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康复所
薇奥拉苏醒
昨天【薇奥拉】
“冷静点,姑娘。”有个声音——
从光亮中传来——
我眨了眨眼,睁开。一切都是纯白的,那么耀眼,就像是一种声音。里面有个声音传了出来。我眩晕无力,体内有一股疼痛,可是光线太过明亮,我无法思考——
等等——
等等——
他当时正抱着我下山——
就在刚才,他抱着我下山,赶往港湾市,就在——
“陶德?”我说道,听到自己声音嘶哑,像塞满了棉絮和浓痰,可我使劲发声,逼自己在这明亮到几乎要晃瞎双眼的地方说话:“陶德?”
“跟你说了,你现在需要冷静。”
我听不出那是谁的声音,是个女人的声音——
一个女人。
“你是谁?”我问道,挣扎着坐起身,拼命伸手去感知周围环境,我感受到了空气中的凉意,还有一种柔软的触觉——
这是一张床?
内心的恐慌开始蔓延。
“他在哪儿?”我喊道,“陶德?”
“我不知道什么陶德,姑娘,”那个声音说道,她的身形也逐渐变得清晰,那一片光亮渐渐分化成稍显黯淡的一块块区域,“不过我知道,你现在绝对不可以问问题。”
“你中枪了。”又一个声音说道,这是另一个女人,比第一个听着年轻些,位于我右边。
“你闭嘴,玛德莲·普尔。”第一个女人说道。
“好的,柯伊尔助医。”
我不断眨眼,逐渐看清了面前的景象。我躺在一张白色的窄床上,身穿单薄的白袍,从背后系住。面前站着一位既高大又丰满的女人,她的白大褂上缝了一只往外伸出的蓝色小手,从肩膀上耷拉下来;她双唇紧闭,表情严肃。这是柯伊尔助医。在她身后是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孩,站在门口,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水。
“我是玛迪(1)。”女孩说道,偷偷笑了一下。
柯伊尔助医说:“快出去。”连头都没回。玛迪离开时看了我一眼,又冲我笑了下。
“我这是在哪儿?”我问柯伊尔助医,呼吸依然急促。
“你是说这个房间吗,姑娘?还是这座城市?”她盯着我说道。“还是说,这个星球?”
“求求你,”我说着,眼中突然噙满泪水,我很气自己,不过还是继续说道,“之前我跟一个男孩儿在一起。”
她叹了口气,偏过头,转瞬之后,她又扁了扁嘴,然后坐到我床边的椅子上。她表情严厉,头发紧紧扎在脑后,要说顺着她的辫子能爬上去也不夸张。她结实又高大,一点儿都不像是那种开得起玩笑的人。
“我很遗憾,”她说道,几近温柔,我是说几近,“不过我不知道什么男孩儿。”她蹙眉,“昨天早上,你被送到这栋房子里来疗伤,奄奄一息,我都不敢确定能不能把你救回来,只是得知,可以毫不含糊地说,你活着,我们才能活着。除此之外,我恐怕就一无所知了。”
她等着看我如何消化这些信息。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消化。
他去了哪里?他们对他做了什么?
我偏过头不看她,想好好思考一下,可我腹部的绷带绑得太紧了,根本坐不起来。
柯伊尔助医将手覆在眉头:“你已经醒过来了,”她说道,“但我一点儿都不确定,你是否会感激我们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回到这个世界。”
她告诉我,普伦提斯市长来到了军队谣言满天飞的港湾市,谣传这支军队很庞大,庞大到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摧毁这座城市,庞大到可以将整个世界付之一炬。她还跟我说了有个叫莱杰的市长投降的事儿,他冲那些打算奋起斗争的人大声叫喊,而大多数人也同意“将整座城市像上菜一样拱手相让,还打了个蝴蝶结”。
“然后就是康复所,”她说道,语气中流露出真切的愤怒,“这里突然变成了容纳所有女人的监狱。”
“那你是位医生了?”我问道,可我只感受得到胸口往里收紧,仿佛被庞然大物压着,一直往下沉。因为我们失败了。就算我们比军队跑得还快,也改变不了什么。
她的嘴巴微微一抿,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很淡很淡,仿佛我刚刚错过了什么。不过,那笑容并不残忍,我发现自己不那么怕她了,不那么怕这间陌生的房子了,也不那么忧虑自己的处境,我反而更担心他。
“不,姑娘,”她说着,挺直脊背,“我相信你知道,新世界没有女医生。我只是个康复师。”
“那有什么区别?”
她又将手覆在眉头:“究竟有什么区别呢?”她放下手,搭在腿上,然后低头看着它们。“我们虽然被关在这里,”她说道,“还是听到了一些流言,对吧。流言说整个城市的男人和女人被分开了,说军队可能就在今天抵达,说不管我们多么友好地投降了,他们还是会将我们屠杀干净,尸体扔得漫山遍野都是。”
此刻她看我的目光更加严肃:“然后你就来了。”
我转过头不看她:“我并不特别。”
“真的吗?”她似乎不太相信,“你的到来令整座城市都被一清而空,他们命令我抢救你,只有救活了你,我才能免受惩罚。你,”她向前探身,确保我在认真听,“刚刚从远处那一大片黑暗中跑来?”
那一瞬间,我屏住呼吸,希望她没有察觉到。“你怎么会这么想?”
她又露齿而笑,笑容变得不那么友好。“我是个康复师,首先看到的就是皮肤,所以才知道得这么清楚。皮肤会告诉我们一个人经历过的事,告诉我们他们去过哪里、吃了什么,告诉我们他们是怎样的人。姑娘,你的皮肤表面有些磨损,可是其他部分是我干这一行二十多年以来所见过的最柔软最白皙的皮肤。你根本不是这个农民星球上的人。”
我还是没有正视她。
“当然,我们还听到了那些涌进城里的难民传播的流言,说更多的移民即将来到这儿,人数成千上万。”
“拜托了。”我轻轻说道,双眼再次噙满泪水。我努力忍住眼泪。
“从新世界来的女孩儿绝不会问一个女人她是不是医生。”她最后说道。
我咽了下口水,用一只手捂住嘴。他在哪里?我根本不关心这一切,我只想知道他在哪里。
“我知道你很怕,”柯伊尔助医说道,“可身在这座城市的我们比你还要害怕,对此我也无能为力。”她伸出粗糙的手,触碰我的胳膊。“不过,你可以为我们做些事。”
我再一次吞咽口水,但是没有说什么。我只有一个人可以信赖,可他不在。
柯伊尔助医往后靠在椅子里。“我们的确救了你一命,”她说道,“告诉我们一点儿信息就足以回报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环视整个房间,窗口洒进阳光,窗外是树林和一条河流,我们曾经沿着这条河来到这里,以为这里是安全的。在一个阳光如此明媚的日子里,门口似乎不存在任何危险,似乎不会有任何军队来临,似乎不可能发生什么坏事。
可是,的确有军队要来这儿,的确如此。
而且,他们不会是柯伊尔助医的朋友,不管发生了什么——
胸口一阵刺痛。
我吸了口气。
然后开口了。
“我的名字,”我说道,“叫薇奥拉·伊德。”
“还有很多移民要来吗,哈?”玛迪笑着说道。我侧身躺着,由她为我解开腹部那条长长的绷带。里面浸满了血,而我皮肤上面风干的血迹布满了灰尘,染成了锈斑的颜色。我肚子上有个洞,用细线缝了起来。
“这里为什么不疼?”我说道。
“绷带上抹了复方草根,”玛迪说道,“天然的麻醉剂。你感受不到疼痛,不过你大概有一个月上不了厕所。而且,你不出五分钟就会睡熟。”
我碰了碰弹孔周围的皮肤,动作很轻很轻。背后还有子弹进入我体内的弹孔。“我为什么没死?”
“你更想死吗?”她又笑了下,笑容逐渐变成了我所见过的最欢快的皱眉。“我不该开玩笑的。柯伊尔助医总说我缺乏康复师应有的严肃气质。”她将一块布放入一盆热水中蘸湿,开始为我擦拭伤口。“你没死是因为柯伊尔助医是港湾市最好的康复师,比他们本市那些所谓的医生医术好多了。就算坏蛋都知道。要不然,他们为什么把你送到这里来,而不是送到诊所去?”
她跟柯伊尔助医一样,身穿白色长大褂,不过还戴着一顶短白帽,上面缝了只伸出来的蓝色小手,她跟我说这是学徒才戴的帽子。不管这个星球上怎么计算年龄,她都比我大不了一两岁,可她覆在我伤口周围的双手沉着、温柔且坚定。
“所以,”她说道,声音格外小,“那些坏蛋究竟有多坏?”
门开了。另一个戴着学徒帽子的矮个女孩儿探进身来,她跟玛迪一般大,不过是深棕色皮肤,头顶阴云密布。“柯伊尔助医说,你得马上停下手头的活儿。”
玛迪正在往我的腹部贴新绷带,没有抬头。“柯伊尔助医知道我只来得及做完一半。”
“我们受到了传唤。”那个女孩儿说道。
“听你这么说,我们好像一直受到传唤似的,柯琳。”绷带的质量跟我们飞船上的一样好,上面的药物已经让我感受到了清凉,也让我眼皮发沉。玛迪为我换好腹部的绷带,继续为我后背的伤口剪绷带。“我正在忙着工作。”
“来了个持枪的男人。”柯琳说道。
玛迪停下了正在缠绷带的手。
“叫我们所有人去市广场,”柯琳继续道,“包括你,玛迪·普尔,不管你是否正在工作。”她使劲将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我敢打赌,是军队来了。”
玛迪看向我,而我偏过了头。
“我们终究会见证自己的结局。”柯琳说道。
玛迪翻了个白眼:“你总是这么开朗,”她说道,“跟柯伊尔助医说,我一会儿就出去。”
柯琳厌恶地看了她一眼,不过还是走开了。玛迪为我绑好后背的绷带时,我已经睁不开眼了。
“现在睡吧,”玛迪说道,“会没事的,等着瞧吧。不然他们为什么要救你,如果他们打算……”她没有说完那个念头,只是咬紧了双唇,然后微微一笑。“我总是说柯琳太过严肃,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要严肃。”
合上眼之前,她的笑容是我最后见到的画面。
“陶德!”
我再次惊醒,那个噩梦猛然消失,陶德从我身边翩然远去——
我听到咚的一声,看到有本书从坐在床边椅子里的玛迪的腿上掉了下来,她正使劲眨眼保持清醒。夜幕降临,屋子里暗了下来,只有在玛迪原本读书的地方亮着一盏小灯。
“谁是陶德?”她问道,还没打完哈欠就笑意盈盈了,“你男朋友?”看到我的表情,她马上就卸下了讥笑,“重要的人?”
我点点头,依旧因为那个噩梦而呼吸沉重,头发因为汗湿粘在额头上。“重要的人。”
她从床边桌上的水壶里为我倒了杯水。“发生了什么事?”我说着,喝了口水。“你们之前被传唤了去。”
“哦,对,那件事啊,”玛迪说着往后靠,“挺有意思的。”
她告诉我,这座城市已经成了“新普伦提斯市”,不再是“港湾市”了。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就开始往下沉,这里的所有人都聚在一起,目睹军队开入城市,目睹新市长处决老市长。
“只不过,他并没有处决他,”玛迪说道,“反而饶了他。他说他也会赦免我们所有人。至于他拿走了声流解药这件事,大家都不太开心,天哪,过去六个月里,不受声流打扰的感觉是多么好啊!可是我们都应该了解我们生活的这个地方,并记住我们本来是谁。我们会一起缔造新的家园,准备迎接那些即将到来的移民。”
她瞪大双眼,等我说话。
“我连一半都没听懂,”我说道,“有解药?”
她摇了摇头,但也没说没有。“天哪,你的确不是本地人,对不对?”
我放下水杯,往前探身,压低音量说道:“玛迪,附近有通信枢纽吗?”
她看向我,仿佛我刚才问她愿不愿意跟我一同移居到月亮上去。“这样我才能联系飞船,”我说道,“外形可能像个弯曲的大碟子?或者像个塔?”
她若有所思。“山里倒是有座很旧的金属塔,”她说道,声音也很低,“不过我都不敢确定,那是不是个通信塔。那儿已经荒废很多年了。而且,你也去不了。外面有一整支军队,小薇。”
“塔有多大?”
“反正够大,”我们两人都是窃窃私语,“大家都说,他们今晚要把剩余的女人隔离开来。”
“要做什么?”
玛迪耸耸肩:“柯琳说是人群中有个女人告诉她的,他们也圈禁了斯帕克人。”
我按着绷带坐起身:“斯帕克人?”
“他们是本地土著。”
“我知道,”我坐得更直了些,绷带也绷得更紧了,“陶德跟我说过很多事,也跟我说过之前发生的事。玛迪,如果他要将女人和斯帕克人隔离开来,那我们就危险了,是最可怕的那种危险。”
我推开被子,想站起身,可肚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撕裂的剧痛。我痛呼出声,跌躺了回去。
“扯到缝针了。”玛迪啧了一声,马上站了起来。
“拜托,”我咬紧牙关忍着痛,“我们得离开这里。我们得快跑。”
“你现在哪儿都不能去。”她一边说,一边检查我的绷带。
这时,市长从门口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