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弗烈尔觉得他好像才刚闭上眼睛,闹钟就叫他再睁眼了。他设法小睡了四小时,这还不坏。他恐惧的失眠并没有出现,也没有梦魇阻止他从睡眠中得到休息。他比计画中更晚上床,而且在他终于把头靠到枕头上的时候已经完全累垮了。他本来打算早点睡觉,但莎拉寄来的电子邮件——夹带着他要求她寄的档案——就在他打算关电脑时送到。也许她希望能干扰他那一晚的睡眠,他不怪她。她对他满腔怒火,而且无疑会维持这个状态好一阵子,可能还会无穷无尽。他必须承受这一点,而这样的分离或许比建立在沙子或谎言上的友谊更干净些。每一封电子邮件结尾都是同一句话:去你的,你他妈的混蛋,你这禽兽。他心想,这样够公平的了。
就像常有的状况,睡眠帮助组织弗烈尔的思绪。他一浏览莎拉寄来的大半档案,并且把这些东西跟他已经收集到的资料摆到一起,觉得一切像是融合成一团混乱了。他不可能得到任何结论,甚至无法从他读过的大批报告里分辨出一条融贯的思路,也不可能靠着快转加油站前庭的闭路电视录影,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这不会让他特别惊讶——都过了这么多年,他为什么就该瞥见调查团队忽略掉的某样东西?他一直是个傻瓜,以为他可能办得到。尽管如此,他还是勤勉地看过所有影片,虽然是高速快转;这就像是看一部卡通,里面的人都不用走的,而是像企鹅一样匆促摇摆过去,车子似乎乱哄哄地出现又消失。可是弗烈尔别无选择,他不能用正常速度看一个停车场前庭的四小时录影。
然而那些报告,他是一个字一个字仔细读的。在他看过的那几十份报告里,弗烈尔只拿出一份放在旁边,要进一步详读;其他的报告都没告诉他任何新鲜事。捕捉到他注意力的那一个,在他心里激发出某种无可名状的东西。那是其中一个男孩的证词,他参与了捉迷藏游戏,弗烈尔注意过那个男孩,在班尼失踪以后他们相遇过几次,这男孩从来不看弗烈尔的眼睛,提到潜水艇的就是他。那时候他心头的悲伤负荷太重,以至于他没去怀疑那孩子的举止,但现在时空距离让他的眼光敏锐些了。
弗烈尔不知道是不是在半睡半醒之间读完那些东西,不过等到他醒来的时候,他领悟到那男孩陈述中的某些细节兜不拢;那不是明显的大错,只有少数最接近那个情境的人可能看出来,所以警方没看出这种不一致是可以理解的。这是说,如果发生的事实确实如此。很有可能他们手上并没有所有的报告,而警方跟这男孩的进一步约谈,已经让案情更清楚了。无论是怎样,弗烈尔都要在一切结束以前厘清这件事。他不知道要怎么做,不过他有足够的时间找出来。
夜里他也领悟到某些别的事,是关于班尼消失那天他在阿鲁屯布列卡发生的意外。在录影中,只看得到他撞到的车,看不到他的车,而且也没拍到那个男人卸下来放在第三个停车空间的拖车。他们是停在前庭边缘,在唯一有空间的地方。可以看到另一位司机踏出他的车外,走出景框之外,而且弗烈尔知道他们在他离开的时候谈过话。然后他回来了,从他的置物格里拿出他的保险文件,接着再度消失,这时他们在填表单。差不多刚过十五分钟后,他又出现,把文件塞回置物格里,走进加油站,他在那里停留了半小时,可能是吃了点东西。
弗烈尔以前一直都知道这些事,然而他醒过来的时候纳闷地想,那些保险文件后来怎么了。索赔流程一直没有后续;他既没有失去他的无索赔红利,也没有接到任何通知说他是有理的一方。他的车子并不真的需要修理;在班尼失踪后,一个凹陷的保险杆不会是他跟莎拉想优先处理的事情。除了班尼以外别的都不重要,车祸已经被遗忘,就像当时的许多其他事情。不过现在他想起这件事,却不明白为什么;也许有个被忽略的未了结问题,让他觉得很心烦。
外面仍然是暗的。弗烈尔清空了他的杯子,只为了再续更多没有味道的即溶咖啡。这次是双倍份量,帮助他彻底醒过来。他今天休假,但还是订了闹钟时间,就像他必须工作似的。当然,他现在明白了,他本来可以稍微多睡一点;这么早他不可能找到任何人,这就表示除了踱步跟喝咖啡以外,他没别的事可做。还没有。他可以打电话给从来不晚起的莎拉,设法向她道歉。她应该得到致歉,也该得到机会对他大吼大骂些难听话。
「别挂电话,」弗烈尔仓促地说道,以免她接电话只为了可以叫他滚蛋。「我有些事情要告诉妳,然后妳就可以尽量吼我。」
「你不配,」她的声音极端冷酷,她的信念无可置疑。「就他妈的说出口,然后别再找我。」莎拉顿了一会儿,然后补上:「在我们的余生里,都别再找我。」
「莎拉,我是个白痴。我不是想要替我做的事情找借口。我很卑鄙,我无法抗拒诱惑,但我应该要抗拒。我辜负妳,辜负我的工作,或许也辜负了班尼,不过最糟糕的事情是,我用这么可怕的方式让妳失望。」
「所以你从来没去医院,这就是为什么箱子里只有一点点胰岛素吗?那只是你随手摆在附近的剩余旧货吗?你这混蛋,伪造了医院药局里的资料吗?」莎拉讲话的速度这么快,让弗烈尔想起他前一晚看过的快转录影。
「莎拉,我去了医院,也拿了胰岛素。那是实话。但我没有像告诉妳的一样,在那里工作。我跟一个女人在一起,也因为这样迟到。她打了电话,既然我要去拿胰岛素,我就有借口去见她。」
「你那时在哪里见她?」她声音里有种痛楚,他发现这比愤怒更难忍受。如果她大声斥责,他可能会为他的罪恶得到一点赦免,不过看到她心头上还在痛的伤口,就完全不同了。
弗烈尔清清喉咙,期望她不会现在问他们到底是在哪里做爱。不过要是她问了,他还是会对她说谎,最后一次谎。他不认为在他办公桌上通奸这种俗滥老套,会让事情更容易解决。「在我办公室里。她建议的。」
「真高级啊。」有一阵短暂、苦涩的沉默。「你在哪里碰到你那个娼妓的,她知道你结婚了吗?」
「对,她知道。她也结婚了。」现在轮到弗烈尔犹豫了。如果他告诉她全部的故事,在某种程度上他就是把他的工作也交到她手里。他把话说出口了。「她是我的病患之一。她想要得到婚姻问题,还有整体人生方面的帮助。她丈夫跟别的女人有染,而她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在瓦解。」
「所以她觉得模仿他的行为是个好主意。」
「莎拉,她有一种轻微的人格违常,这就是为什么她的治疗延续得比较长,不能只靠几次会面,让她解决自己的婚姻问题。在她的病情里,增强的性侵略性是一种常见的症状。她怂恿这种关系,虽然我很清楚,这不是借口。在我发现她被我吸引的时候,我应该立刻把她转介到别处,而不是开始跟她交往。但那时我没有那样做,现在我必须承担后果。从那天在我办公室见面以后,我没再见过她,也没跟她说过话。她没再做另一次预约,所以我也没有机会跟她一刀两断,我本来决心要这么做的,我发誓。」他没提那女人特别美丽,还有迷人的身材,任何身体里流着热血的男人,都几乎不可能抵抗她的进犯。莎拉不必听这种话。
「这是我听过最可悲的道歉。」莎拉又愤怒起来,这让弗烈尔觉得几乎释怀了。她完全没提要举报他的越轨行为,虽然她很有可能以后才这么做。「可悲透顶。你是个他妈的输家。我说真的,绝对别再打电话给我。」她吸了口气。「只有一件事情是我想知道的,这样我才不会到头来不小心跟你的疯婊子讲到话。」她再度尖锐地吸气,就好像在凝聚勇气问出这个问题。「她叫什么名字?」
「莉芙。」弗烈尔再度清了一下喉咙。「她的名字叫莉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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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险公司没有弗烈尔的车在事发当天的损害报告纪录。保险服务代表显然无法解释为什么另一方没有传来资讯,他建议弗烈尔跟那个男人的保险公司谈,不过弗烈尔记不起来是哪一家。他根本不知道他那份报告副本怎么了,他记得他在从加油站开回家的路上,把那份报告塞进他的置物格里。莎拉在他们离婚时得到了那辆车,而从他们最后一次讲过话以后,她说到做到,拒绝接他的电话。这条特定的调查路线进行不下去了,除非某件事有了改变。
弗烈尔跟莎拉的对话,带出他跟莉芙在那个命运午后会面的回忆;他已经抛诸脑后许久的回忆。起初班尼的失踪把其他一切都挤出去了,而随着时光流逝,他已经设法忘记那次出轨;他没从莉芙那里听到任何消息的事实,又让遗忘变得更简单。但现在他记起一切了。
她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对那个小纸袋里的胰岛素相当感兴趣。弗烈尔把胰岛素拿出来给她看,没提到班尼就解释给她听,因为他宁愿不要跟他的外遇对象谈到他儿子。她的第一个问题是,有没有可能靠这种针剂「嗨」起来,也许他们可以靠这个让性生活更刺激。他告诉她没办法,这种药对于糖尿病患者以外的任何人都很危险。她问起各种五花八门的问题,他认为那是出自于压力,假定她只是很乐于有机会谈点什么事。你会因此死掉吗?这种药可能造成心脏病吗?会不会造成心律不整?可以杀死某个心脏不好的人吗?天啊,我真高兴我没为了好玩就尝试。他回忆起同一天稍晚的时候,在警方想要确定他去拿了胰岛素的时候,才发现盒子里只剩下一枝注射笔。
现在他可以面对自己的缺陷了,对莎拉发现他出轨的恐惧也不再阻挠他对这一切的想法,他才想到莉芙可能看到那个药怎么样了。也许在她拿盒子的时候,她注意到那些注射笔掉出包裹之外,或者趁着他背对她的时候,她把笔拿出来看过,然后又把笔在别处放下,此后清洁人员会把它们拿走,或者把它们丢掉。这是瞎猜,但倒不是无可想象的。又一个恼人的未解疑问。他决定打电话给莉芙问她这件事,就算很不自在也要直取重点。不过她没接她家的电话,那支电话现在只列出她的名字;她丈夫显然已经跟她没有瓜葛,这不算很令人意外,她的手机要不是超过通话范围,就是关掉了。他又碰壁了。
如果他打给他怀疑说了谎话的男孩,可能会有帮助;他还在学校,不过应该很快就会回家了。他心里的假设有点疯狂,不过他知道他必须跟这个男孩讲到话,不能让他躲在父母背后。当然这孩子也同样可能挂他电话,不过他必须赌这一把。在等待打电话的正确时机时,他读着那孩子的供述报告,然后拿来比较其他小孩的陈述。他在列印稿上做了笔记,这样他联络上那男孩的时候,他手边就会有他需要的东西,特别是那些他觉得不合理的细节。
文件摆在他腿上,手机也在他手上,他坐在沙发上,设法要在等待的时候做点有用的事。不过他想不到任何事情,而尽管他吸收了那么多咖啡因,他还是打了瞌睡,在下巴点到胸膛的时候惊醒好几次。然而他总是设法让自己再度舒适起来,接着又落入睡梦中。一直到他的电话响起时才醒过来,对自己浪费了时间感到很恼怒。
是达格妮打的。「我看到某些可能会让你大吃一惊的资讯。」
「噢?」弗烈尔没有逼自己装出很有兴趣或很警觉的口气,而她也没有费事去问他是不是被她吵醒了。
「你那位开始讲到班尼的病人乌苏拉,跟伯纳都、哈洛还有所有其他人都是同班同学。她不在班级照片里,是因为拍照当天她请了病假。」弗烈尔坐了起来,他的懒散就像阳光下的露珠那样消失了。
「妳怎么发现的?」当然,她出生在同一年,一九四○年,所以身为伊萨菲尔德居民,她上了同一间学校是很合理的。
「我终于从学校那里拿到一些旧纪录;在小学与幼稚园破坏事件之间的共通性变得很明显时,我就去找那些纪录了,还有更多资讯,她跟伯纳都似乎是好朋友。我找到老师写的一份报告,她在其中描述她很讶异乌苏拉终于有了亲密朋友;看来她在某种程度上是社交弃儿。她可能被同班同学欺负,不过这点没有明讲,因为那时候没有人会去多想这种事。老师的描述有点唐突——甚至是严厉;她肯定跟全班站在一边,牺牲了另外两个人,他们显然个性比较脆弱。这份纪录读起来很古怪,而我读完以后,对于那位老师后来出的事就不觉得特别遗憾了。但无论如何,两个孩子之间的关联是很清楚的。」
「有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让我看看那份报告?」弗烈尔一边设法想象这件事,一边揉着他酸痛的脖子。乌苏拉,每个人都乐于厌恶的女孩,跟班上的新成员建立了关系,而他也是一个怪胎,一个被排挤的人。「妳知道在这种状况下通常会发生什么事吗?团体里其他人联合起来排斥两个孩子的时候?」
「不知道,什么事?」
「团体感觉到没有完全孤立会产生力量,然后就做了无意识的决定,要切断这两个被排斥者中间的羁绊。这可能是霸凌形式里最恶毒的一种,而体验过这种霸凌的人,后来鲜少或绝对无法重建友谊。」
「你是在说这些孩子杀了伯纳都,好让他们可以继续欺负乌苏拉吗?」
「不,不必然如此。这只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角度。终于有某件事情把这一切连起来,而且在乌苏拉比较想讲话的时候,这件事也许能帮助我打破她的沉默外壳。」
「我该顺道来访吗?」达格妮问道,接着听起来有点尴尬,就好像怕他会过度解读她的话。「我结束今天的工作了。我昨天值了两班,我宁可不要在这里多待超过必要的时间,所以我过去你那边,会比你出门来警局来得合理。」
「当然,待会见。」弗烈尔立刻挂掉电话,意识到如果他要在达格妮抵达以前打给那男孩,就不能浪费任何时间。他怀疑她会不会赞成他的方法。他拨了那个号码,在电话铃声响起时,他的脚紧张地抖动着。在他几乎确信必须明天再试的时候,有人接了电话,有个孩子的声音在招呼他。「哈啰,海默在家吗?」弗烈尔觉得自己像是在打恶作剧电话。
「呃,在。」那声音听起来很惊讶。「就是我。」
「哈啰,海默。我的名字叫做弗烈尔,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是⋯⋯我是⋯⋯班尼的爸爸。你记得班尼吗?」
「记得。」那男孩起了防备。「你为什么打给我?」
「警方让我重看一些旧报告,而我看到里面有些小事情事想问你。不是什么可怕的事,而且对你来说,回答我的问题应该很容易。我甚至不用到你家去,那只是一件小事。」弗烈尔几乎没在呼吸。「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呃,可以吧。我不知道。」
弗烈尔匆忙地继续说:「在报告里说,你藏在我家旁边花园的车库后面,所以你没看到班尼或其他几个小孩去了哪里。然后你想到你参加表亲的生日派对要迟到了,就在别人找到你以前离开了。是这样吗?」
「是啊,我想是。我其实不记得了。那真的是好久以前了。」
「我知道,不过我们应该就假定警方正确记下你说的话了。不过那时有另外两个小孩,也说他们藏在同一个花园里;有一个说,他躲在他认为是棚屋的东西后面,另一个说是躲在灌木丛后。他们可以看到彼此,却没有一个人记得看到你。问题是,那花园只有一个车库,没有棚屋,所以你要不是跟另一个男生躲在同一个地方,就是有别人在撒谎,或有人记错了。是哪一种状况?」
「嗯⋯⋯也许我躲在别处,我不确定。」
「海默。」弗烈尔设法不让怒气压倒他。「你藏在哪里对我来说都一样,我只想知道你对班尼出了什么事,有没有任何想法。我不在乎你以前为什么没告诉我们,你还这么小,每个人都可能犯错。我不会对别人提起这段对话,而且要是你讲了实话,精确说出发生什么事,你就会觉得好过很多很多。」
弗烈尔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现在能说的不多了,至少没有任何一句是他能对一个孩子讲出口,事后又能原谅自己的话。「海默,必须有人找到班尼。他想被找到,而且我确定你想让自己安心。起初你说班尼想藏在一辆潜水艇里,不是吗?」
「嗯⋯⋯嗯⋯⋯」男孩听起来像是要哭出来了。「你答应不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我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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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达格妮抵达的时候,弗烈尔打开门迎接她,却一句话也没说,然后就像个鬼魂一样转身走向厨房,没去看她有没有跟上。他在他的笔电前坐下,重新盯着萤幕看。
「有什么不对吗?」达格妮说道。她重复一遍问题,而弗烈尔终于找到他的声音。
「班尼。我想我已经找到班尼了。」他一直凝视着萤幕。「以某种方式来说。」
「你是什么意思?」达格妮的声调暗示她认为他疯了。「他在这里,就在景框之外。妳看不到他。」弗烈尔指着笔电萤幕的边缘,在萤幕跟黑色塑胶外壳交界的地方。达格妮走向他,弯下腰来看他在说什么。在她看到加油站前庭的停格画面时,她扬起眉毛。右下角可以看到弗烈尔撞到的车子。「不幸的是,我不知道那辆车或车子的司机怎么了。」
「换句话说,你认为班尼到头来在这辆车里?他被司机绑架了吗?你怎么想出来的?」达格妮极端冷静,就好像在跟必须安抚的烂醉之人讲话。
「他没有进车子里,我也不认为司机有对他做任何事。」弗烈尔挣扎着要找出正确的说法。「但我如果能找到他,我就能找到班尼。」
达格妮更仔细地凝视着萤幕。「让开。」她板着脸说道,在弗烈尔顺从地起身时坐上他的位子。她稍微摸弄了一下键盘,放大了显示出那些车辆的部分影像。
起初弗烈尔以为她要尝试读出车牌号码,他已经试过好几次了,但在他能说任何话以前,她皱着眉头转向他说道:「我知道关于这辆车的一切,而且几乎知道这位司机的所有事情。」她迎向他凝视的目光。
「不幸的是,我们相信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