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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特琳脚上的痛楚刺人极了,让她毫不怀疑,肯定是骨折了。她的脚很快就肿起来,在莉芙跟加里尔设法要脱掉她鞋子时又痛得很严重,他们必须把那只鞋子剪开。基于某种理由,她觉得比应有的感觉还要冷,尽管穿得很暖又裹在毯子里,她却抖得很厉害。她必须一直抗拒这个想法:现在她的处境跟早就过去的世代相同,他们受伤的肢体有产生坏疽的风险,会失去四肢,甚至因此死于败血症。她太疲倦又遍体鳞伤,对于哪种结果比较糟甚至很难形成看法。跟她的现状相比,她跌落楼梯的伤势只是小意思而已。
「咖啡准备好了。」加里尔交给她一个冒着蒸气的杯子。「喝掉这个,应该会让妳暖和点。」他脸上割伤部位的周遭肿起来,在手电筒鬼气森森的灯光下,他看起来像个陌生人。
「为什么我没带布洛芬来?我包包里面总是有一些的,但在我真正需要的时候就是没有。」莉芙在一个亮面黑色皮革大手提袋里翻找,而卡特琳不清楚她这样狂找止痛药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卡特琳。「这真荒唐。」
「我必须往下走到医师家去。也许那里有内含药品跟绷带的急救包。」加里尔轻声说道,他脸颊的浮肿让他的声音古怪地扭曲了。
「你哪里都不会去。我会活到早上的。」卡特琳这么说是认真的。虽然她现在的疼痛程度史无前例,但比起让加里尔一个人出去,走进他们慢慢回到荒村时降临到他们身上的一片漆黑之中,恐怖的失眠之夜都要来得好上一百倍。
到医师家只要一小段路,但卡特琳没办法走到比他们家更远的地方去,加里尔跟莉芙实际上必须抬着她走最后一段路。这让他们力气用尽,普提也一样疲倦。计画是要休息几分钟,但接着继续用温和的速度走到医师家去,同时尽可能带他们能带的木柴过去,然后在那里睡上一夜。他们的睡袋在那里,蜡烛跟安全感也是:那是他们最迫切需要的三样东西。但在卡特琳的鞋子被拿掉以后,她现在显然无法再走远了。他们没有一个人说出事实,也不必这么做。直到现在才有人提起到医师家走一趟。
「为什么你那样建议?没有人期待你自己一个人出去,也不需要这样提议。你不用扮演英雄,我们到明天早上也还会好好的。」卡特琳怕他鲁莽闯进未知的世界,但她脱口表现出来的却是愤怒。
「我不会出任何事,而且往返那里最多只花我半小时。我们要是没有睡袋,今晚会冻死,而且手电筒撑不了太久。今晚妳想要坐在这里,在黑暗中颤抖吗?」加里尔讲话时几乎没有抑扬顿挫,也没有活力,就好像他变成了自己的机器人版本。「我不是在装英雄,这只是非做不可的事。」
「莉芙,妳为什么不去?」卡特琳的问题很荒谬,因为在他们三人之中,最不可能自己去任何地方的就是莉芙。「睡袋很轻,妳可以像加里尔一样轻松地把它们扛过来。」
在莉芙惊讶地从袋子前面抬起头来的时候,手电筒的黄色光线照亮了她的脸。「妳在开玩笑吧!妳脑震荡了吗?我哪里都不会去。」她的下唇凸出来一点点,让她看起来像个生闷气的小孩。
「别说这种傻话了。」加里尔站了起来。「我要去,妳们留在这里。妳们还没意会到的时候,我就会回来了。」手电筒灯光变得黯淡闪烁。「这是唯一的解决方案。我越早去,手电筒的电池越有可能撑过我离开的时间。」
莉芙注视着卡特琳,卡特琳则发现她很难分辨莉芙的脸颊这么红是因为健行,还是微弱光线产生的效果。她们彼此注视着,然后莉芙建议了一个解决方法,起初听起来非常不像她会说的。
「如果我跟他一起去,妳在这里可以吗?」她瞥了一眼在卡特琳椅子脚旁边睡觉的那只狗。「当然,普提也在这里。」
卡特琳毫不犹豫地要开口说肯定答案,却几乎在同一秒钟改变主意,再度闭上嘴巴。当然,如果加里尔不是一个人去,她会觉得好多了;这样不会花掉他们很长时间,不过这个建议仍然比他原来的主意好,唯一的差别是会是她自己而不是加里尔将要完全自立自强。莉芙是唯一一个处境不受影响的人:两种状况下她都会一直有人陪。
「要是出了什么事呢?」
「我不认为会有任何事比今天发生的更糟了。妳很幸运,能够从中生还。」莉芙举起一只手来要加里尔安静,他似乎正打算讲话,可能是要说他要一个人去。「如果妳没有往后跳,全部的砖头就会砸到妳头上,而不只是妳脚上砸到一块了。」
「卡特琳,妳在墙垮掉的时候有听到某个杂音吗?」在他们回来的路上,加里尔设法要问她这件事,但卡特琳不想回答,她太害怕他会抛下她们独处,回去看那个地方,就希望能找到那男孩。既然卡特琳现在确信这孩子不是寻常的血肉之躯,她不敢想象如果加里尔跟他正面冲突会发生什么事,更不要说要是那个人——或者不管他是什么东西——引诱他进入废墟、杀掉他该怎么办了。「也许妳从眼角余光看到某种动作,让妳及时脱身?莉芙完全说对了——妳迅速的反应救了妳。如果妳没移动会发生什么事,是相当明显的。」
「我看到那男孩。」卡特琳维持面无表情。她现在承认这件事没有任何风险;以现状来说,加里尔不会一路走回工厂去。「我没听到任何声音,我只是吓了一跳,然后跳开了。他在里面。」
加里尔的表情显示他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这件事。「他在废墟里?」他深吸一口气。「妳是说,他待在那里,他住在那个地方?」
「我说的没别的,就只是我看到他了。或者说,就是我们看到他的一般意思。他弓起身子站着,在后面很远的黑暗之中。」卡特琳揉着她的膝盖;因为她把脚摆成不寻常的姿势,就算在坐着的时候也设法一直保护她的脚,她的膝盖就开始变得僵硬。「谁知道呢,也许他用某种办法把墙推倒了,不过他肯定不在靠近墙壁的任何地方。」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莉芙每讲一个字,声音就变得更大。「就像我建议过的,我们走吧。今晚我不要待在这里。」
她站了起来,普提随着椅子拖过地板的尖锐响声抖了一下。牠抬起头,注视着牠的主人,然后回去睡觉,显然习惯这种骚动了。
「莉芙,妳看得出来我没办法步行到任何地方去。」卡特琳小心翼翼地移动她的脚,痛楚立刻顺着她的腿往上窜,力道强劲到让她皱眉。这看起来像戏剧表演,可是她的感觉太糟糕了,所以她根本不在乎莉芙怎么想。「也许妳要我在你们去求救的时候,留在后面等?」她咬着牙说道,她的腿仍然觉得灼热。
「别拌嘴了,」加里尔走向门口。「在我离开以后,妳们爱怎么吵就怎么吵,但我没心情听这个。我不要再浪费任何时间。」他在门口转回来面向她们。「我要去了——妳们留在这里。小卡,妳自己待在这里不安全。」他没有等人回答,就带着坚决的表情离开房间,没再回头。他几乎还没出门,卡特琳就瞬间做了决定,她知道她会后悔的,然而她也知道那是对的。「莉芙,跟他一起去。我不会有事。快点就好。」
手电筒的光线又摇曳了一下。这时莉芙决定了,不用卡特琳再敦促她一次,她跳起来冲出去追加里尔。她在门口转身,回到卡特琳身边,在她脸颊上大大亲了一下。
「抱歉,我建议我们离开这里的时候忘记妳的脚了。我的意思不是说妳得留在后头。这个状况真是逼疯我了,而且我超想抽烟。」她对着卡特琳微笑,卡特琳也设法要回以微笑,虽然结果因为痛楚而变得很勉强——那种痛似乎在加剧。「普提会照顾妳。」
莉芙跑了出去,免得跟丢加里尔,她可以听到加里尔在黑暗的前门口穿外套,发出吵杂的声音。卡特琳留在后头跟普提在一起,普提先前睁开了眼睛,注视着莉芙离开房间。前门关上以后牠再度阖上眼睛,几乎就跟手电筒熄灭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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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在睡觉的狗沉重缓慢地呼吸,让卡特琳得到一点心灵的平静。尽管她反复尝试,手电筒还是不肯再亮起来。灯泡曾经亮起来一次,不过光线微弱得让人注意不到,只延续了几秒钟。时间过得很慢,卡特琳痛苦地察觉到在这样的环境条件下,每一分钟感觉上都像十分钟、一百分钟,甚至一千分钟。如果她跟有趣的朋友一起吃晚餐,一样长的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但现在她是靠着反复数到六十来打发时间,藉此掌握过去的每一分钟。不过她一直加快计数的速度,毁掉了她计时的打算。
「我确定他们随时都会回来,普提。」在这一片寂静与虚空之中,她的声音在她听来很蠢。然而听她自己说话远比没人说话来得好。「你也这么想吗?」
狗没有发出任何算是回应的声音,而从牠的呼吸来判断,牠甚至没有醒。卡特琳考虑过伸展她没受伤的那只脚,稍微扭动一下,但又停了下来,唯恐那个动作会不知怎么的震动到受伤的那只脚。她还是拚命地想要叫醒普提;她觉得牠这样遁入梦境有点不公平,她跟独自一人差不多。除此之外,牠是很好的环境监控器,牠的感官比她更能适应环境,也更强有力。如果牠在守望,又没发出低吼,她就可以放心地知道一切都很好。现在要有一整个男童唱诗班闯进来开始唱歌才能打扰牠,因为牠不习惯在厚厚的雪中长途跋涉。卡特琳甚至还没想完这个念头,普提的呼吸就变了,然后牠发出一声简短的吠叫。
她刚才在想什么?有只狗醒着,对于牠喉咙里冒出的每个噪音都想象出恐怖的东西,这样还更糟得多。在普提再度静下来之后许久,那声吠叫似乎还悬在空中,而且卡特琳在抗拒遮住耳朵的诱惑。在处理现在这种状况的时候,如果有任何听得到的声音,她会希望听一听,而不是不知不觉地等着某件事情发生。虽然她并不处于身强体健的状态,当不了任何一种类型的动作英雄,她却相当确定,如果必要她可以捍卫自己。
一个轻柔的窸窣杂音传到她耳畔,接着是一个含糊的吱嘎声。卡特琳发现这声音似乎来自屋里时,觉得很震惊。普提先轻声低吼,然后吠了起来,现在是卯足全力。
「嘘!」如果那条狗继续吠,除了牠的噪音以外就什么都听不到了,要是那声音再度出现,她也没办法确定是从哪来的。那只狗又吠了起来,现在比较小声,然后才陷入沉默。卡特琳仔细地聆听着,在闻到一股像讨厌臭味的时候皱起鼻子,那味道像腐败的鱼。突然间她觉得好像有人站在她背后。
她再度听到吱嘎一声,而这个杂音几乎立刻自动重复了,好像有人拖着脚走过烂掉的地板。卡特琳慢慢朝着声音的方向转过去,她很确定透过眼角余光会看到预料中的人影站在她椅子后面。但在黑暗中没有可看的东西。她聚焦在她觉得最有可能的地方,为任何一种动作做好准备。不过在吱嘎声再度出现时,她没察觉到任何动作,并且了解到她误算了声音的来源。那声音的源头不在屋内,反而是在外面的前廊上,她微微把头转向右边,往窗外看去。
卡特琳的心跳停了,然后又极端狂暴地再度跳动,让她胸膛起伏不已。虽然黑暗像煤灰那样漆黑浓厚,但她的双眼适应了,让她能够看到一只苍白的手贴在玻璃上,手指头摊开来,就好像期待有枝笔可以在玻璃窗上画下那只手的轮廓。那瘦到只剩一层皮的短短手指,暗示着那是个孩子的手,而即使很难分辨出颜色,指尖显然颜色比较深。那色泽让人感觉到某种难以名状的不快,似乎跟单纯的土壤无关;她觉得那是某种不同的东西,更糟糕的东西。
普提似乎也瞥见玻璃上的那只手,可怜兮兮地哀鸣起来。卡特琳设法正常呼吸,但她的呼吸感觉上太深,在她设法要吐气时,空气不愿离开她的肺。那股恶心的鱼内脏味道变浓了,她觉得想吐,接着在她听到手的主人开始在外面嘟哝些什么的时候,又觉得更想吐了。
她想盖住耳朵,闭上眼睛,再度开始数秒,直到两件事发生为止:要不是加里尔跟莉芙回来,就是有只冰冷的小手会把她拖回完全清醒的状态。但接着她认为,她可以分辨出那些字句了。
跑啊,小卡,跑啊。
她放弃了,把手盖在耳朵上,然后闭紧眼睛。她不想知道是什么在等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