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伊尔助医
【薇奥拉】
“有6艘飞船。”我在床上说道,这已经是我来到这儿的第三天了,而我与陶德也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不知道他和外面的人都经历了些什么。从这个房间的窗户望出去,我看到士兵时时刻刻都在行军,但也只是行军而已。这座康复所里的人们几乎都很担心士兵们会随时冲进门,做些可怕的事,宣告他们的胜利。
不过他们并没有这么做,只是不停地行军。还有些男人会将食物送到后门,康复师留在这里工作。
我们还是不能离开,不过外面不像是世界末日的样子。这出乎大家的意料,但是,柯伊尔助医似乎很确定,这只不过预示着更可怕的事正在伺机而生。
我不由得认同她的观点。
她皱眉盯着自己的笔记:“只有6艘?”
“每艘飞船上载有800名沉睡的移民和3个看管家庭。”我说道。我有点儿饿了,不过我知道,在她结束问话之前,我没东西可吃。“柯伊尔助医——”
“你确定全部看管家庭共有81名成员?”
“应该没错,”我说道,“我小时候跟他们的孩子一起上的学。”
她抬起头:“我知道这可能有点儿乏味,不过薇奥拉,信息就是力量,包括我们提供给他的信息和我们从他身上获得的信息。”
我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我不懂什么间谍活动。”
“这不是间谍活动,”她说道,重新埋头于她的笔记,“只是想摸清楚事实。”她又在便笺上写下了些什么。“一共4881个人。”她说道,差不多是自言自语。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这个数字比这个星球上的全部人口还要多,足以改天换地了。
不过要怎么改变呢?
“等他下次跟你谈话,”她说道,“你不能跟他说飞船的事儿。就让他一直猜,让他搞不清真实的数目。”
“我也会趁机尽量搞清楚一些别的事儿。”我说道。
她合上便笺簿,问话结束了。“信息就是力量。”她重复道。
我坐起身,真的受够了当病人的日子:“可以问你点事儿吗?”
她站起身去拿披风:“当然可以。”
“你为什么信任我?”
“因为你在他走进这个房间时脸上的表情,”她不假思索地说道,“在我看来,你像是遇到了最可怕的敌人。”
她啪地扣上下巴下面的披风扣子。我审视着她:“如果我能找到陶德或者爬到那座通信塔去就好了……”
“然后被军队抓起来?”她没有蹙眉,不过她双眼放光,“失去我们唯一的一个优势?”她打开门。“不行,姑娘,总统会来传唤你,等他来的时候,你从他身上得到的信息就能帮到我们。”
我冲着她离去的背影喊道:“你说的‘我们’指的是谁?”
可是她已然消失了。
“……在关于他的记忆里,我记得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他抱起我,一路带我下山,山路那么长,他跟我说我不会死,跟我说他会救我。”
“哇哦。”玛迪轻轻吐出一口气,我们俩慢慢在走廊上踱步,又往前走去,好提高体能,这时她帽子下的几缕头发逸了出来。“他的确救了你。”
“不过他杀不了人,”我说道,“就算是为了自救也不行。他就是这样,这也是他们想将他收入麾下的原因。他跟他们不一样。他杀过一个斯帕克人,可他为此内心备受折磨。而现在,他又被他们抓了起来——”
我不得不停下来,使劲儿地眨眼,低头看向地面。
“我得逃出去,”我咬牙说道,“我不是间谍,我得找到他,我得到那座塔那儿去,提醒他们。也许,他们能派人来帮我,他们的侦察飞船能飞过来,他们还带着武器……”
玛迪神色慌张起来,仿佛我总是这样说话。“他们连门都不让我们出。”
“我们不能逆来顺受,玛迪。如果他们是错的,我们就不能照做不误。”
“但你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也不能对抗整支军队。”她轻轻地扶着我在走廊上转过身,冲我微微一笑,“就算是最伟大、最勇敢的薇奥拉·伊德都做不到。”
“我以前这么做过,”我说道,“跟他一起。”
她压低音量:“薇——”
“我失去了父母,”我声音沙哑,“再也没办法让他们回到我身边。现在,我又失去了他。如果有机会,哪怕微乎其微的机会——”
“柯伊尔助医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的。”她说道,但是听着她的语气,我不由得抬起了头。
“什么?”我说道。
玛迪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陪我来到走廊窗户处,外面就是大路。明媚的阳光下,一队士兵穿行而过,与之相向而行的是一辆装载紫米的马车,货箱上布满了灰尘。路上传来这座城市的声流,声势如此浩大,俨然就是一支军队。
一开始是我从来没听过的声流,像是金属相互摩擦所产生的奇怪嗡嗡声。接着,那个声音越来越大,像是一千个男人同时叫喊——我想大概就是这样——太过喧哗嘈杂,让你分辨不出究竟哪个声音是谁的。
太过喧哗,我分辨不出那个男孩儿的声流。
“也许事态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糟。”玛迪说得缓慢,仔细斟酌着每一个字,仿佛她在测试这个句子。“我是说,这座城市看着挺平静的。虽然很吵,但是据运送食物的男人说,商店都要重开了。我敢打赌,你的陶德也在外面工作,他很安全,还活着,等着见你。”
我不知道她是发自内心这么认为,还是为了安慰我才这么说。我抬起袖子抹了把鼻子:“也有可能是这样。”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显然是在想些什么,但没有说出来。接着,她转过身看向玻璃外。
“就这样听他们咆哮吧。”她说道。
除了柯伊尔助医,这儿还有三位康复师。瓦歌娜助医是个圆乎乎的矮个子女人,长着皱纹和唇髭;纳达利助医负责治疗癌症,我只在她关门时看到过她一次;罗森助医现在负责为另一座康复所里的小孩子治病,不过之前全城投降时,她正好来这里咨询柯伊尔助医,从那之后就被困在这里,她一直很担心那座康复所里生病的孩子们。
当然,除了玛迪和柯琳,这儿还有十几个学徒,只不过因为她们俩是柯伊尔助医的学徒,所以她们俩貌似成了整个康复所乃至整个港湾市最高级别的学徒。我没怎么见过别的学徒,除非她们跟在这些佩戴着上下跳动的听诊器、身后白大褂呼啦作响的康复师身后,充当康复师的助手。
事实上,随着时间流逝,在康复所外,这座城市也在继续发展,大多数病人逐渐康复,也再没有新病人入院。
玛迪说,所有的男性病人在第一晚就被转移走了,不管他们身体适不适合长途奔波。虽然侵略和投降也不能保证大家都不生病,但是从那之后,这里再也没有进来过男病人。
柯伊尔助医对此很是忧心。
“呃,如果她不能治好你,那还有谁能做到?”柯琳说道,粗暴地将橡皮筋系在我的胳膊上,系得有点过紧了。“她过去负责管理所有康复所,而不仅仅是这一所。所有人都认识她,大家都尊敬她。有一阵子,她甚至当上了市议会主席。”
我眨了眨眼:“她过去是掌事的?”
“很多年前的事了。后来她就不怎么走动了。”她将针头刺入我的胳膊里,其实根本不需要这么用力。“她总是说,担任领导会使得你逐渐被你所爱的人憎恶。”她跟我对视。“我也这么认为。”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道,“她现在为什么不掌事了?”
“她犯了个错,”她语气有点拘谨,“那些不喜欢她的人就拿来做了文章。”
“什么样的错?”
她一直皱着的眉头越发紧蹙:“她救了一条命。”她说道,猛地松开了橡皮筋,在我胳膊上留下了一道印痕。
又过去了一天,然后又一天,一切还是老样子。他们还是不准我们出门,他们还是会为我们送来食物,市长没再要求见我。他的手下来查看我的病情,他之前承诺要过来跟我交谈,却始终没有兑现。目前来看,他就这样把我撂在了这儿。
谁知道是为什么呢?
不过,所有人都在议论他。
“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柯伊尔助医晚饭时说道,这是我头一次获得准许,下床来到餐厅吃饭。“大教堂不仅是他的作战基地,他还把那儿当成了自己的家。”
周围的女人咯咯笑着,厌恶之情溢于言表。瓦歌娜助医甚至推开了自己的盘子。“他现在自诩神明了。”她说道。
“不过他没有将整座城市付之一炬。”我的声音从餐桌的一端飘到另一端。玛迪和柯琳纷纷抬起头,瞪大了双眼。我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们都以为他会这么做的,可他没有。”
瓦歌娜助医和罗森助医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柯伊尔助医。
“你这么说,只能说明你还是太年轻,薇奥拉,”柯伊尔助医说道,“而且你不应该挑战上级的权威。”
我震惊地眨了下眼:“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道,“我只是说事实并不一定就像我们揣测的那样。”
柯伊尔助医又吃了一口,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身上。“他杀了他家乡的所有女人,就因为他听不到她们内心在想什么。他能了解所有没吃解药的男人的想法,但他没法以同样的方式了解女人。”
其他两位助医纷纷点头。我张了张嘴,不过她的声音压过了我。
“姑娘,还有一个事实,”她说道,“自从来到这个星球,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包括不可思议的声流及其造成的混乱,你飞船上的朋友对此都还一无所知。”现在,她的目光逼近我。“我们所遭遇的一切,他们同样也会遭遇。”
我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她。
“那么在这个过程中,你希望由谁来掌事?”她问,“他吗?”
她没有再跟我说话,而是继续跟其他两位助医安静地商议着什么。柯琳重新开始吃饭,脸上露出一个自鸣得意的笑容。玛迪依旧吃惊地盯着我,可我满脑子都是刚才柯伊尔助医所说的话语。
她说到“他”的时候,是不是暗示还有一个选项是“她”?
我们被关在这里的第九天,我已经病愈了。柯伊尔助医叫我去她办公室。
“你的衣服,”她说着,将桌子上的一包东西递给我,“如果愿意的话,你现在可以穿上,可以重新体验真实活着的感觉。”
“谢谢。”我由衷地说道,并走到她指的屏风后面。我脱下病袍,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前后基本上都愈合了。
“你的医术真是令人惊叹。”我说道。
“我确实尽力了。”她坐在桌旁说道。
我打开那个包裹,找到自己的衣服,散发着刚刚洗过的清新气息,我感觉自己的脸莫名抽动了一下,随后意识到那是微笑。
“你知道吧,你是个勇敢的姑娘,薇奥拉,”柯伊尔助医说道,我也开始穿衣服,“虽然你不知道何时该保持沉默。”
“谢谢。”我说道,带着一丝愠怒。
“你们飞船的坠毁、你父母的死亡、你经历的惊险之旅,都需要情报和智慧。”
“我有帮手。”我说着,坐下来穿上干净的袜子。
我看到柯伊尔助医的笔记簿就放在一张小边桌上,就是那个记满了我们所有谈话笔记的本子。我抬起头,看到她仍然在屏风的那一侧,于是我伸手掀开了封皮。
“在你身上,我看到了了不得的特质,姑娘,”她说道,“你有成为领导者的潜力。”
笔记簿倒放着,我不希望因为挪动它而发出任何声响,所以尽量扭转身体,想看清楚上面写了什么。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
扉页上只写了一个蓝色的字母。
A。
再无其他。
“我们的选择造就了我们,薇奥拉,”柯伊尔助医仍在说,“而且,你可以变成一个非常有价值的人,只要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我抬起头:“我们是谁?”
门猛地开了,响声那么大,那么突然,吓得我跳了起来,于是我看向屏风外面。是玛迪。“有人来报信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女人可以出门了。”
“外面好吵。”我说道,新普伦提斯市所有声流交织而成的咆哮令我望而却步。
“久了你就会习惯的。”玛迪说道。我们坐在一家商店门外的长凳上,柯琳和另一位叫西娅的学徒正在为康复所购置物资,囤积日常用品,以应对即将涌入的大量新病人。
我环视街道。商店开门了,人们走来走去,大部分人步行,还有些人骑着裂变自行车和马。如果不仔细端详,基本看不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不过再一看,你会发现街上的男人从不相互交谈。他们也只允许女人在白天上街,必须四人一组结伴而行,而且每次时限只有一小时。同一组的女人也绝不会交谈。连港湾市本地的男人也不能上前跟我们打招呼。
街上的每个角落都有手持步枪的士兵。
商店门开了,门上的铃铛响了。柯琳抱着大包小包冲了出来,满脸震惊,西娅费劲地跟在她身后。“店主说,自从斯帕克人被带走后,就没人听到过他们的消息。”柯琳说道,几乎是将其中一个包裹扔在我的大腿上。
“柯琳和她的斯帕克佬。”西娅说着翻了个白眼,又递给了我一个包裹。
“别这么称呼他们,”柯琳说道,“如果连我们都不能好好善待他们,那你觉得他会怎么对待他们?”
“抱歉,柯琳,”我还没来得及问柯琳是什么意思,玛迪就说道,“你不觉得此时此刻担心自己更重要吗?”她看向那些留意到柯琳提高了嗓门的士兵。他们没有动,甚至都没有离开那一家饲料商店的走廊。
可是他们在盯着这边看。
“我们对他们做的事太不人道了。”柯琳说道。
“确实如此,可它们不是人类。”西娅压低声音说道,她也看着那些士兵。
“西娅·瑞斯!”柯琳前额青筋凸起,“你怎么好意思叫自己是康复师,还管他们叫——”
“好好好,我承认,”玛迪说道,试图安抚她的情绪,“我们是对他们不好,我同意你的观点。你知道我们都同意的,不过我们又能怎么样呢?”
“你们都在说什么啊?”我问道,“对他们做了什么?”
“解药。”柯琳说道,像是在说一个诅咒。
玛迪懊恼地叹了口气,然后看向我:“他们发现,解药对斯帕克人有效。”
“因为是在他们身上做的试验。”柯琳说道。
“不仅如此,”玛迪说道,“斯帕克人不说话,你知道吧?他们的嘴巴可以浅浅咬合,差不多就跟我们打响指一样。”
“声流是他们彼此沟通的唯一方式。”西娅说道。
“事实证明,我们吩咐他们为我们做事,其实并不需要他们跟我们说话,”柯琳说道,声音又抬高了八度,“所以谁在乎他们彼此之间需不需要交谈呢?”
我有点明白了:“那解药……”
西娅点点头:“解药把他们变温顺了。”
“变成了更好驯服的奴隶。”柯琳悻悻说道。
我张大了嘴:“他们以前是奴隶?”
“嘘嘘嘘,”玛迪厉声让我们安静,往盯着我们看的士兵那边努了努嘴,在其他男人咆哮声流的衬托下,他们身上安静得可怕。
“就像是我们割了他们的舌头。”柯琳说道,她压低了音量,依然怒火中烧。
玛迪已经带着我们往回走了,她回头看了眼那些士兵。
他们目送我们离开。
我们很快就回到了康复所,一路上都沉默无言,走进前门,门框上印刷着一只往外伸出的蓝手。柯琳和西娅进去后,玛迪轻轻拉住我的胳膊。
她四下里看了一会儿,眉头紧蹙:“那些士兵看我们的眼神。”她突然说道。
“什么?”
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浑身打战。“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这种形式的和平。”
“我理解。”我轻轻说道。
她等了片刻,然后直直看向我:“你的人能帮我们吗?他们能阻止这一切吗?”
“我不确定,”我说道,“不过查明事实,总好过坐等灾祸降临。”
她环视了下四周,看有没有人偷听我们的谈话。“柯伊尔助医很聪明,”她说道,“不过她有时候很固执己见。”
她顿住了,咬着自己的上唇。
“玛迪?”
“我们要留心。”她说道。
“留心什么?”
“如果时机到来,只要时机合适,”她又四下里看了看,“我们就想办法联系你们的飞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