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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屋里的恶臭已经散了,就是他们变得太过不为所动,所以他们再也闻不到了;至少,他们没有一个人再捏住鼻孔或遮住鼻子。他们太忙于搜寻另外两个应该在屋里的人,还有照顾莉芙,没办法让恶心的味道影响他们;随着他们查看过的每一个空房间,这群人的心情变得越来越低迷。那对夫妇似乎消失了,而且维佳跟达格妮到医师家去找人的那一趟路,也没揭露任何事。
那个老船长,现在坐在一张厨房凳子上,频频发出阵风似的叹息声,一边摇头一边嘟哝说他试过要警告大家了,但从来没有人听他的,连现在都没有。
弗烈尔不确定达格妮跟维佳会多努力听他说,因为他们已经透过地板上的洞进过那个狭窄空间了。维佳先看了一下那里,探头下去,跟着他的手电筒光束看去,不过立刻就又抬起头来,脸色苍白,传达了下面的狭窄空间有具骷髅的消息。可能是一个小孩的尸骨。
弗烈尔从照顾莉芙的位置站起来——她的状况正在缓慢而稳定地恶化——然后说他要下去那里,不过达格妮抓住他的手臂,制止了他。接着她自己跟着维佳下去,随后很快就探出头来告诉弗烈尔,那不是他儿子。然后他们两个都上来,到厨房里私下谈话。在他们离开视线以后,弗烈尔小心地把莉芙的头放在他卷起来的夹克上,走到洞口边去,亲眼看看那是不是班尼。环绕在他心脏旁边的有刺铁线收紧了,而直到他往下俯视那个黑暗、低矮的空间之前,他觉得好像哀痛到不能呼吸了。不过达格妮没撒谎——这不可能是班尼,那个身体显然躺在那里太久了。
在达格妮跟维佳回来的时候,他还趴在地板上,头伸进洞里,那个哀伤的景象让他呆住了。那里有个看起来破旧、沾满灰尘的书包,就在那堆骸骨旁边,那具骸骨一度呼吸过、笑过、玩耍过,却一点都没怀疑他或她后来会死掉。只有骷髅头跟一只手的部分细致骨头是看得到的,其余的骨骸藏在那孩子死去那天穿的衣服下面。
在泥土地上散落着贝壳,就像下面的所有其他东西一样,上面覆盖着细细的灰尘。弗烈尔有种突如其来的感觉:这一定是多年前消失的伯纳都。生命对这男孩没有展露多少慈悲,而死亡甚至待他更刻薄。不过毫无疑问,这要稍后才会证实。在达格妮说他绝对不可以乱动这块区域,让他起身远离地板的时候,弗烈尔决定不要对达格妮说出他的想法。她极有可能在想跟他一样的事情。
「你们还剩下很多事要做吗?」弗烈尔转头对着洞口喊出问题,达格妮跟维佳回到那里了,而那看起来非常像是通往地狱的入口。从他们手电筒上发出的黄色光线照亮了从洞口升起的尘土,就好像他们脚下燃烧着一把火。他们在替这个场景拍照时,不时会有强劲闪光。
「必须尽可能快点把她送进医院。」很难说除了脸上的割伤以外,还有什么伤到莉芙;虽然那些伤口会完全而永久地改变她的人生,却不太可能造成性命威胁。除了脉搏微弱、身体滚烫以外,她也规律而虚弱地在咳血。她可能受了某种内伤,要是不处理,可能会逐渐导致她丧命。而就算他们真的立刻送她去医院,死亡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达格妮跟维佳满身灰尘地往上钻出洞口,看起来很疲倦,跟那条仍然蜷缩在船长臂弯里的小狗不能说不像。达格妮握着那个书包,然后把它轻柔地放在餐桌上,就好像她担心那皮革会四分五裂。
「我们准备好了。带她到船上去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弗烈尔本来看着书包,现在望进达格妮眼里。「我们必须做某种担架。最好的办法会是叫直升机,不过我想我们搭船会比较快,她的状况很严重。」他清清他的喉咙。「如果妳可以关照这件事,我会绕着屋子走一圈,去找化粪池。如果无法确认我是不是对的,我就不能离开这里。」
达格妮盯着他看,但接着做了她的决定。「那就来吧。在这里不能有人单独出去。」她转向维佳跟船长。「你们两个可以做担架吗?」他们点点头,达格妮跟弗烈尔往外走进夜色里,各自拿着一只手电筒。
弗烈尔一踏出门,她之前有的那种感觉——有人在跟踪他们——就又回来了,但在他们出发之后消退。或许这是因为他专注于环境,没有去想任何别的事;他发现,他其实完全不在乎到底有没有任何东西跟他们共享这个夜晚。他心里还有别的事情。另一方面,达格妮似乎很紧绷,就好像他们从抵达那间房子以后,角色就对调了。她一直突然来回抽动她的手电筒,就好像在找一只走失的猫。
「妳认为我们会找到另外两个人吗?」弗烈尔想说些什么,也必须说些什么来镇定她的神经。他觉得他好像在搭一辆大云霄飞车,稳定地越爬越高,直到抵达巅峰,然后在从那里猛冲下来。「我先前设法要莉芙告诉我,那个男人加里尔是在昨天还是前天失踪的。她不知道哪一天,或者她躺在厨房里多久了。我其实认为她受伤后还没过那么久,最多几个小时。」
他的闲谈似乎让达格妮放松了,她手电筒的光束抽搐似的动作稍微慢了一点。「你有问她发生什么事吗,是谁攻击她的?」
「我不确定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过她提到一个男孩。我没办法从她口中问出名字或任何细节。她说他带走卡特琳,杀了她,把她拖到外面去。割伤切断了控制颜面动作的神经,两边都切断了。她的脸瘫痪了,所以她很难讲话。」
他决定不提他在莉芙醒来的时候,问过她胰岛素的问题。因为无法确定她的状况,这是他澄清此事的唯一机会,而虽然这其实并不重要了,却还是在他心中翻搅不已。要是不问,如果最坏的状况真的发生了,她就会带着答案跟她一起入土。
在弗烈尔亲眼看到她变成这样,失去了她的美貌,他才终于看透了她。当然,他们在一起的事情他也有责任,不过他还是感觉到憎恨的爪子紧抓住他。如果他没有在拿到药以后去见她,班尼就不会死了。不会那样死去。他的憎恨很原始,就像亚当与夏娃被逐出乐园以后,一定也对毒蛇抱着这种憎恨。为了这个理由,无论这听起来多不公平,弗烈尔都不会为莉芙感到难过。他的心与灵魂都冷硬地抗拒她,所以他没有做他该做的,护着她不问艰难的问题,反而一直压迫她,直到她设法虚弱地回答为止。答案很模糊,然而她说艾许纳——他想起来,是她丈夫的名字——活该如此。弗烈尔接着就立刻停止盘问,突然不想证实他的疑虑了。发现胰岛素无法带来迷醉感以后,她对胰岛素的问题就太过具体,而且可能不是像他当时以为的那样,提问只是为了要填满沉默。
他们绕过屋子转角到山墙末端,背对着村庄。弗烈尔在他的手电筒光束照出一个洞穴的迹象时就停了下来。在黑暗中,他可以分辨出应该是化粪池上半部的东西,顶端还有个小小的竖板。弗烈尔慢慢走向那个化粪池,同时必须提醒自己呼吸。他走得越近,那种绿色就越刺痛他的眼睛,那个无论醒着还是睡着都在折磨他的颜色。在他抵达那个挖掘区边缘的时候,他看到整个化粪池了,虽然上半部盖着雪。一艘潜水艇。绿色的潜水艇。如果他瞇起眼睛,他就可以轻松看出那种相似性。一个宽广、筒状的主体,顶端还有个小房子,唯一少掉的东西就是潜望镜。
「弗烈尔,你等一下。我会看一下里面。」达格妮把他从边缘往后推。「别掉下去。你可能会扭到脚踝,或者更糟的地方。」往下距离并不长,不过弗烈尔知道她是对的。以他现在的状态,他甚至不会举起手来缓冲下跌趋势。所以他注视着达格妮踏进那个洞里,爬到那个化粪池上方,然后一步步挪到班尼一定进去过的那个开口。她很轻松地解开那个紧扣住盖子的闩子,弗烈尔这时再度感觉到心头的刺痛;十之八九,弗烈尔撞上的那个车主在开走车以前,注意到箱盖没闩好,就把盖子闩紧了。又一个可以添加到清单上的「要是⋯⋯会怎样」。要是他没有那样做呢?班尼会设法从内部打开盖子,然后探出头来吗?其他驾驶人会看到他,然后拦住那辆车吗?
达格妮把盖子放下,然后把手电筒照进那小小的化粪池里。在那样的光线下,里面的空间变得像个灯笼:绿色的光跟极光不能说不像。在空槽里出现了一个阴影。那种痛楚比他能够想象的还要糟;这就像是站在熊熊大火旁边,只是那火焰在他体内灼烧,转头不看是没有用的。对弗烈尔来说,那阴影看起来像是一只小小的骷髅手形成的部分轮廓。班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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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尽力而为,让弗烈尔的返家之旅更难以忍受。他的胃随着船的每个起伏一起动作,不过他的身体无法靠着呕吐舒缓他的不适。在操舵室后面小小的乘客区里,他坐在一张长椅上盯着外面看。虽然他的眼睛可以看到他面前有什么,他的大脑却无法把资讯拼凑起来;他会很难描述他看到什么。莉芙死了,在他们扬帆进入伊萨菲尔德海域之后不久就过世了。她要了一根烟,轻叹了一声,然后她的头就慢慢倒向旁边。他尝试让她复苏的努力都没有用。在这种情况下再度感觉到她的嘴唇贴着他的——而那双嘴唇了无生气——几乎让他承受不住。
「弗烈尔。」达格妮蹲坐在他前面。「我们就快到了。你觉得怎么样?」
「还好。」那是谎话,对他们两人来说都很明显。
「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你儿子会被带回来,我会负责这件事。」他没有回答,因为这不必要。「我看过书包了。那是伯纳都的。」一阵强劲的大浪几乎让她翻倒,不过达格妮抓住弗烈尔的膝盖,设法保持平衡。「内容实际上完好无损,我找到一本笔记本,他失踪后在里面写了东西。」他没有反应,她则继续说下去:「在笔记本里,他描述了他的遭遇。这相当让人震惊。如果你想要,晚一点我会影印给你。」
弗烈尔点点头。他也许会读,也许不会。在这一刻,他只想独处。完全独处。他不再感觉到班尼的存在了,而他相当确定,那男孩也不会再出现在莎拉梦里。他逃不开这个念头:到头来她会想念那孩子,就像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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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苏拉静静地饮泣,带着盐味的眼泪流过她眼睛下方的伤口,伤还没愈合。这样一定很痛,但她没表现出来。
「他走了。」她揉搓着她静脉突出的双手。「他不在这里了。」
「乌苏拉,这里精确描述了发生的事吗?妳记得吗?」弗烈尔放下他朗声读过的纸张。
在他们从海斯泰里回来以后的第二天,他从达格妮那里拿到这个文件——在失眠一夜以后,第二天早上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联络她。他想在她带着援手回到海斯泰里去搜寻那对失踪的夫妇,并且把班尼跟伯纳都的遗体运回城里以前先读到。不幸的是,搜索延后了一天,因为天气太差,所以那群人现在在那里,可能正在勤奋工作,要在天黑以前完成他们的任务。他希望他们会尊重他儿子,温柔地处置他小小的白骨;他比较希望能够自己处理那些遗骨,也设法要跟他们去,他什么都做了,只差没有跪下来恳求达格妮,但毫无用处。
「他们不想当我的朋友,他们只是假装是。在伯纳都失踪以后,他们就像过去一样对待我。很残酷。」她更激动地把手扭在一起,就好像打算拿她的手编成辫子。「他是我唯一的朋友,他们却让我背叛了他——骗我以为我可以成为他们那个团体的一员。受欢迎的那一群。漂亮的那一群。」她的手不动了。「他们没有那个意思,他们撒谎。在他走了以后,一切又都恢复原状。」
弗烈尔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还没把全部的文字读给她听;他留下最后一段陈述没讲,男孩发誓要复仇,要任何一个找到这篇文字的人,保证他们全部人——尤其是乌苏拉——得到他们应有的报应。这件事肯定成真了;他提到的所有孩子成人时都受了苦,对他的问题不闻不问的教师是第一个遭殃的人。父亲是这男孩唯一放过的人,这是小孩子对父母的典型忠诚表现。但这篇手写文字的描述里,除了一个濒死孩子的复仇精神与愤怒以外,他跟班尼的命运有惊人的相似性,因为太过惊人,让弗烈尔无法让自己想到这一点,至少不是立刻想到。或许他以后会这样做,在他与他的人生再度和解以后——在此刻,那似乎是个遥远的梦。
「孩子们可以这么残忍无情,乌苏拉,不过他们长大会摆脱的。谁知道,如果妳没有生病搬到雷克雅维克,也许你们会再变成朋友。」
「我应该告诉别人这件事,但我就是不敢。他们威胁要痛打我,告诉警察是我要负责,不是他们。谁会相信我,不相信他们全部?」
弗烈尔准备离开了,把纸张折起来塞进乌苏拉的医疗档案,他把档案随身带来了。伯纳都的故事,跟一个早就不知何谓现实的老女人的心电图与药物剂量说明收在一起,这或许不太意外。毫无疑问,她饱受困扰的心灵很难处理发生过的事情。看着她的新玩伴霸凌嘲弄一个与她为友的男孩,骂他难听的话,说他又丑又脏,他们替他挑的这种侮辱之词,是因为他在上过体育课后绝对不想洗澡,但现在他们又找到新的事情可以嘲弄他。他们嘲弄他太穷,他父亲甚至付不起钱买十字架插到他母亲跟弟弟的坟墓上,还必须刻在他儿子的背上。在他设法逃离他们的恫吓时,他们跟着他,追他追到海港边,他发现自己置身在死角,他脱离这个处境的最佳选择,是爬到一艘正要从停泊处飘开的船。
这群孩子站在码头末端,注视着那艘船开远,男孩则藏在一块帆布跟纠缠成一团的渔网下面,就怕水手会看到他,回到码头把他放回那里。从他的描述里来看,伤他最深的是从藏匿地点往外看的时候,看到乌苏拉站在折磨他的人中间,而他必须面对事实:她自愿参与他们的嘲弄,而且不会做任何事来帮他。
到最后船停在海斯泰里,在男人离开船去做他在那里必须做的某件事以后——这男孩从来不知道是什么——男孩决定偷溜上岸,去拿从他母亲跟弟弟坟墓上拿来的十字架,让那些混账孩子看看他们错了。在他忙着把十字架拔出来的时候,船开走了,把他留在后头,独自在他以前住过的荒村里。在冬天,在一个几乎没有人会来的地方。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抱着希望,想着会有某个人来接他;看着他跟着船只离开的其中一个孩子会让别人知道,警察也会找出船曾经开到这里,然后过来找他。他靠着海滩上的贝壳肉过活,因为他没有钓具,也不知道怎么做。他去住在他的旧家里,不敢闯入任何其他的房子,就怕他们来带他的时候会惹上麻烦。在寒意变得越来越凛冽的时候,他被迫在那狭窄的夹层里找掩护,那里是最温暖的地方,但这一切都没有用。寒意找到了他,而且在他死去以前都不肯放过他。当然,这里没有关于这一点的描述,不过他叙述他左手的手指变黑了,指出这男孩受了冻伤。没有医疗协助,败血症与死亡通常在随后不久就会发生,就像那段描述之后的空白页强烈暗示。
「为什么他没有更早一点被发现?」乌苏拉的声音破碎粗哑,她已经很久没有跟另一个人讲这么久、这么多的话了。这就好像她肩上有个沉重的负担被卸下了。或许她的意思是:要是他在三十年前就被找到呢?或者四十年前?那我会有个比较正常的人生吗?
「屋子是空的,接下来好几十年都没有人踩过那家门口。就我所知,有一年秋天,有些人到那里去把自己的屋子锁好过冬,他们决定用木板遮起门窗,不过直到三年前才有人住到那里去,就算只是住一小段时间。去那里翻修屋子的男人不可能看得太清楚,因为他在活门口放了一块拼花地板,几乎保证让那个男孩会有更长更久的时间不为人知。」
「他死去的那天晚上闯进了学校,来自坟墓的复仇,然后我就知道他死了,因为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显现就是在那时。从此之后,我就一直看见他,而且听见他。」她注视着弗烈尔的眼睛,似乎觉得很惊讶,没在他眼中发现这么多年来她一定经常碰到的同一种无法置信。「不过现在他走了,而且不会回来了。也许他想被找到。」
「也许。」从他开始治疗她以后,弗烈尔第一次觉得没打断那女人的故事,这个故事终于有了意义。
如果只有这个关于第一次闯空门破坏事件的不寻常解释是真的,在幼稚园里捣乱的是同一个死去的男孩吗?这是为什么?如果弗烈尔有一秒钟放任他的想象力自由奔驰,他可能会做出结论:那次闯空门破坏事件是跟那三个人到达海斯泰里的房子同时,不过在深思这一点没有意义。这个谜团可能永远不会有解。伯纳都是否促成了班尼遗体的发现,希望这样能让他自己的遗体在搜索过程中被发现,而且得到他长久渴望的平静,这个问题也是无解的。无论是哪一种状况,对于这个重大悲剧来说,都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尾声。除了乌苏拉这个例外,每个伤害过伯纳都的人现在都死了,现在不再有任何羁绊把这个男孩束缚在这个世界上。弗烈尔容许自己有这个微弱的希望,这个暗夜现在终于结束了。
「我累了。」乌苏拉闭上她的眼睛。「我想我今晚会睡得很好。」她把头放在她的枕头上,背对着弗烈尔。「这样不会很奇怪吗?」
就像许多其他事情一样奇怪。弗烈尔说了再见,然后离开。他太疲倦、悲伤又心有旁骛,注意不到他关上门以后,从房间里传出的低沉格格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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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烈尔驱车离开疗养院,他的窗户大开着。冬天冰冷的空气让他精神振作了一点点。他知道带班尼回家的船预期中很快就会到,他想要在码头上等待。他很有可能必须在车子里待一会儿,不过那没关系;这时候没有别的事情更重要了。他开车到码头去,然后把他的座椅往后调了个角度,让他自己舒舒服服的。他眺望着大海,希望地平线上衬托着天空的那个小黑点就是那艘船,虽然那会带给他最终的确认,一切的希望都没有了。一旦所有形式手续都办好了,就不会有太多事情要想。工作、进食跟睡觉是他能想到的仅有几件事,可能还有照顾那只狗,似乎没人想要牠,牠的名字可能是帕提或伍迪。牠似乎对两个名字都有反应。
也许他会去渡个漫长的假期;休几天无薪假,在远离一切,远离人类跟文明两者的地方安顿下来。他想过在海斯泰里那里的那栋房子,多年来所有在附近峡湾溺毙的人都注视过的那个地方。也许他可以便宜地买下来。屋主要不是死了就是走了,这会让他有些事情可以想想;他可以设法让它恢复到一个象样的状态,也许接下来似乎环绕着它的那种负面灵光,就会消散了。
他注视着船接近。让人讶异的是,海面平滑如镜,就好像要向班尼致敬。一滴温热的泪水流下他的脸颊。随着这滴眼泪,最尖锐的痛楚似乎离开了他的灵魂,而他觉得好一点了。他决心让这件事发生,关于那栋房子的事情。他可以带着那只狗跟他一起去,甚至邀请达格妮一起来。她,或者那个神似莉芙的护士,虽然只是在表面上相像。也许莎拉到头来也会想看看那个地方,然后就可以跟那件事还有人生和解。
在他告诉她那个消息时,她的泪水听起来像是正确的那种,健康的哀恸过程终于开始了。虽然他们永远不会破镜重圆,他们却有可能再度变成朋友,或许海斯泰里对他来说,是走向更平静、更快乐人生的完美场所。也许那可以是从这一切之中产生的一件好事。他们有关于班尼的回忆,美丽而苦中带甜,永远不可能从他们身上夺走,而要是莎拉到那里拜访他,在争执与重新唤醒所有老问题之余,他们可以一起追忆班尼。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这样对他们两个人都好。
他决定买下那栋房子,然后加以复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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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特琳站在海滩顶端,注视着波浪摇晃着船往外进入峡湾,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她觉得有点古怪,就好像她喝醉了——不是非常醉,而是有点迷乱,就好像一切都突然变得非常简单。水从她衣服上滴到覆盖着雪的土地上,水痕跟着她经过医师家,经过桥梁,然后朝着房子的方向去,她的房子。有个窸窣声响,还有她背后干枯泛黄的树丛发出劈啪声,但她置之不理。除了她体内深处沸腾的愤怒以外,别的现在都不重要了。
这是她的家,什么都不会再来这里打扰她了。她会确保这一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