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除了现在来自户外的喧闹声以外,卡特琳从没有为任何声音这样欢欣鼓舞过。莉芙为了加里尔说的某件事情笑出声来,这让她深信手的主人已经没站在前廊上了。她敢睁开眼睛,感觉到她的心跳慢了下来,她的呼吸变得沉稳。鱼内脏的臭味似乎消失了,在恶臭一度填满她的鼻孔以后,她再度享受着正常的呼吸。跟其他臭味不同,她还没逐渐习惯这种鱼内脏味;这种味道反而在增强,直到卡特琳觉得好像有一片臭掉的鱼盖在她鼻孔上。
随着她的恐惧逐渐增加,她脚上的痛楚也在消退,但现在恐惧似乎被她抛诸脑后了,痛楚又一波波回来,回到那里,还有她身上伤痕累累的每个地方。不过最让她觉得想要喜极而泣的是,在莉芙与加里尔模糊的轮廓出现在阴暗的厨房门口时,他们怀里抱着满满的东西。
「我们不是很快吗?」莉芙把两个卷起来的睡袋,还有一个装满东西的塑胶袋摆在地上,却没走进房间,然后就开始解开她步行靴上的鞋带。闷闷的烟味充满了房间,卡特琳快乐地吸了进去。这比刚消失的腐臭味好得多了。
在卡特琳看来,他们离开的时间久到不能再久了,但她不敢这么说。「我真无法形容,我看到你们有多宽心。你们带了蜡烛回来吗?」
她对光线的渴望,可能就跟莉芙对尼古丁一样急切。她的声音颤抖到让人尴尬的程度,而莉芙穿上她的毛茸茸拖鞋,从袋子里拿出一根蜡烛点上以后,卡特琳知道是她死白的脸让莉芙退了一步,惊叫出声。
「我的脚痛死了,」她嘟哝道:「而且有别人在外面。就在你们回来以前。」
「妳说什么?」加里尔走进来,他的脚也半瘸着。他脚肿上的疼痛,在走了一天又下去医师家那里以后,显然又变严重了。「我们没看到任何人。」他在厨房的餐桌前坐下,正面对着卡特琳,并且在她面前摆了个白色药瓶。「吃四颗。之后妳应该会觉得比较好。」
「她没有任何饮料可以配着吞药吗?」莉芙环顾四周寻找水或果汁,但蜡烛的有限光源除了把阴影打在餐桌后面以外,没有更多用处。
「没关系。」卡特琳从瓶子里拿了四颗白色药片。药片似乎大到超出必要的程度,她把药放到嘴里时,好像所有口水都被抽干了,逼着她要很努力地吞下去。「药片要多久才会生效?」她没有问她吞的是什么,也不想去读瓶子上的标签。对她来说,唯一重要的事是降低她无可忍耐的痛楚。
加里尔注视着她吞下药丸。「半小时。差不多吧。也许更快,我们上次吃饭以后已经过了好久。」他的额头担忧地起了皱纹,陪伴他跟莉芙走到门口的快活情绪似乎所剩无几了。「告诉我妳看到什么。如果那小混蛋在附近,我们睡前必须做些预警措施。」
莉芙用颤抖的声音说话时,她的笑声似乎也变得遥远。「什么预警措施?我们能做什么?」她把椅子拉近桌前。「为什么我们不去医师家,到那里再过一夜?卡特琳,我们可以同样轻松地帮妳下去那里。」
「我去不了任何地方。也许明天吧,但现在我必需单脚跳,而我不相信我做得到这件事。你们两个几乎没办法把我跟所有东西都抬下去。举例来说,我们要怎么涉水过溪呢?」卡特琳的音调持续拉高,而她在自己开始听起来像报丧女妖以前停了下来。「我们现在哪里都不去。我的脚又开始痛得要命了。」
加里尔眉间的皱纹加深。「如果碰上最糟的状况,我们会轮班睡觉。一个小孩无法应付我们三个人。他唯一的武器就是出其不意,而他唯一能对我们造成真正伤害的时刻,就是我们全都入睡的时候。」
加里尔把蜡烛拉近到桌面中央。「我们现在有足够的蜡烛,这样在一切都一片漆黑的时候,比较容易保持清醒。我会轮第一班,我建议妳们两个直接上床睡觉。如果我们要这样做,我们全都醒着就是件傻事。」
「我很纳闷他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卡特琳的体力与情绪上都透支太多,对加里尔的主意没有任何意见,更别说是建议任何别的解决方案了。她立刻对自己不必做决定感到宽慰,她甚至愿意接受莉芙的某个荒唐建议,只要她不用走到任何地方去就好。「我是说,他为什么要在这里晃来晃去?他甚至看来不像想偷任何东西;他有足够的机会这样做,而且他不是在找同伴或求助。」她叹了口气。「我就是不懂。」
莉芙看着她的背后,就好像期待看到那男孩透过窗户盯着她看。在玻璃窗的另一面,只是全然的黑暗。「那男孩不是活人。我们为什么不承认这一点?现状看起来不像是还能变得更糟了。」
「莉芙,这种废话说够了。」加里尔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没看她们任何一个人。「妳不知道妳在讲什么,而且没有理由想象最坏的状况。现状已经够麻烦了。」
卡特琳同意莉芙的看法。现在发生的事情不只是有一点古怪,而且任何正常小孩现身都无法解释这些事。她正要告诉莉芙这件事的时候,地板上的吱嘎一响让他们全都静下来。
「那是你们其中一个人的声音吗?」卡特琳悄声说道,虽然根本没理由降低她的音量。「先前就是这样开始的。」那声音似乎是从小厨房里传出来的。
没有人想承认是自己导致那个声音。
「普提?」莉芙弯下腰去,把狗抱进她怀里。「也许是牠吧?」她偷偷地瞥了周围一眼,然后把那小动物紧紧抱到胸前。「牠够重吗?」
「妳开玩笑吗?牠就跟一个软木塞一样重,就算用全身重量在地板上跳,也不会让地板嘎嘎响。」
吱嘎声又来了,现在比先前更轻柔些。莉芙低声吐出某句话,然后在尝试更靠近他们的时候撞到了桌子;加里尔只刚好来得及在蜡烛翻倒前抓住它。他把烛台举高,让房间照明好了一点。然后他站起身,盯着似乎是声音来源的地方。
「什么话都别说。」他逼自己的眼睛稳稳地盯着那一点,在声音再度出现的时候,他拿着蜡烛离开桌子走过去,走向厨房的内墙。除了破损的地板跟断掉木条的末端以外,没有什么好看的。在吱嘎声再度响起时,加里尔距离破损区块只差一步;现在的吱嘎声这么轻,要不是因为他们完全安静,他们很难注意到那个声音。
「这里什么都没有。」加里尔似乎很讶异。他弯下腰去,让烛光沿着墙壁与地板扫过,要寻找一个解释。在他站起来的时候,他冷静多了。「这里的地基一定有什么不对。妳们记得那些木板吗?也许是霉菌,或者不管那是什么东西损坏了木头,所以这栋房子才会动。」他把身体转过来,对自己想出一个解释很满意,但同时也相当担心,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他们之中唯一一个还没放弃这栋房子的人。
「该死。」他走回来她们这边。「我想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拆开地板,看看下面有什么。」
「现在别这样做,拜托你。」莉芙轻轻松开她抱着普提的力道,而牠在她怀中虚弱地挣扎,急于回到地板上。「要是下面真有什么东西呢?」
「有什么?有鬼吗?」加里尔扮了个鬼脸,摇着他的头。莉芙放手让普提走,重新拉好她的套头毛衣,狗挣扎扭动的时候把衣服的位置给扯歪了。「或者也可能是某些恶心菌类植物大量生长的完美繁殖场。我在网路上读过,你可能因为吸进那种生长处来的菌类植物,就得了可怕的重病。这种事情就是会在像这种老房子里发生。如果我的记忆正确,孢子在空气中到处漂浮,它们小到让你看不到。」
「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已经被感染了,莉芙。」加里尔把蜡烛放回桌上,然后坐了下来。
「文章里有任何部分谈到菌类导致幻觉吗?」卡特琳怀疑,她独自待在屋里时看见听到的东西,会不会是因为中毒而产生的知觉扭曲。这样就能解释从他们抵达这间房子以后发生的很多事。如果这会造成生命威胁,菌类也能解释为什么前任屋主离开了房子,然后死在户外的某处。「也许我们都在茫,自己却不知道。」她在椅子上微微动了一下,这时一阵刺痛一路窜上她的腿,这种痛法显示她没有那么「茫」。
「文章里完全没提到这个,不过那篇文章不是很有科学性。」一切都有合理解释的微弱希望,似乎让莉芙开心起来,但她还没有彻底想清楚,如果他们确实是在享受某种毒蘑菇迷幻之旅,他们可能身体状况极糟。「哇,这样就棒透了!所以说这里可能没什么问题,这一切乱七八糟的东西可能都是我们想象出来的。」她注视着卡特琳的腿,伸出来搁在一张椅子上。「也许只有这个除外。我想妳是真的受重伤了。」
「我也这么想。」卡特琳尽可能往后靠,希望在止痛药生效之前,不同的姿势会让她觉得比较好。「我吃药以后过多久了?」
「十分钟,十五分钟,甚至还不到。」加里尔本来打算忍住却不成功,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药还没生效,不过会生效的。」
他们全都沉默了一会儿,不确定要不要期待更多讨厌的噪音。然而除了他们自己的呼吸声之外,什么都听不到。「我想我们应该坚持我们的计画,现在就去睡,我会一直看守到眼睛睁不开为止。然后就由妳接手,莉芙。」
「我?」莉芙听起来很震惊。「我应该在这里,独自坐在黑暗中吗?」
「莉芙,我们只有三个人,而且卡特琳受伤了。对她来说最明智的做法绝对是在药效发作的时候去睡觉,然后在药效消退以后接妳的班。接着妳就吃另外一剂,卡特琳,尽妳所能看守久一点。接下来我会再接班,但愿到时候天就亮了。」
卡特琳发现他的计画过度乐观了,从莉芙不愿接班的样子来判断,她撑不久的。他们在天亮前可能会各轮两班。
「我不可能走到楼梯那边。我必须在下面这里睡。」没有人说任何话,他们全都太累了,无法思索这是什么意思。到最后卡特琳打破沉默。「如果有任何人想带个床垫下来,我就会睡在客厅里。对我来说,这样不会比睡在楼上糟。」她把那里有多少窗户——跟楼上不同,是很容易进入的窗户——的念头推到一边去。
「我们全都睡那里。」加里尔站起来。「来吧,莉芙,我们把东西拿下来。」
「可是⋯⋯」莉芙什么都没再说。她站起来,看起来心烦意乱。「我不想去睡。」
加里尔一声叹息,他的耐性早就已经耗光了。「现在又怎样了?妳要自己一个人醒着看守一整夜吗?」
「不是。我不想去睡,正是因为这个愚蠢的安排。只要我睡着了我就会忘记一切,而且会很开心,然后你把我叫醒了,我又会想起一切,然后我就必须醒着独自一人。我可能最好值第一班,把这一班熬过去,懂吗?」
卡特琳突然间觉得疲惫得难以形容。她一直承受了太大的痛苦,又太过害怕,感觉不到疲惫,但现在这股倦意席卷她全身。
「那妳干嘛不干脆就这样做?」她厉声说道。
「我们看状况。」在莉芙有机会回答卡特琳以前,加里尔就拉着她一起去拿床垫。
在加里尔停下来拿另一根蜡烛时,莉芙在门口做出的那副表情显示卡特琳的讥讽让她不高兴。在他们走了以后,卡特琳注视着普提,她很想弯下腰去搔搔那条可怜小狗的耳朵。然而她没有这样做,就怕在药效发挥以前移动她的脚。她反而去听莉芙跟加里尔拾级而上的脚步声,还有他们闷糊糊的交谈声,似乎很直率却很友善,幸好如此。如果有那么一个时刻是他们非得修好的时刻,那就是现在了。甚至在状况好的时候,她自己都必须花相当大的力气才能容忍莉芙。他们不必再忍耐她太久了,因为这场梦魇很快就会结束,他们可以在这一小段时间里不拌嘴不吵架地熬过去。她决心努力不说不做任何会刺激到莉芙的事。
「我们回来了。」莉芙站在门口,看起来气坏了。「加里尔会分发睡袋。」
卡特琳一惊。「哇,我睡着了。」她伸个懒腰,打了哈欠。「妳知道我怎么想吗?如果妳想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守夜。这不是最简单的解决方案吗?我们会在加里尔睡觉的时候守夜,同时设法多撑久一点。当然如果我们两个一起守会比较轻松,而且我们可以照顾彼此。」她对着莉芙微笑,希望她会接受这个手腕圆滑的妥协方案。
起初莉芙皱起眉头,看来在纳闷卡特琳是不是想要糊弄她。但接着她的脸色就开朗了些,也回以大大的微笑。「我真的喜欢这个主意。妳要我跟妳说些八卦吗?我知道好多故事,可以讲到妳都不知道天已经亮了。」
「好,拜托妳。我根本没有任何故事可以说,所以我希望妳知道的故事真的像妳说的一样多!」卡特琳好好地伸了个懒腰,准备要移动到客厅去。「要是我晚上必须上厕所的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噢,我会跟妳去啦。」卡特琳的建议让莉芙振奋无比,所以她现在显然无所不能。她走进厨房里,弯腰靠向普提。「我猜我们只是有幻觉。妳认为普提也在茫吗?」
「我不知道我比较希望我们是在茫,还是在发疯。我不确定怎么样比较糟。」卡特琳注视着莉芙搔抓普提腰际的时候,牠的后腿毫无目的地来回抽搐。牠闭上眼睛滚到地上躺下,彻底放松了。牠已经好久没显得这么平静了,而卡特琳很高兴有这么一个小小的正常迹象,她把这当成接下来会有个宁静夜晚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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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特琳在夜里醒来,因为加里尔轻摇她的肩膀,说他要出外尿尿。药物可能没有行使奇迹,但现在她的腿感觉上比较像是刺痛着,而不是像被压烂了。
她睡意浓厚地对他微笑,打了个哈欠,然后说他回来的时候她会起床,接着又睡着了,她不知道下次她醒来的时候,夜晚会到达尽头,而且加里尔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