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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人类对于梦的意义与目的已经思索许多年,还是没有达成确切的结论。不论是企图找到生理学解释的科学家、解读梦中神圣讯息的宗教团体,或者相信梦能为不确定的未来提供洞见的新世纪信奉者,在这方面都没有差别。然而还是有些微进展,举例来说,科学家已经能够确认哪些神经传导质在做梦的大脑之中散播,并且在梦境告诉身体发生了什么事的同时,避免肢体跟着移动。这些神经传导质,也决定了梦境在哪个睡眠阶段接管。
精神病学家在二十世纪中叶尝试诠释梦境,不过在弗烈尔开始他的专科研究以前,他们的理论早就被摆到一边去,教这些理论只是为了其中的历史意义。说到底,梦是伪君子,梦的内容是扭曲的,关于梦境的报告都只是片段的回忆,没有指出故事里到底少了什么(如果真少了什么的话),或者是否有某些东西被编造出来,补足了缺口。梦境没有独立的证人,所以作为精神分析的元素,梦境充其量是穷尽其他选择之后才用的拐杖。
现在是弗烈尔第一次后悔自己对梦境诠释的最新理论不熟。他知道有许多临床研究在进行,但刊登在期刊里的文章只有极少数引起他的兴趣,所以他只是粗略浏览过那些文章。关于这个主题他有一本很好的书,其中探讨了超过五万个梦境,不过这本书被存放在某处。实际上,弗烈尔回想起来,这个大规模探究的结果,大致上的走向是全世界的人通常都梦到相同的事物,而梦在很大程度上仰赖他们日常生活中的事件。消防员比潜水夫更常梦到火灾,依此类推。很难分辨这个结论是否符合维蒂丝的案例,或许只有这一点除外:她的梦境要是反映了她的日常现实,那个现实跟弗烈尔习惯的现实有相当大的差别。
弗烈尔已经读遍她日记里的每一个梦境,因为这些梦数量既不多也不长。某些梦境他读了两遍,另一些他读了三遍。他想要设法理解这些奇怪的描述跟诠释,讲到关于这个女人的什么事;她在她梦里看到了什么,她怎么样记述这些梦,还有她觉得这些梦最有趣的地方在哪里。他甚至仔细审视维蒂丝的笔迹,希望能稍微看出她写下每个梦境时的状态,但其中能发现的东西很少。那细致的字体几乎一直是一样的,没有任何东西指出有任何不寻常的激动情绪在控制她的手笔。每一个字母都干脆俐落;字体微微斜向右边,大写字母写得比弗烈尔习惯的还要更仔细一点。然而这个手写字体虽然没有透露出这位女性的任何事,她的梦境又是另一回事了。
弗烈尔相信这些描述很写实,而且这个女人在她的描述中不曾造假;除了其他事情以外,他做出这种判断的根据之一是这些纪录有多不规则。如果她日复一日地写下她的梦境,弗烈尔会起疑,因为每天早上都能回忆起潜意识冒险记的人是史无前例的。
直到二○○七年以后,她的梦境才明显地变得有意思。在那之前,梦境都很正常,描述的是经过睡眠扭曲、然后变成冒险或恐怖事件的平常事。到最后维蒂丝要不是置身于特别过盛又积极正面的状态,就是困在另一个世界里,在这里手臂会掉下来、土地吞掉她的家、她到头来去坐牢了,或者某种同类型的情境。她对这些梦境的解释极端简单:坏事是好事的前兆,反之亦然。如果她的朋友或亲戚在梦中出现了,她会特别写到他们,通常是提醒她自己在解梦结束以后要联络他们、警告他们这个那个,或者问起用某种方式预告即将出现的未来后代。有两次是准父母死去的亲戚来为即将出生的小孩命名,而根据她的纪录,她想要把这个讯息传递出去。这是一个极端寻常的女人,做的极端寻常之梦。
不过就像有人搓响手指打了个暗号似的,在二○○七年二月起,这些叙述的形式变得完全不同了。
在她的梦境刚开始有了奇特的转向以后,维蒂丝解梦时似乎相当不情愿。现在梦境的主题不再是家庭、朋友,或者她熟悉的任何其他事物,她反而进入一个以黑暗、危险与邪恶为特色的世界,她一次又一次充满恐惧、满身大汗地醒过来。起初她设法把这个解释成正面的预兆:如果她可以设法数出特定物体在这些梦境里反复出现的次数,很快她就会赢得彩券,不过她很快就停止这么做,而且她处理梦境时越来越紧张恐惧。弗烈尔对此并不意外。这个女人现在似乎无法平静入睡,得不到足够的休息,光是这一点就创造出培养精神问题、焦虑与沮丧的沃土了。鸡与蛋哪个先出现,是不可能说清楚的,不过这些梦境在延续大约六个月以后,旁人就很难跟上这个女人解读梦境的思路;她的语言与指涉变得更加模糊,要是对她跟她的周遭状况缺乏进一步的资讯,就很难掌握那些话语的重要性。
不过他不需要知道更多关于维蒂丝的任何事情,才能把一个特定细节连结到她的生命——或者毋宁说是她的死亡上。在她死前的最后两个月,剪花刀开始越来越常出现在她梦中。那些梦血淋淋的,吓到了维蒂丝。照她对梦境的描述,剪花刀要不是摆在地上,就是在一个男孩手上,在这些令人不安的梦境里——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他都是主要角色。维蒂丝从来没有看到他的脸,而她每次都在他似乎就快露脸的时候惊醒。他通常出现在远处,或者站着背对她,对着梦境画面的边缘低着头。对这个男孩的身分,维蒂丝没有任何提示,但在她梦中,她的任务是到他身边,跟他说话,但她从来没完成这件事。不管她跑得多快、或者用多么仁慈的口气对他说话,他总是遥不可及。
弗烈尔相当确定,维蒂丝认为她知道这个男孩是谁,但她从来没把他的名字写到纸上;她只暗示他似乎很眼熟,不过她从来无法完全确定他是谁——此外,她也不确定她想知道。弗烈尔觉得这暗示了维蒂丝可能把某件良心上过不去的事情搁置在一旁,而这样害她自己没机会得到处理痛苦经验之后,可能会发现的疗愈或安慰效果。如果她拒绝在清醒的状态下处理她的问题,难怪这些问题会入侵她的梦境。
她记录的最后一个梦,是她死前一晚做的梦。弗烈尔的儿子失踪的前一晚。他特别仔细地阅读这个梦的叙述,却没发现多少东西可以解释这奇异的巧合。这个梦本质上是一样的,她毫无希望地追逐这个不知名的男孩,为此穿过黑暗的走廊与雾气,经过哭泣的孩童。他们靠在维蒂丝游荡的迷宫围墙上,在她弯腰靠近他们时拒绝露出脸孔。这些孩子身上有割伤、脓疮跟瘀伤,在他们伸手抓她腿时可以看出来。事实上,在这个梦跟其他的梦之间,唯一有意义的差别是这个梦里一切都泛着绿色光泽,而且维蒂丝觉得这种绿色空气害她不能好好呼吸。为了进一步解释,她写下她觉得自己好像在一艘空气用尽的潜水艇里。
这个梦的结尾也不同。这次她设法从背后接近男孩,然后碰了他。她一把手放到他瘦骨嶙峋的肩膀上就后悔了,同时领悟到这是个很要命的错误,她在她的梦境日记里如此明白地写下。然后她听到那男孩说:「妳不该那样做的。」这声音听起来更明显像是一个老男人,而不是一个小孩的,但最糟的事情是,听来这声音好像是从她背后发出的。她抓住的那个男孩,跟她一直在追的不是同一个。他站在维蒂丝背后,而在她缓缓转身的时候,她醒过来了,胸口很沉重。
「我能看到唯一跟班尼有关的连结实在太随机了,几乎不值得一提。」弗烈尔刚刚把维蒂丝那些梦的细节告诉达格妮。「其中一个跟班尼一起玩捉迷藏的男生说,班尼要去藏在一艘潜水艇里,但后来他立刻收回这句话。」读了那么多东西让弗烈尔的眼睛觉得刺痛,他眨眼好几次来润滑眼睛。「这指出警方一直认为最有可能的事——他跑到海边去了——但那里没有任何可以被描述成一艘潜水艇的东西,甚至是从小孩子的眼光来看也没有。」
「可是那男孩为什么会突然说出那种话,然后又反悔收回呢?」达格妮坐在餐桌旁,在弗烈尔的对面,两个原本就属于这栋房子的杯子里,有一个还留着红酒渣。现在接近午夜了。
「孩童是极差的目击证人。这男孩可能因为警察跟他讲话就高兴不已,想加油添醋一番。也许他孩子气的想象告诉他,有一艘潜水艇接走班尼,带着他远走高飞。他的父母说他在那之前不久看了一部关于潜水艇的电影。无论如何,这没有造成太大的差别,因为结果证实这个男孩在班尼失踪前就离开游戏,去参加他表亲的生日派对了,所以他不可能看到或听到任何重要的事情。他的父母确认了这件事。」
达格妮点点头,改变了话题。「如果他们有这本梦境日记的话,我很纳闷他们会不会用不同方式调查维蒂丝的死。」她的脸颊微微泛红。「你知道——这一切跟剪花刀有关的事。」
弗烈尔在她的玻璃杯里倒干酒瓶里的酒。他杯子里已经有够多的酒,而且他预料自己不会喝完。他发现在目前的情况下,喝到微醺的想法让他不太自在。
「我想是。在梦境与意外之间非常可能有连结,但不是犯罪上的连结。如果我们假定维蒂丝拿着那把剪花刀时手法笨拙,正是因为她的梦境,这两件事情就可以轻易地找出关联——要使用剪花刀让她很有压力,所以不够小心。但我完全不明白她起初为什么会梦见剪花刀;这可能有一千个理由,没有一个特别值得注意。不可能有任何人把这个想法种到她心里,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她的死亡——如果妳指的是这种状况。」
「不,完全不是。」达格妮把一条腿盘到身体下。「显然没有别人涉入。我比较纳闷的是,这是不是自杀?」
弗烈尔耸耸肩,把酒瓶摆到餐具柜上。「我想那不太可能,虽然自杀有各种形式。」
「但你难道没发现,很奇怪的是她也梦到坐着哭泣的哈洛,她脸色泛紫、吐出舌头,她所在的教堂跟苏达维克那一间很像。」
「对,从发生在哈洛身上的事情来看,当然这番描述很让人震惊。而且在她的梦境变得极端诡异以后,她唯一在本子里指名道姓的人,就是在那张班级照片里的童年旧友,我认为这也很有意思。」
「为什么会这样?」达格妮的牙齿沾上了酒渍,但对弗烈尔来说,只是增添了她的魅力。「我并不是相信预言或梦境的人,但我看不出这件事能有什么逻辑上的解释。维蒂丝在这些人开始接连死去以前就过世了。她绝无可能以任何方式涉及他们的死亡,就算她似乎预测了所有的死亡事件。」
达格妮迅速地翻过那本日记,直到她找到要找的东西为止。「这边,你看。琼出现在这里,有黑色的脸,没有眼睫毛。他失去了一半的手指,其他的手指则是焦黑的。」她转向下一个页面。「西莉雅是蓝色的,而且结了霜,躺在一个雪坝上,跟她讲话的时候没眨眼睛,同时雪花逐渐盖住她的眼睛。你记得她是被冻死的吗?」她迅速地翻过更多页。「这里。史定。躺在她脚边支离破碎,而且维蒂丝这么写,我原文照引:某些伤势糟到没有任何东西治得好。发生在他身上的就是这样,他躺在那里,像是一个被丢下高楼的娃娃,盯着她看却无法说话,更不要说是做任何别的事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眨眨他了无生气的眼睛。」
达格妮从本子上抬起头来。「我读过他被辗死后汇整的警方报告,她的梦境描述相当符合实情。同样的话可以套用在他们所有人身上,维蒂丝似乎梦到了他们会怎么死。」
弗烈尔对接下来要说的话很小心翼翼,因为这个主题有了个奇怪的转折,很容易就跳到不实际的结论上。「资料上说得很清楚,维蒂丝跟他们所有人都联络上了,就算他们并不是都对她的主动说明反应良好,但没有一个人挂她电话。所以他们听到了她的描述,而且谁知道呢,也许这些话有某种影响。虽然我不相信那种事,如果有个老友打电话给我,哀伤地告诉我说她总是梦到我会溺死之类的,我恐怕会觉得担心。在湖泊或出海的时候,我可能真的会开始有不同的举止,这可能导致我落水溺毙。我认为发生在这每一个案例里的事情,还有维蒂丝自己的状况就是这样,或许其中并没有什么神秘之处。」
达格妮用手指翻过日记本。「抱歉,我没有完全被说服,可是你的尝试有得到一点分数。」她盯着蓝色的字体,好像在寻找某种可以解释这一切的隐藏意义。「你认为这有可能是伪造的吗?日记根本不是她写的,而是她死后由别人所写的——在其他人都死掉以后才写的?」
弗烈尔没想过这一点。「有趣的想法。」他伸手拿那本日记,然后翻到第一页。「我很怀疑,不过我们有必要拿日记来比对她的笔迹,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除此之外,笔迹可能不是主要的问题。这符合哈洛的丈夫跟妳交谈的内容——哈洛大约三年前开始打电话给她这些童年旧友——这是在维蒂丝跟她联络上以后。日记里写道,大约在哈洛第一次出现在维蒂丝梦中的同时,她考虑跟哈洛谈谈,所以她似乎跟这位老友重拾旧谊,虽然为时不长,因为她随后不久就过世了。」
「我很纳闷她们到底谈了什么?梦境的意义,或她们可以利用这些征兆来避免危险?」
「我猜她们就是什么都谈吧。梦境是她们重新熟悉的触媒,不过接下来她们发现彼此有些共通点,也寻求彼此的陪伴。」
「这样并没有解释为什么在维蒂丝滑了一跤,用剪花刀插死自己以后,哈洛会转向其他人。」达格妮喝了一小口酒。「维蒂丝可能把她关于这个团体的所有梦境告诉了她,而在她死掉以后,哈洛可能想要散播讯息,继续警告其他人。这样其实回避了关键的问题:为什么其他人会继续接她电话,跟她联络。根据哈洛的丈夫所言,在颇长的一段时间里,有过很多冗长的电话。」
弗烈尔顿了一下,设法要想起还活着那名童年旧友的姓名,然后才回答:「很明显,最直接的行动是问他们之中剩下的那一个,实际上发生过什么事。」弗烈尔翻了一下那本日记,要找出关于那个男人的文章。「拉奥胡斯。出现在维蒂丝面前,内脏挂在外面的那个。」
「你想在等着他的是哪种死亡?」达格妮把杯子放在她腿上,然后让杯里的红酒打旋,就像很有经验的品酒者准备好要啜饮一口再吐出来。
「不知道。也许是胃癌吧。」弗烈尔摆脱掉脑中想到可能重创人类腹部的种种意外与疾病。「或许明天我会试着把它找出来,既然我会在城里。他住在雷克雅维克。」
达格妮注视着厨房的钟。「我忘了你早上要到南部去。我最好动身了。」她放下她的酒杯站起身。「我喜欢你设法联络拉奥胡斯的点子,我比较希望这件事不会跟目前的调查混在一起。我不希望我必须跟我的上司,或者南部的警方解释这所有诡异的事情。这可以等。」
他们在前门口时,弗烈尔真希望能要求她留下来过夜,但他怕她会说不。达格妮似乎不太确定要怎么说再见,而她一想起讨论日记时忘了告诉他的某个细节,就显得如释重负。
「你记得维蒂丝在接近尾声的时候写说,她开始被地下室里的噪音吵醒,而且那声音扰乱了她的梦,所以让她无法把梦做完吗?」弗烈尔点点头。「你有没有注意到任何事,听到她描述的那种敲门声,或者任何其他噪音?」
「就我记忆所及,没有。」
「太可惜了。」达格妮露出微笑。「这不是说我希望你被鬼魂纠缠什么的。我只是希望如果那种噪音仍然会出现,可能是来自破损管线或者房子本身的某样东西,这样的话我们至少可以破解谜团的一部分。」
弗烈尔一钻到被子底下,就聆听着来自这栋房子的噪音,而不是像平常一样,随着他iPod上的音乐入睡。没过多久他就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