缔造新世界
【陶德】
出现在我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是转身逃跑。一直跑,一直跑,永不停歇。“我倒是乐意看到这一幕。”戴维站在门内说道,笑得好像刚拿了什么大奖一样。
那儿有那么多人,那么多长长的白脸回头看着我。他们纷纷瞪大了双眼,嘴巴位于脸庞较高的部位,嘴巴很小,龅牙突出,耳朵也根本不像是人类的耳朵。
不过,我还是看见了其中一张男性的脸,难道不是吗?我仍然看到了一张不那么麻木却很惶恐的脸庞——
同时也很痛苦的脸庞。
很难判断哪些是男性,哪些是女性,因为所有人的皮肤上都长满了地衣和苔藓,不过这里似乎囊括了所有斯帕克族家庭,染上斯帕克病毒的大人保护着染上病毒的孩子,而且也一定是染上斯帕克病毒的丈夫保护着同样染上病毒的妻子,他们彼此环绕拥抱,脸紧紧贴在一起。所有人都沉默着——
沉默着。
“就是说啊!”戴维说道,“你敢相信他们把解药给了这帮怪物吗?”
现在斯帕克人纷纷看向戴维,他们发出了一种古怪的“咔嗒”声,声音随着彼此的眼神交会和点头示意在人群中传递。戴维举起手枪,往修道院里走去。“你们想干什么?”他厉声说道,“给我个理由!快点儿!给我个理由!”
斯帕克人聚成一小撮一小撮的,彼此靠得更紧了些,尽量往后退,离他远一点。
“给我滚进来,陶德,”戴维说道,“要干活了。”
我没有动。
“听见没?给我滚进来!他们是动物。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
我还是没动。
“他曾经杀过你们的一个同胞。”戴维对斯帕克人说道。
“戴维!”我喊道。
“他用一把刀割掉了它的头,锯了很久很久——”
“别说了!”我冲他跑过去,想堵住他那张该死的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可他就是知道,他必须马上闭嘴。
离大门最近的那群斯帕克人一看到我过来就跑开了,给我让开了一条路,他们满脸惊恐地看着我,父母纷纷将孩子护在身后。我狠狠地推了下戴维,可他只是哈哈大笑,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然身在修道院墙内了。
而且我这才看清楚这里究竟有多少斯帕克人。
修道院的石墙圈住了一大片土地,但里面只有一栋房屋,像是仓库的模样。其余部分被划分成了小块田地,周围分别围上老旧的矮门和木篱笆。田地荒芜,里面长满了很高的杂草和荆棘,一路蔓延至基本几百米开外的后墙处。
目之所及都是斯帕克人。
成百上千的斯帕克人分布在这整片土地上。
也许有一千多个。
他们拥挤着往修道院墙边靠,在腐朽的篱笆后面拥作一团,成群结队地坐着,或是一排排地站着。
但是他们都望着我,如墓穴一般寂静,而我的声流则充斥在整个修道院中。
“他是个骗子!”我说道,“事情不是那样的!根本不是那样!”
不过事实究竟是怎样的?我要怎么解释那件事?
因为我确实杀了他,难道不是吗?
不论戴维是以什么方式说出了这件事,情况都会变得这么糟糕,我的声流完全失控了,吵到他们都捂住耳朵看着我。我无法用谎言掩饰、无法混淆视听,在这群斯帕克人的凝视下,我脑子里一片混乱。
“那是场意外。”我说道,语气越发微弱,目光扫视着一张张古怪的脸,但在斯帕克人身上丝毫没有声流的迹象,我不知道他们发出的咔嗒声是怎么回事,所以更加茫然。“我不是故意的。”
可是,没有一个人回应。他们只是盯着我看。
身后的大门再次开了,吱嘎作响。我们纷纷转过头。
进来的是法布兰奇的伊万,当初他没有反抗便加入了那支军队。
瞧瞧他做了个多正确的选择。他身穿军官制服,后面还跟着一队士兵。
“小普伦提斯先生。”他说道,冲戴维点头示意,后者也予以回应。伊万看向我,那是一种我看不懂的眼神,我也没听到他的声流。“很开心见到你,休伊特先生。”
“你们认识?”戴维尖锐地问道。
“以前认识。”伊万说道,仍看着我。
可我一个字都没对他说。
我在忙着往声流里换上相应的画面。
法布兰奇的画面。希尔迪、塔姆和弗朗西亚的画面。那里发生了大屠杀,一场没有祸及他的大屠杀。
他面露恼怒神色:“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样你才能活下去。”
我又换了一幅他的故乡陷于火海的画面,男人女人还有孩子都在大火中丧生。
他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这些男人会待在这儿充当守卫。你们的任务是监督斯帕克人清理田地,保证他们的饮食。”
戴维翻了个白眼:“嗯,我们知道这么做——”
伊万已经转过身往门外走去,留下了十个手持步枪的人。他们爬上修道院墙顶,各守一个据点,已经在墙边的铁丝网旁开始了工作。
“十个配备步枪的士兵加上我们,对抗所有这些斯帕克人。”我小声说道,不过声音还是盖住了我的声流。
“啊,没事的。”戴维说道。他冲着离他最近的斯帕克男人举起手枪,但那或许是个女人,怀里抱着个斯帕克婴儿。她将婴儿侧向一边,用身体护着孩子。“反正他们也不会反抗的。”
我看到了那个保护自己孩子的斯帕克人的脸。
她的脸上是一副挫败的表情,我心想。他们都是如此,而且他们心知肚明。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嘿,猪头,看着吧。”戴维说道。他高举双手,吸引了所有斯帕克人的目光。“新普伦提斯市人!”他喊道,双手挥舞着。“我来宣布你们的厄运!”
而他只是仰天大笑,笑了又笑。
戴维决定监督斯帕克人清理长满矮树的田地,但这只是因为,他这么做的话,供应食物和水的任务就落到了我身上,我得从仓库中往外铲饲料,再放满水槽的水。
不过这是农活,我做惯了,这是本和基里安每天都会让我干的杂活,为此我过去常常抱怨。
我抹了把眼泪,继续干活。
在我工作时,斯帕克人始终尽量与我保持距离。老实说,我倒无所谓。
因为我发现我简直无法直视他们。
我一直低着头,继续铲饲料。
戴维说他爸爸跟他说过,斯帕克人多为仆人或厨子,不过市长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市民应将他们锁在家中,直到昨晚我熟睡时,军队才将他们接了过来。
“大家让他们住在自家的后花园中。”戴维说道。从清晨到中午,他盯着我一铲一铲地挖着饲料,嘴里嚼着本该属于我们两人的午饭。“你相信吗?就好像他们也是那该死的一家人中的成员。”
“也许他们就是呢。”我说道。
“不过他们再也不是了。”戴维说着站起身,掏出手枪。他冲我咧嘴一笑。“继续干活。”
我清理了仓库中的大部分饲料,不过离完工似乎还远着呢。而且,五个水泵有三个是坏的,直到日落时分,我才修好了一个。
“该走了。”戴维说道。
“我还没干完。”我说道。
“那好,”他说道,径直走向大门口,“那你就一个人待在这儿吧。”
我回头看向那些斯帕克人。这一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他们尽量远离士兵和前门。
也尽量远离我和戴维。
在我来回张望的时候,戴维已经往门口走去。他们的食物不够吃,水也不够喝,没有地方上厕所,也没有任何可以遮风蔽雨的棚子。
我冲他们伸出手,可他们什么都没说,没跟我保证会做好任何工作。他们只是看着我放下手,然后跟着戴维出了大门。
“真是个勇敢的男人,呃,是不是啊,猪头?”戴维说着解开马缰绳,他管那匹马叫“死神”,不过它似乎只对“松子”这个称呼有回应。
我不理他,因为我在想斯帕克人的事。我要善待他们,我一定会做到这点的。我会保证他们有足够的水和食物,我会尽我所能去保护他们。
我会的。
我向自己保证,因为她一定也希望如此。
“哦,我来告诉你,她真正希望的事情吧。”戴维冷笑道。
然后我们又开始打架了。
我回到塔里,里面换上了新被褥,屋子的一侧铺了张床垫和床单,另一侧的莱杰市长正坐在自己的床铺上吃一碗炖菜,他的声流叮当作响。
那股难闻的气味也不见了。
“没错,”莱杰市长说道,“猜猜看是谁清理的?”
事实证明,是他做了打扫的工作。“正当的工作。”他耸耸肩,冲我说道,但是从他淡灰色的声流里还传出了别的声音,所以我觉得他并不真的相信那是什么正当工作。“我想这是个象征吧。我从峰顶跌入了谷底。如果不那么残酷直白的话,倒还挺有诗意的。”
我的床上也放着炖菜,我将菜端到窗户旁,俯瞰整个城市。
这个城市正开始发出嗡嗡声。
这座城市的男人身体里的解药已经开始失效,我也开始能听到他们的声流。在各家各户各栋房屋里,在远处的辅路上,在树林后面。
声流回到了新普伦提斯市。
就算步行穿过曾经只有146个男人的老普伦提斯镇,对我而言,也是难事。新普伦提斯市的男人数目一定是这个数字的十倍,男孩儿的数目也是十倍。
我不知道这要如何才能忍受。
“你会习惯的,”莱杰市长说道,他吃完了自己的炖菜,“记住,我在这儿住了二十年,才找到解药。”
我闭上双眼,却看到一群回头盯着我的斯帕克人。
一群审判我的斯帕克人。
莱杰市长拍了拍我的肩膀,指着我那碗炖菜:“你要吃吗?”
那晚,我梦到了——
梦到了她——
太阳照在她的后背,我看不到她的脸,我们在山坡上,她嘴里在说些什么,可身后的瀑布咆哮声太大,我就说:“什么?”等我伸手去够她,却摸不到她,收回手时,发现上面沾满了血——
“薇奥拉!”我叫喊着,在黑暗中气喘吁吁地坐起身来。
我看向躺在床垫上的莱杰市长,他背对着我,可他的声流并没有睡,是他醒着时的那种灰色声流。“我知道你醒了。”我说道。
“你的梦太吵了,”他没有回头地说道,“那是个重要的女孩儿吗?”
“不关你的事。”
“我们只需要熬过去,陶德,”他说道,“我们所有人现在只能这么做。活着,然后熬过去。”
我面向墙壁。
我束手无策。至少在他们抓了她的情况下。
至少在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情况下。
至少在他们还有机会伤害她的情况下。
要活着,然后熬过去,我心想。
我想到了还在外面的她。
我喃喃地,对她低声说道,不管她身在何处。“要活着,然后熬过去。”
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