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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弗烈尔彷佛终于从药物导致的迷蒙雾霭中获得解放。他环顾他的家,他住在伊萨菲尔德的全部时间里,他没做任何事来让这里更明朗漂亮些。所有事物的轮廓都变得更锐利,而现在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不搭调的配件让他不舒服了。他把一张儿子的照片抓到他胸前,就好像他不想让班尼看到他父亲现在怎么过活。把他的孩子搂得这么近,让他感觉到某种确实的安慰,虽然相框中的照片只是纸张上的油墨,在他孩子那太过短促的人生中某个片刻的二维影像。

  弗烈尔再度紧闭他的眼睛,希望接下来的几天、几周会赏他一点慈悲,一眨眼就过去。现在看来,因为他诚挚的愿望——找到班尼在人间的遗骸——即将要被实现了,他才悟出尽管他的一切尝试都是受到逻辑的引导,他还一直抱着班尼能生还的微小希望。现在那个希望没有了。他害怕要告诉莎拉这个消息,甚至没设法要打给她;反正她不会接他电话,而他觉得没必要用某件还没百分之百确认的事情来打击她。这个未确认状态会是短暂的。

  「喝这个。」达格妮带着装了半满金色液体的酒杯进了房间。「我在厨房找到一瓶威士忌,我希望你不介意我打开它。」

  弗烈尔松开握着相框的手,接过酒杯。他从雷克雅维克带着这瓶酒到这里来;这是他的同僚给他的离别礼物,那名同僚不知道他并不怎么爱喝威士忌。这种强劲的液体刺激着他的喉咙。

  「多谢。」他又喝了比较大的一口,吞下去时更容易了。「有任何消息吗?」

  达格妮在一张面对他的椅子上坐下。「就是这辆车。我看过旧案件档案了,司机在这个加油站买了些东西吃。这是他到伊萨菲尔德再度使用信用卡以前,帐上的最后一笔消费。在我们搜查车子的时候,收据甚至还在置物格里。日期符合保全摄影机里的纪录。」

  弗烈尔麻木地点点头。他又啜饮一口威士忌,希望他晚一点才会开始感觉到后劲。「没有人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他跟你儿子在差不多的时期消失。三年前。」达格妮往后靠,但似乎还是一样焦虑。「在我们接获通知,说有辆车在伊萨菲尔德这边的港口停了超过两星期,后来我们调查了车主,然后发起搜索。他在海斯泰里有一栋房子,而且他带着翻修那栋房子需要的补给品去了那边,补给品是放在他的拖车里。载他过去的船主说,那个男人本来打算在需要人搭载的时候打电话,却还没打。他并不担心这件事,不过根据他对那男人带去的粮食所做的描述,我们认为最好到海斯泰里去查看他的状况。那是秋天,天气正在变冷,所以我们有的是理由担忧他,结果一直没人找到他。」

  「他能出什么事?那个地方不大,对吧?」弗烈尔忍住不问他最渴望知道的事。他要多喝几杯才能鼓起勇气这样做。

  「我们不知道。就算海斯泰里是个小小的荒村,周围还有很广大的区域,他有可能在其中迷失。他可能去健行,或者认为他可以走到城镇去就出发了。他的手机在那里被发现,没电了。当然你永远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电池可能是在他消失以后耗尽,不过也可能是他的手机在他需要的时候不管用,而他认为唯一的选择,就是设法走回来。」

  「那似乎有可能。」弗烈尔喝了另一小口威士忌,然后把头往后一仰,灌下剩下的酒。

  「是也不是。房子里至少还有两天份的存粮。在他离开以前,他不太可能已经开始恐慌了。」达格妮抿着双唇。「你醉到可以告诉我了吗,你怎么得知你关于儿子行踪的情报?」

  弗烈尔想要对她微笑却办不到,他脸上的肌肉拒绝从命。「不。我答应不说,我不能透露。」

  他不必提及她的工作。在写结案报告的时候,期待她不揭露这个资讯是不可能的。他想要维持他自己跟那男孩之间的保密协议,那孩子唯一的错处就是年轻,而且对这个情境的解读错误。决定什么都不说,可能已经让他觉得够糟了。当然,如果班尼的遗体被发现的事上了报,到头来这男孩可能会告诉他父母,但他必须自己决定这么做,不能由弗烈尔来决定。他自己并不确定他会告诉莎拉全盘故事,虽然她有权利听到。有个风险是,她对此事的看法可能跟弗烈尔不同,还会认定这男孩该为班尼的死负责;这个想法并不公平,但在同时也非常诱人。她对这种冲击会做何反应,现在无从得知。

  弗烈尔把杯子放在桌上,然后把头往后靠。班尼过了多久才死去?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他不想知道答案,然而这个疑问烙在他体内了。这完全没有意义,因为永远不会有答案。他大可以同样纳闷地想,如果这件事跟那件事有所不同会怎么样?要是跟班尼一起去加油站躲藏的男孩没有突然想起来,他要参加表亲的生日派对已经迟到了,没有就这样回家去呢?要是那男孩停下来跟某些别的孩子讲话,让他们知道班尼打算躲在他们觉得像一艘潜水艇的绿色箱子里,那个箱子就放在加油站的一辆拖车里呢?要是他其实知道化粪池是什么,而说了化粪池,不是潜水艇呢?然后,要是那个司机没有从车上卸下拖车,检查连结器是否可能受损,班尼会发现拖车可能很快就要离开,而替自己找别的躲藏地点吗?

  可是这些事都没发生。这是一连串的巧合。要是那些孩子没有厌倦他们在社区安全地带的躲藏处,决定把躲藏区域一路扩张到加油站那边呢?要是他们决定告诉警察或者父母这件事呢?然后会怎样,死亡会用别的方式带走班尼吗,若是如此,又是怎么带走?

  弗烈尔设法把心思转向别的事情;他有这么多的问题。不过这很困难。在这种种猜测跟怀疑之上,班尼人生最后时刻的影像仍然荼毒着他。没有任何怀疑的空间了;在车子开走的那个时刻,一切就太迟了。唯一可能有所不同的事情是,如果海默有告诉任何人实情,莎拉可能会更早知道班尼的命运真相。要救班尼的命还是太迟了,因为那男孩在第二天以前都没听说他朋友失踪了。他听到来家中拜访的警察说他们在搜索班尼时,他曾经设法要告诉他们,不过那些男人看起来这么严肃又不肯相信,让他改变了想法。他对状况解读错误,以为光因为他曾经打算跟班尼一起躲在加油站里,他就会惹上麻烦。孩子们被严格禁止越过隔开社区与车库之间的街道。警方因为他所说的话而板起脸孔时,他童稚的心灵很快就告诉他,班尼可能在他失踪以前就离开他的躲藏地点了,他改变了他的说法。

  弗烈尔告诉自己,没完没了地重复思索这件事没有意义;很明显,在另一个男孩终于听说消息以前,班尼就已经死了。他要是还有意识,在化粪池从拖车上被拿下来,摆在被带到海斯泰里的船上时,他就会让人知道他的存在了。在车子开走,他领悟到他的情况时,他可能有过一阵低血糖痉挛;他在惊恐状态下所需要的胰岛素,是他削弱的身体功能所无法提供的;再往后就没有希望了。为什么他在拖车再度扣回车子上的时候,没有让人知道他在那里,是个永远不会有人回答的问题;也许他考虑过,却害怕拖车的主人会骂他一顿。但说真的,如果有任何人该被责怪,那个人就是弗烈尔自己。如果他没有去见莉芙,他就不会撞到另一辆车,而班尼跟那男孩出现在那边的时候,那辆拖车就不会在那里,然后班尼就会躲在某个固定的东西后面,被人找到,生命也会继续,一如本来应有的情况。

  「我真是个白痴,达格妮。」他没有解释这句话,她也没有逼迫他。

  「我想我们应该走了。如果你确定你想跟着来的话。」她的语调很尴尬,就好像她担忧他们的对话会变得很私密。他不怪她。「我找到一个船长愿意载我们过去。维佳也会来,我没在执勤,所以他在场会比较好。不过海上状况不好,所以如果你会晕船,我会建议你多考虑一下。」

  弗烈尔注视着她。他一点都没想过他会不会晕船,因为他很少到海上。这也不重要,他做好了准备,即使内脏都吐出来也要去海斯泰里。

  「我要跟妳去。」他的声音里包含他灵魂里缺乏的所有确信。

  ❄

  手电筒在对抗黑暗时没什么用处,不过从船只的甲板上,弗烈尔可以看到夹在海滩与山脉之间那片低地上的房屋轮廓,山脉的上半部跟云层浓密的夜空混成一气,无法区别。

  「我设法警告过他们。」船长紧抓着他用来把船绑紧在码头上的绳索。海上波浪起伏,最好确保他们回来的时候船还在那里。「我不想把他们吓到魂飞魄散,所以我没说太多细节,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这栋房子名声不佳。你们可以从那里看到峡湾,而且可能有一大堆人死时就看着那边,那是他们此生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那一定有某种影响。没有什么比得上一个溺毙者的绝望,也许这是有传染性的。」

  维佳嗤之以鼻。「我们会去拜访他们一下,我们要去的就是他们的房子。你说他们的手机关机了,而且还没打电话?」

  「没打,不过我没期待他们打来。我们已经说好我会在明天晚上来接他们。我希望他们现在已经准备好离开了,这样我明天就不必跑这一趟。气象预报相当糟,所以他们可能会被困在这里,多待一两天。他们把手机关掉并不奇怪,我要他们节省电池,免得出了什么事。他们可能把我的话听进去了。」

  弗烈尔关掉他的手电筒,以便保存电力。「那栋房子看起来空荡荡的,跟其他房子一样暗。」

  船长给他一个纡尊降贵的眼神。他不需要手电筒,就可以看出那个男人有多藐视他。弗烈尔整趟旅程中都坐在那里,脸色苍白又沉默,虽然这跟晕船全无关系。他专注于听他的旅伴们有来有往的闲聊,有时候降低音量说些他没打算弄懂的事情。用这种方式,他设法保持头脑冷静,没有一想到眼前要来的事情就崩溃。对于他并不相信的上帝,他祈求那个化粪池还没接上去,祈求那个男人在能让化粪池运作以前就失踪了,也祈求基于相同目的从雷克雅维克来到这里的那三个人,先开始别的计画,而不是先装上化粪池。他的孩子应该得到更好的待遇。他觉得想吐——但不是因为晕船。

  「老兄,这里没有电力。虽然那栋房子不像南方那边的屋子那样点了灯,他们可能人在那里。」

  「我了解。」弗烈尔很高兴这男人似乎对他是谁、或者他在那里做什么,完全没有概念。这确保了他对待弗烈尔的方式,是受到怜悯以外的因素所驱策,他觉得这样很好,这表示他崩溃的风险比较小。

  他们踏上码头,上了岸。码头在他们脚下发出响亮的吱嘎声,但只有沉默与寂静在海滩顶端等待他们。一度环绕着活跃生命的屋子,现在要不是空荡荡地杵在那里,就是被改建成夏季小屋。弗烈尔觉得这些建筑物好像充满希望地凝视着他们,纳闷地想居民是否回来了。在这些房子领悟到他们没这意思的时候,他半认真地期待听到一声轻柔叹息。不过当然了,这种事情没发生;只有静默,而且这种静默沉重得太古怪,以至于他们没有一个人想打破它。

  他们一语不发,就这样出发了。对弗烈尔以外的每一个人,这趟路都不过只是抵达那栋房子的一个必要部分:对他来说,在他导致至爱之人的悲剧以后,他现在走的每一步,在无可避免的报应之中都是一个重要的阶段。也许酒精终于开始生效,要不然就是忧郁终于开始抓住了他,但弗烈尔觉得,他好像可以从通往码头的小径两侧那些枯死的植物之间,听到一种耳语声。他们的手电筒光束撒下奇特的阴影,让那里看起来像是有某种东西在两侧移动。光锥不规则地来回挥舞,让他们很难把眼睛聚焦在任何东西上。

  在某个地方,弗烈尔认为他听到几公尺以外有脚步声,就像是有人走在小径旁边,一个不想被看见的沉默护送者。他停下脚步,然后把他的手电筒扫向周围,指向左右侧,再指向没有栽种过的高地,却什么都没看到。他也试着把光线照向小径周围的植物墙,但除了发黄叶柄之间的黑暗以外,什么都没看到。

  「什么?」在他站起来瞪着灯光的时候,达格妮已经转身走回他那里。

  「我以为听到了某个人的声音,但什么都看不到。」他直起身体。

  「可能只是一只狐狸。这里有很多狐狸。」她注视着他,就好像在搜寻他失心疯了的迹象。「你可以在这里,或者在下面的码头等。在我们知道你的理论正不正确以后,我们就会来找你。你不一定要全程跟我们在一起,而且这样可能并不明智。」

  「不,不,我很好。别担心。」弗烈尔设法看起来很有信心。当然他应该等待,让他们在一切结束以后再叫他,但他不能这样做。他想要用自己的眼睛见证揭露他儿子行踪的每一步,而不是独自坐在黑暗中,等待可能会来的任何事情。

  「那么好吧,」达格妮听起来没有很相信。「你走前面。我不要你落在后头然后走丢。就现状来说,我们已经有够多事要担心了。」

  弗烈尔没反对这一点,因为这样比较简单,还会加快流程。他也不可能否认,在达格妮打断他以前,他已经快要拨开旁边的植物,看看后面有什么了。他们在寒气中往前跋涉的时候,他小心地不回顾后方,或者把手电筒指向正前方以外的方向,所以达格妮不会发现,他还是觉得有某个东西在跟踪他们。他急切地渴望转头,问问她能不能听到灌木丛里的耳语或者劈啪声响,却又害怕她会直接把他送回船边,所以他咬着嘴唇,把逃跑的欲望推开,尽管他的身体对着他大喊保持警戒,逃离这种奇怪的威胁。在他们跨越一道小溪流,来到他们的目的地——那栋房子的时候,弗烈尔发现尽管空气凝滞寒冷,他还是全身汗湿。

  「这里像个坟场。」维佳立刻对他的措词感到后悔,设法要弥补。「我什么都没听到,甚至连打呼声都没有。」

  达格妮皱起眉头,她的表情在手电筒的光线下似乎变得夸张。「你确定是这栋房子,对吗?」她转向船长。

  「对。绝对没错。他们把船上所有的东西都带来了。」他指着一落木材,还有帆布下面难以辨认的某样东西。「我们不是应该敲敲门吗?」

  他们静静地站着,肩并着肩,盯着房子看。没有人对船长的建议有反应,虽然这是个明智的建议。弗烈尔认为这表示不只他一个人觉得事有蹊跷。他们走出小径的时候,声音就消失了,但这没有改变事实:空气中还是有某种令人不快的东西。就连这栋房子,在每一方面都是迷人的老派冰岛木造房屋,它静静矗立在那里,在他看来却很有压迫感,在挑拨他们敢不敢来敲门。手电筒光束设法照亮的,只有一小部分面对他们的山墙,还有本来应该看得到、却退却到黑暗中的长边墙。直取重点的是达格妮。

  「维佳,跟我来。我们去确认那些人状况的时候,你们两个在这里等。」

  「正合我意。」船长热情地拍了一下弗烈尔的肩膀。他似乎不介意必须在外面等。「我们会在外面静静等候,对吧?」

  弗烈尔稍微踉跄了一下——那老人没有节制他的力气,或许这是故意的。弗烈尔跟这栋房子无关;化粪池是在户外,也许已经埋在土里了。他甚至可能站在上面。这个念头让他本能地往旁边踏了两步,不过在他把手电筒的昏沉光束指向地面的时候,除了薄薄一层雪,没有什么东西可看。他纳闷地想,他是否应该在房子周围绕一绕,却无法叫自己去做;跟着达格妮和维佳一起行动会比较好。一个响亮的敲门声打破寂静,悬在半空中。

  「有人在家吗?」维佳的声音在回荡,弗烈尔认为在这种噪音之下,不可能有人还睡得下去。敲门声又开始了,维佳喊道:「我们是警察。我们要进来了。」门把的刮擦声很刺耳,不过并没有跟着出现暗示门被打开的吱嘎声。达格妮跟维佳接着绕过转角,说他们要去查察后门是不是没锁,要不然他们就必须破门而入了。

  弗烈尔跟船长自动跟上他们,保持在后方够远的距离,免得让人觉得他们想跟着进去,却又近到可以看见出了什么事。达格妮跟维佳踏上一个旧阳台,处于一个相当可悲的修理状态,然后就直接开始做事,用力敲着门,并且对那些理应在屋内的人大喊。

  「当然,他们可能在下面的医师家,」船长对着维佳喊道,这时这个年老而健壮的警官正要去撞门,肩膀先上。「我现在记得了,我让他们拿走那副钥匙,这样如果他们碰上了任何⋯⋯不方便的事,就可以搬到那里去。」

  维佳跟达格妮转向他们。看不到他们的脸,不过很显然他们对船长的话不是很高兴。「那里有光线,或者烟囱有烟升起吗?」

  「呃,没有。」老人往弗烈尔这里靠近一步,就好像要征召他当队友。

  「那么好吧。如果他们不在这里,我们就去看看那栋房子。」他们两个都转回门口,维佳去撞了那片疲态尽露的老木头门。它发出一声响亮的破裂声,却没有动摇。他又试了一次,然后再尝试第三次的时候,门猛然打开了。

  「噢,天哪!」达格妮跟维佳转向一旁,一秒以后那股恶臭也传到弗烈尔跟船长身边,逼着他们掩住口鼻。

  「那真是他妈的恶心!」维佳把口水吐在阳台上,弗烈尔也很想这么做。这种恶臭跟他曾经闻过的都不像,他在医学院的时候可是闻过某些很难闻的恶臭。这一种最像是他在法医学课程里记得的味道,那时候他们替一个在海中溺毙好几天才被发现的男人剖开肚子。一种带着盐分的腐败腥臭。

  有某个东西冲到门口,他们全都倒抽一口气。

  「见鬼了,那是什么?」船长现在站得离弗烈尔极近,近到弗烈尔必须微微踏到旁边去,免得失去平衡。他们挥舞着他们的手电筒,静静搜寻着答案。最后他们看到一个小家伙在弗烈尔旁边颤抖,一只肯定状况不好的小狗。牠的毛皮看起来黏乎乎的,而且瘦小的身体上有好几个地方黏成一团。

  「我忘了牠。他们带着这条狗一起来。」船长把一只手举到胸前。「差点吓死我了。」

  「还有别的事情是你忘记告诉我们的吗?」达格妮愤怒地经过他们身边,走向那条狗。「如果在我们进来以前,你就跟我们分享这个资讯就太好了。」她弯腰靠近那只小动物,牠起初退了几步,但接着就走向她,容许她把牠抱起来。「天啊,牠在发抖,可怜的家伙。你记得牠叫什么名字吗?」

  「伍迪、帕提,或者类似的名字。」船长瞪着那只狗,眼神没有特别仁慈。「真是凄惨的小破烂。说那是只狗⋯⋯」

  达格妮没有回答他,却把狗交给弗烈尔。「看着这只狗。我不打算在我们能回来以前追着牠到处跑。」

  弗烈尔接过那条狗,狗儿望进他眼里,好像在检查他是否值得信赖。牠小小的身体感觉上不过是皮包骨,要不是有一阵颤抖在那条狗四肢之间传递,他可能很容易就忘记他还抱着牠。弗烈尔用他空出来的手抚摸那可怜家伙的头,不怕牠会咬人。这对他真的不重要,被咬甚至有可能让弗烈尔觉得好一点。不过那条狗没表现出任何想咬他的迹象,反而闭上眼睛,微微地放松下来。然后牠把头转向房子,轻声低吼着,在弗烈尔安全的怀抱里恢复了牠的勇气。在他调整这小生命在他怀里的位置时,他注意到摸过狗以后,手上被某种东西弄脏了。

  他看不清楚那是什么,不过在他嗅闻自己的手时,发现那是血。出于本能,他抱着那条狗远离他的身体,然后呼唤达格妮跟维佳。「这只狗身上都是血!」他们转身来看。「不过牠没受伤,所以一定是别人的血。」他们点点头,脸色严肃,然后转回去面对屋子。

  「什么?」船长用他的手电筒照那只狗,在看到弗烈尔说的东西以后往后退。「妈的这是什么⋯⋯?这样看起来不妙。」他转向屋子。「我很高兴我不必进那里去。」

  他们注视着维佳跟达格妮用手臂关节掩着口鼻,走了进去。弗烈尔跟老人什么都没有说,但透过没有窗帘的窗户,他们注视着手电筒的光线在屋内移动。光线突然间停下来,然后在同一个地方上下来回移动。一会儿以后,其中一道光束朝着来处出发,达格妮跟着出现在门口,来叫弗烈尔。

  「你可以进来吗?我们找到一个女人,她似乎受伤了,我想你最好在我们移动她以前来看看她。」

  弗烈尔把狗交给船长,他不怎么高兴要接下这骯脏的家伙,又一个人被撇在屋外。不过达格妮不准他移动,而她严肃的口气让那个男人听命了。在匆促之间,达格妮跟弗烈尔都忽略了要抵挡那股臭气,挂在门口就像看不见的帘幕。但他们一进屋就忘了那一点。弗烈尔能看到的一点点屋内装潢,看起来就跟他期待的一样:一切都相当老旧破烂,虽然有几个地方看得出屋主企图翻修这个地方——而就连昏暗的灯光都无法掩饰他们做得有多糟。

  「她在这里。」达格妮让路给弗烈尔,让他进厨房。「小心后面地板上的洞。你不会想要栽下去,味道似乎是从那里来的。」维佳弓着背面对一个脸朝下躺在地板上的人,她的头躺在一片暗色池子里,弗烈尔希望那不是血,但他怀疑,那几乎可以肯定就是血。那样可以解释狗的状态。

  弗烈尔搜寻着那个女人的生命迹象。他用手沿着她的颈背摸下来。没有受伤。他要求维佳把一把刀交给他,然后用那把刀去掉那女人的衣服。她苍白的背部露了出来,他检查了她脊椎的其余部分,看起来未受损伤,而且无法找到任何别的伤势。她的呼吸不规律又带着杂音。

  「帮我把她翻过来,要小心。」维佳匆忙地遵从,他们一起把受害者翻成仰躺姿势。维佳看到她的伤势时,惊讶得身体一阵。血红的十字架被刻到她脸上,她没有失去眼睛就要算她走运了,那些割痕离眼睛极近。弗烈尔把手伸向维佳的手电筒,然后瞄准光束,以便看得清楚一些。他用尽全力才没有让那女人的头跌回地板上。弗烈尔可以发誓,他听到低微、卑鄙、孩子气的笑声,从他背后地板上的洞里冒出来,但他太过震惊,无法感受到害怕。

  那是莉芙。或者说,还剩下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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