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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你一辈子都生活在山洞里,否则你一定知道大约一千年前,喷发的火山用了不到五分钟,就将伟大的佩列尼斯城掩埋在了一百万吨火山灰之下。你可能不知道的是,在失去了一半的东部行省后,带领人民撑过瘟疫和饥荒、被后世冠以“智慧”称号的学者皇帝兼哲人国王尤金四世,派了三个卫兵团去城市遗址,把佩列尼斯挖出来,并坚持要求用铲子和小刷子清除被压实的灰尘,避免损坏文物。他们忠实地执行了命令,最终,花了三年时间,以及足以买下第五舰队(或者能养活两个行省的粮食)的高昂费用后,他们成功了。
这份官方挖掘报告比我早出生一百年,几经转手后,保存到了工程兵团的档案室中。大概因为这个项目涉及挖地吧,总之,最终被我读到了。他们的发现非常奇怪,让见多识广的卫兵长官大为震惊,于是把这一切记录了下来。你可以感受到他深深的崩溃,因为报告一开始还是教科书式的军事化行文,到最后却变得东拉西扯,连句子都不通顺了。肯定有一些特殊的影响导致了这种变化。
他们发现了人形的东西——不是尸体,是一层坚硬的灰色外壳,让人想起铸铜师的失蜡工艺。轻轻一敲,外壳就会碎掉,里面什么也没有,肉和骨头早已腐烂、渗出了多孔的外壳。因为所有信息都在壳的内侧,所以无法辨认出脸部、长相等细节。只能看出它们曾经包裹着人类——无法进一步细分。他们全在几分钟内被固定了。天翻地覆的那一刻,他们可能正过着再平凡不过的生活。
报告写到,由于火山灰降落速度极快,根本来不及恐慌。许多死者显然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发现有人在床上睡觉,有人坐在凳子上写账本,有人蹲在便盆上,一对夫妇正在床上打得火热,像冷巷抽刀子一样眼里只有彼此——说不清是感人还是愚蠢。他们没发现门外的人正在惊慌乱跑,正跪在祭坛前祈祷,正痛苦地倒地扭动。一切发生得太快,他们毫无意识,只留下模糊的人形,没有脸,无法细分的人类。
这就是世界的变化规律。快的时候我们根本来不及反应,慢的时候又完全注意不到。直到后世学者回头记录过去,分析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时,才会划出红线——这一刻之前,世界是这样的,在这之后就成了另一幅样子。身处其中的人毫无头绪。你可能在睡觉,可能被别的事情缠住,可能正在小巷里偷偷拉屎或做爱,然后,一支看不见的笔画了一条线。帝国终结,黑暗时代来临。
变化发生时我恰好在场,意识清醒。我可能是唯一一个事先预料到、并一直留意于此的活人。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睡,琢磨着战车设计的一些细节。我知道福提努斯在家,快睡着了;尼卡今天执勤,所以他在陆军总部,可能正在拟定值班表;艾科玛正在和一个清洁工下跳棋。后来我好像问过阿塔瓦杜斯当时在哪里,他好像告诉了我,但我已经忘了他的回答是什么。总之,当历史的灰烬漫天洒落时,这就是我们的故事。没有人抬头看,所以当然没人亲眼目睹。
不过也没什么可看的,北门哨塔上的一个蓝帮小兵声称自己看到了火把,大约隔着七八百码远。他说,他当时觉得奇怪,谁会在这个时候进入敌营?他本想换岗之后就报告此事,但后来忘记了。谁知道呢?也许这就是改变一切的那一刻,也许是另一拨人骑马进营,而他开了小差,或者在黑暗的角落里悄悄撒尿。
不过不重要。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就像佩列尼斯人无法阻止火山灰一样。
第一次察觉到异样时,我们看到一列士兵出现在猪背山山顶,沿着以前的西干道朝山谷前进。但大部分人都是执意要往好处想的傻子。所以我们相信他们是帝国军,来解救城市了。一时间,大家都爬到城墙上想看个究竟。视力特别好的人被推到了前面;据说,那些人全都穿着红色斗篷,拿着标准步兵盾牌,看起来确实像我们的人。所以,当纵队向左急转、走进托尔路,眼看着不打算回城,而是朝着敌营前进时,大家把蓄势待发的欢呼声生生憋了回去。好吧,我们都说,他们要跟敌人打一仗。但随即,有人骑着马的出营迎接。双方首领简短交谈几句后,纵队进入军营,有人开始生火做饭款待他们。
从早上一直到午后,他们一队接一队进入军营,搭起帐篷,堆好盾牌和长矛,从货车上卸货,排队吃豆子和熏肉。总数估计有两万人,误差在几百人上下。这是第一天。
第二天,又有八千增援。两天后,一万二。那天之后又来了九千人,大部分是骑兵。五天之后,二万一。九泉村和古堡村之间的平原上挤满了他们的货车,城里女人以前常去洗衣服的河边草地变成了役畜的牧场。
七加四等于十一。十一万——墙外的人几乎和墙内一样多。
“你是对的,”尼卡对我说,“他们在等待,现在能猜到他们在等什么了。”
确实,我默念道。但这说不通,我肯定忽略了什么,可能还发生了一些别的事(比七万的增援部队更加重要的事),而我们却没注意到。
“帝国的东西。”阿塔瓦杜斯重复道,“所有东西都是帝国发放的,他们肯定占领了克拉希斯。”
我提醒他,克拉希斯已经被烧成灰了。“显然没烧干净,”他回答说,“帝国所有物资都在克拉希斯集散,这些东西肯定来自那里。”
“可能是用剩下的,”有人说,“我们出售过很多多余物资。”
“也不可能这么多,”阿塔瓦杜斯反驳道,“而且只会出售淘汰下来的型号。”
“或许是他们仿制的,”格利西里乌斯说道,他是个年轻人,刚刚被我提拔成少尉,“隔得这么远,看不出来真假。”“我认为克拉希斯军需处的官员在私卖物资,”盖塞利克说,“他们是一群卑鄙小人,是吧老大?”
“是的,”我说,“但这规模……七万套全套装备啊。”
“不算什么,”盖塞利克笃定地说,“你去过克拉希斯,知道他们的仓储量多么恐怖。而且,我早就听过那里浪费极大的传闻。你拿着一张二十根三号螺钉的单子去仓库,他们会说,抱歉,你不能只领二十个。要么没有,要么就领一千根,给你装成几桶。我猜胸片和锁子甲链环也是这种情况。”
“有可能,”我说,“虽然不能确定,但说得通。很多物资都是这么发放的,我对此非常清楚。”
我想等他们继续,但事实不是由民主讨论决定的。如果一个假设与事实不符,它就不成立,不论多少人给它投了票。我其实已经大概摸清了敌人获取装备的途径,但现在还不是明说的时候。
但艾科玛不同,她喜欢用事实打你的脸。“再明显不过了,”她说,“他们的装备和第一批敌军一样,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
“我也这么想过。”我说。
“当然了。不然为什么没人来救我们?因为他们都死了呀。”
“小声点。”
她睁大眼睛,压低了嗓子,“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他们一直在城外等待,是因为想搞定所有帝国军再动手。”
她明显恢复得挺好。“还不确定。”我说。
“所以你还在骗自己。”
“也许吧,”我说,“但七万不是小数目。他们是从哪儿来的?而且,”我赶在她打断之前继续说,“他们自己的伤亡也不小,如果所有行省的帝国军都被全歼,那最初的兵力肯定远多于七万。假设损失了五万吧——至少有这么多——也就是说,十二万能征善战、能与帝国军匹敌的士兵,他们是哪儿冒出来的?”
她皱了皱眉。“是啊,”她说,“杀掉普利斯卡将军的那支军队至少四万人,没人能解释他们是从哪儿来的。同一个谜题,现在只是数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