍每一页,这样就不会错过任何东西。他想找出来她的心理健康是否有缺陷,并且为她古怪的遗书找出解释。他的最佳理论是一种可能存在的心理失常,大约在班尼失踪的时候就开始出现病征,关于失踪案的媒体报导则跟她的妄想合并在一起了。这样不算是不寻常。他也回想起哈洛的丈夫提过,哈洛逐渐增强的宗教兴趣变得很明显,大约是从三年前开始。那也符合这个的时间架构。班尼是在三年多前失踪的。
不过在寻常小毛病与年度流感预防针(这标记出哈洛医疗史中的里程碑)的无尽清单之中,找不到这样的资讯。她十一岁时摘除了扁桃腺,曾经在一次滑雪之旅中摔断过手臂,三度正常怀孕并且生下小孩,有过一次死产,用刀割伤过自己,还有更多诸如此类的事情。
在过去五年,她去看医师的次数增加了,但全都跟她正在治疗的高血压与胆固醇问题有关。没有任何可以跟心理疾病扯上任何关系的事情。唯一一条跟心理健康有关的项目,是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她母亲带她去看医师,因为她认为女儿行为古怪;她很害怕、不爱社交,不完全符合自己的本色。医师的结论是,她的状况跟才刚开始的青春期有关,而弗烈尔虽然读了这份报告好几次,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指出这个诊断有什么不寻常之处——不过现在的病况后续追踪,会比过去更全面就是了。然而这件事情确实引起他的注意:这次求医是在小学破坏事件的同年同时发生的;医师的报告日期是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为了确认这一点,他查了达格妮档案里的旧警方报告,而他是对的:破坏事件是发生在同一年的十一月底。
他看不出任何关联性,不过这种巧合还是很有意思。小学发生破坏事件,然后哈洛就苦于忧郁;在非常近似的状况下,幼稚园发生破坏事件,然后哈洛就自杀了。这种关连并不尽然清楚,却还是有值得深思之处。
等到医疗档案里显然没有更多可以得知的讯息后,弗烈尔再度过滤达格妮带来的文件。这些文件更有内容,因为那是正式的警方报告与其他档案,执笔者知道其他人随后还会读这些东西。他的眼睛扫过达格妮对哈洛的手提包内容所做的概述,那个手提包摆在教堂地板上,不过她第一次到现场时忽略了。那个包包里没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一个化妆包、一个皮夹、一个小发梳、一盒布洛芬止痛药、一些口香糖、钥匙,还有一支手机。然而有个关于手机的注记特别突出。手机的记忆体里充满了都讲同一件事的简讯:找我。找班尼。传送者的电话号码被隐藏了,达格妮企图找出来也徒劳无功。收件匣里的最新简讯已有三个月的历史,让人很难知道是传送者停止骚扰,还是收件匣已经塞满,没办法再接收新简讯了。
弗烈尔一再阅读这个资讯,但每读一次就只是变得更加困惑;在这些字句跟哈洛身后留下的信件之间,有种特别的一致性。然而很难把这种关连性建筑在五个字的基础上。看到他儿子的名字再度连上这桩自杀案,弗烈尔觉得他的心跳变快了,头也突然疼痛起来。他把纸张放下,设法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转向那张在闯空门事件里被毁坏的班级照片。那些孩子排成三排;他们都直盯着前方,全都有一副相当迷惑的表情,就好像摄影师是冷不防突然拍下照片的。当然,看不到被破坏者弄糊了的那些孩童脸孔上有什么表情,不过弗烈尔不认为他们的外表会更不寻常,也不觉得他们的微笑会比其他同学更大些。大多数孩童穿着他们最好的衣服;男生们穿着衬衫、打着领带,女孩穿着裙子跟羊毛衫。唯一的例外是一个站在中央排末端的矮小男孩。他既没有盛装打扮,也没有一脸惊讶的表情。他似乎极端悲伤;他黑色的大眼睛不是直盯着前方,却是脱离了这个团体,因此他似乎格格不入,孤立隔绝。他也站得离其他人稍远一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跟别人肩并着肩,这又加强了弗烈尔的直觉,认为他要不是班上的新同学,就是因为别的理由成了这个群体的局外人。他的衣服看起来磨旧了,裤子太短,套头毛衣边缘也磨损了,破旧又不合身。
弗烈尔再度对自己手上只有一张影本感到恼火,因为读不出照片下方的孩童姓名。他只有一张手写名单,列出照片里脸被破坏者涂掉的人名。既然除了哈洛以外,他不认识其中任何人,他很想知道这个班上的其他人是谁,因为其中一些人可能还住在伊萨菲尔德。他觉得不无可能,一位过去的学生能把警方报告里没有的资讯提供给他。也许那些孩子知道当时是谁做了这种事——即使他们没有告诉警方或校方。
弗烈尔往后靠到他的椅子上,注视着乱糟糟的档案。对于哈洛跟他儿子的失踪怎么会扯上关系,这些档案没给他任何一点更强的洞见。如果有造成任何变化,就只是让他更加困惑。也许真正的解释就是没有解释。就此刻而言,很难做出别的结论。不过他仍旧不必立刻放弃。无论找到解释的希望有多渺小,如果他现在停手,这件事会像噩梦一样纠缠着他。他注意到现在打电话给达格妮太晚了。她可能有关于此案的进一步资讯,而同样可能的是,她还没让他拿到所有的档案。她也有班级照片的原始档案,上面可以找到学生们的姓名。他决定寄一封电子邮件给她,第二天早上这封信就会在那里等她了。
他打开电脑时,办公室的门发出响亮的吱嘎声,他抬头起来看。门慢慢地打开,就好像有个满手都是东西的访客,正在用他的肩膀推开门。但在门打开到足以让人走过那条缝隙之前,门就停着不动了。
「哈啰。」弗烈尔动都不动地坐着。「您是哪位?」
没人回应,只有走廊上一只故障日光灯泡发出的喀喀声。「哈啰?」
被惹恼的弗烈尔站起身,打开了门。那里没有人。他沿着走廊看去。什么都没有。先前他可能没把门关好。他耸耸肩,把背后的门关上,不过用力拉了门把,以便确定门的卡榫有落到定位。然后他坐回他的电脑前,打开他的电子邮件,等着他的讯息,是他在国立医院的一位同事写来的信。信件主旨是哈洛的名字,所以弗烈尔打开电子邮件时,心中怀疑这件事里是否还有其他会让他大吃一惊的东西。结果比起其他事情,这封信算是相当脚踏实地。
寄信者是病理学研究诊所的一位医师,他负责执行哈洛的验尸解剖。他请弗烈尔告诉他,该把这位女士的解剖报告寄到哪去,并且在信件结尾要求尽快得知哈洛在服用哪些精神药物与其他药物,就好像他假定这个女人正在进行心理疾病的治疗。他接着问弗烈尔是否也会汇编这位女性的整体医疗纪录,特别是关于她背部的疤痕如何形成。
弗烈尔扬起眉毛,伸手拿医疗档案,迅速地翻阅一遍,寻找可能留下那些疤痕的伤势资讯,以防万一他看漏了。他没看漏。没有任何意外、疾病或别的东西,暗示会有这种伤疤。弗烈尔回了这封信,通知那位医师他有这些档案,而且会很快汇整这些资讯。接着在短暂的思索之后,他补充说可能会在明天早上打电话给他。这样做最容易:直接跟那位医师谈那些伤疤,同时让他知道哈洛除了高血压跟胆固醇药物以外,没吃任何别的药。
在关上他的电子邮件程式前,他又打开另一封信,这封是莎拉写的。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明早再读,不过他决定最好把不受欢迎的消息先清掉。他一读那个简短的信就后悔了。莎拉还是困在旧有的窠臼里,要他打电话给她,因为她不想再次打扰他工作了。她走投无路,必须跟他谈话,因为她有种感觉,班尼计画要去纠缠他,她想要让他对这种体验有所准备。
弗烈尔叹了口气。莎拉不时会说她看到、听到班尼,而在发生的所有荒唐事里,他觉得她这些幻觉是最难应付的。他的病人是一回事,他可以处理他们的问题;在他的前妻表现出同样的行为时,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他把信件视窗关掉,决定今晚或明天都不打给她。在这个星期的时间里,莎拉会忘记这些妄想,而且有些别的事情,他更有能耐处理的事情,会取代这些妄想。
在有个喀答声暗示有人抓住门把的时候,弗烈尔微微一惊。门再度像先前那样缓慢地打开了,而门开了一条小缝以后就立刻停了。他又能听见日光灯泡的喀喀声了,现在闪动频率显然增加了。
「哈啰?」弗烈尔靠向桌子,设法要透过那条缝往外看。什么都没有,只有故障的灯在天花板上闪烁。「哈啰。」有个熟悉的声音耳语着回应他的叫唤,这时一阵寒意传遍他全身。这个声音过去一直很活泼、满足又充满喜悦,但现在听起来冰冷又了无生气。这个声音似乎这么近,然而同时又无限地遥远。
「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