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学徒
【薇奥拉】
“可奴役别人是不对的。”我说着,又卷起了一条绷带。“康复师们一直反对奴役。”柯伊尔助医又在她存货清单的方框内打了个钩。“就算是在斯帕克之战结束以后,我们还是觉得这么做很不人道。”
“那你们为什么不阻止呢?”
“但凡你曾目睹过战争的情形,”她说道,眼神依旧停留在她的笔记簿上,“你就知道,战争只会带来毁灭。没有人能幸免,没有人,即便是幸存者也是如此。你接受了那些以前只会令你错愕的事情。因为顷刻,人生就会丧失所有意义。”
“战争让男人变成了怪兽。”我说道,这句话来自本。听到这句话的那天晚上,我们正处在新世界埋葬死者的诡异地方。
“女人也是如此。”柯伊尔助医说道。她在清点一箱箱的注射器的数目。
“可斯帕克之战不是很久之前就结束了吗?”
“到现在已经13年了。”
“13年,也足够你们纠正错误了。”
她终于看向我:“只有年轻人才会觉得人生这么简单,姑娘。”
“可是当时你掌事,”我说道,“你本来可以做些事情的。”
“是谁跟你说当时我掌事的?”
“柯琳说——”
“啊,柯琳,”她说道,重新去看她的笔记簿,“不管事实如何,她还是很爱戴我的。”
我又打开了一箱物资:“如果你在议会说了算的话,”我继续说道,“你肯定能改变斯帕克族的处境。”
“姑娘,有时候,”她不悦地看了我一眼,“你能带领大家去到他们本不想去的地方,可多数时候,你压根儿就没办法。直到一场恶仗之后,我们打败了他们,直到我们需要人手重建家园,才还了斯帕克人自由。可是,我们本来可以对他们好一点的,对不对?我们让他们吃得好了一点儿,不像赶牲口一样驱使他们劳作,让他们跟家人住在一起。这些都是我为他们争取的,薇奥拉。”
她在笔记簿上写得更用力了些。我凝视了她一瞬。“柯琳说,你因为救人而被赶出了议会。”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放下笔记簿,看向其中一个高架子,然后伸手取下了一顶学徒帽子和叠好的学徒斗篷。她转过身,将这些扔给了我。
“这些是给谁的?”我看着这些服饰说道。
“你想不想知道当领导者是什么感觉?”她说道,“我们来帮你走上这条路吧。”
我看着她的脸。
又低头看看斗篷和帽子。
那天以后,我忙到几乎没时间吃饭。
女人被允许出门的第二天,康复所收治了18名新病人,全是女性。她们之前一直饱受各种病痛的折磨,比如阑尾炎、心脏病、癌症、骨折等,这段时间,她们被迫跟丈夫和儿子分开,困在房子里。次日,又来了11名新病人。一得到允许,罗森助医就回到了儿童康复所,柯伊尔、瓦歌娜和纳达利助医开始奔波于各个房间,维持秩序,挽救病人。我觉得,从此没人能睡得着觉了吧。
我和玛迪当然也没空寻找合适的时机,我甚至忘了市长还是没来找我这件事。我只是四处跑,尽我所能帮忙,挤时间修习学徒课程。
事实证明,我没有当康复师的天赋。
“我觉得我永远都学不会。”我说道,我又没能读出一位名叫福克斯小姐的老年病人的血压。
“这种时候你当然会这么想。”柯琳说道,抬眼去看钟表。
“要耐心哦,美女,”福克斯小姐说着微微一笑,脸上漾起皱纹,“值得学习的事情就值得学好。”
“说得没错,福克斯小姐,”柯琳说着又看向我,“再试试。”
我给臂环里打气,从听诊器里寻找恰当的咝咝声,也就是福克斯小姐血液里的咝咝声,然后去匹配小表盘上的数字。“60/20?”我小声地猜测。
“呃,我们来问一下吧,”柯琳说道,“福克斯小姐,你今早过世了吗?”
“哦,天哪,没有。”福克斯小姐说道。
“那就可能不是60/20了吧。”柯琳说道。
“我才学了三天。”我说道。
“我都做了六年了,”柯琳说道,“当时我比你现在的年纪还小,姑娘。你连个血压袖套都不会用,眨眼间却成了跟我一样的学徒。这多搞笑啊,是不是?”
“你做得挺好的,亲爱的。”福克斯小姐对我说道。
“才没有,福克斯小姐,”柯琳说道,“很抱歉不得不反驳您,可是我们将康复师视为一项神圣的职责。”
“我也将康复师视作神圣的职责。”我说道,几乎是本能反应。
可是我错了。
“康复师不只是一份工作,姑娘,”柯琳说道,最后的“姑娘”二字听来像是最恶毒的侮辱,“在我们的一生中,没有比治病救人更重要的事了。我们是神在人间的手。我们跟你那个暴君朋友截然不同。”
“他不是我——”
“他让别人,让所有人受折磨,就是最严重的罪孽。”
“柯琳——”
“你什么都不懂,”她说道,声音又低又凶狠,“就别装了。”
福克斯小姐几乎像我一样缩成了一团。
柯琳看了下她,又看向我,然后正了正帽子,伸长脖子,从右向左掖好斗篷上的翻领。她闭上双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看都没看我,就说道:“再试一次。”
“诊所和康复所的区别?”柯伊尔助医问道,她正在勾选一张单子上的条目。
“主要的区别在于,诊所由男医生运作,而康复所由女康复师运作。”我一边背诵,一边称量每个病人当天所需的药丸,放入独立小杯中。
“为什么呢?”
“这样一来,不管病人是男是女,都可以自行决定是否了解医生的内心所想。”
她挑了挑眉:“而真实的原因呢?”
“政治。”我说道,这是她说过的话。
“对。”她看完文件,然后递给我。“将这些文件和药物转交给玛德莲。”
她离开了,我在托盘里装好药物。当我端着托盘走出房间时,我看到柯伊尔助医在走廊尽头跟纳达利助医擦身而过。
我敢打赌,我看到她往纳达利助医手中塞了张字条,而她们俩脚下没有任何停顿。
我们仍然每次只能外出一个小时,还是必须四人一组,不过这也足够我慢慢探索新普伦提斯市了。我当学徒的第一个星期接近尾声,这时我们听说,有些女人甚至被送到了田野中分组劳作,不过那些田野里也只有女工。
我们听到传闻说,斯帕克人被关在市郊某地,全体集中,等待“处理”,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还有传闻说,老市长现在是个清洁工。
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关于男孩儿的任何传闻。
“我错过了他的生日。”我边练习在橡胶腿上绑绷带,边告诉玛迪,那条橡胶腿极其逼真,大家都管它叫鲁比。“已经是四天以前的事了,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而且——”
我不能再说更多,只是系紧绷带——
我想起他为我系绷带的情形——
还想起我为他系绷带的情形。
“我保证他没事的,小薇。”玛迪说道。
“不,你不能保证。”
“不是,”她说着,回头看向冲着马路的窗户,“虽然概率很小,可这座城市并没有打仗。尽管概率很小,我们还是照样活着,照样工作。所以,尽管概率很小,陶德也有可能还活着,并且活得好好的。”
我拉紧了绷带:“你知道一个蓝色的字母A吗?”
她转头看向我:“一个什么?”
我耸耸肩。“我在柯伊尔助医的笔记簿上看到的。”
“不清楚。”她又回头看向窗外。
“你在看什么?”
“我在数有多少士兵。”她说道,又看向我和鲁比。“绷带绑得很好。”她的微笑让我差点儿信以为真。
我走在主走廊上,手里提着鲁比来回晃荡。我必须练习在她的大腿上注射针剂。我已经开始为那个将要成为我第一个扎针对象的可怜女人感到抱歉了。
绕过角落,走廊通往建筑主楼,这个拐角有90度,我差点跟一队助医撞个满怀,她们看到我时停下了脚步。
是柯伊尔助医,她身后还跟着四五个,不对,是六个康复师。我认出了纳达利助医、瓦歌娜助医,还有罗森助医,不过我从没见过其他三位,也没见过她们出入康复所。
“你没工作吗,姑娘?”柯伊尔助医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尖锐。
“鲁比。”我结结巴巴,手中攥着那条橡胶腿。
“这就是她?”其中一位我不认识的康复师问道。
柯伊尔助医没有介绍我。
她只是说:“对,这就是那个女孩儿。”
我等了一整天才再次见到玛迪,可是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就听她说道:“我摸清楚了。”
“这帮人里,有没有人上唇有疤?”玛迪在黑暗中低语。现在早已过了午夜,灯也早已都熄灭了,她本应该待在她自己的房间里。
“好像有吧,”我也低声说道,“她们走得太快了。”
我们又看到两个士兵在街上行进。根据玛迪的计算,我们有三分钟的时间。
“那应该是巴克尔助医,”她说道,“也就是说,其他助医可能是布雷斯薇特助医和福斯助医。”她回头看向窗外。“我们这么做太疯狂了,你知道吗?如果她抓到我们,我们可有的受了。”
“鉴于目前这种情形,我觉得她不可能把你开除。”
她的脸上露出深思的神色:“你有没有听到助医在说什么?”
“没有,她们一看到我就不说话了。”
“只说了‘这就是她’?”
“嗯,”我说道,“而且柯伊尔助医后面都躲开了我。”
“巴克尔助医……”玛迪说道,她还在琢磨,“不过那怎么可能呢?”
“什么可能?”
“那三位助医之前跟柯伊尔助医都是议会成员。巴克尔助医现在仍然在议会——或者说是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她一直在。不过她们为什么会——?”她顿了一顿,后背往窗户靠去。“那是最后一组士兵了。”
我往外看去,有四个士兵在街上行进。如果玛迪观察的巡逻模式没错,那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只要那个模式没错。
“准备好了吗?”我低声道。
“当然没准备好,”玛迪说道,露出了一个害怕的微笑,“不过我会的。”
我看到她拼命弯曲手指,尽力不让手颤抖。“我们只是去看看,”我说,“仅此而已。出去再回来,很快的。”
玛迪依旧面露恐慌,不过还是点了点头:“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干过这样的事儿。”
“别担心,”我说着拉起窗框,“我可是专家。”
即便这座城市处于沉睡状态,它还是在咆哮,而这个声音很好地掩盖了我们在暗夜的草坪上偷偷穿行的脚步声。唯一的光源是天上那两个半圆的月亮,月光照射在我们身上。
我们来到路边的沟渠内,蜷伏在灌木丛中。
“现在怎么办?”玛迪低声道。
“你之前说隔两分钟,会再来两个士兵巡逻的。”
玛迪在阴影下点了点头。“然后就是7分钟的间歇。”
在这个间歇中,我跟玛迪要沿着这条路走,贴紧树木,寻找掩护,然后再尝试赶到通信塔去——假设那真的是一座通信塔。
到时再看该怎么做。
“你还好吗?”我小声问。
“嗯,”她也小声回答,“很害怕,不过也很兴奋。”
我明白那种感觉。蜷伏在这条夜色笼罩的沟渠中,很疯狂,很危险,可我也终于感受到自己在做些什么了,自从困在那张病床上以来,我头一次感觉在主宰自己的人生。
终于感觉自己能为陶德做些什么了。
我们听到路上传来碎石吱嘎作响的声音,这对士兵如期而至,我们蹲得更低了些,等他们路过然后离开。
“走吧。”我说道。
我们壮着胆子站起身,在沟渠中迅速移动,离开这座城市。
“你飞船上还有家人吗?”玛迪小声说道,“我是说除了你的父母?”
听到她说话的声音,我浑身一凛,不过我知道她说话只是为了掩饰紧张。“没有了,不过我认识他们所有人。布雷德利·坦奇,他是贝塔星球的看管人,还有伽玛星的西蒙妮·沃特金,她很聪明。”
沟渠随着道路弯曲,前面是一个十字路口,我们必须穿过那儿。
玛迪又开始说道:“那么西蒙妮是你——”
“嘘。”我说道,因为我觉得听到了什么动静。
玛迪靠近我,压在我身上。她浑身发抖,呼吸中带有短促的喘息声。这一趟必须由她带我过来,因为她知道塔在哪儿,不过下次我不能再叫她陪同了。摸清路线之后,我就可以一个人过来了。
因为一旦出了什么差池——
“我想我们安全了。”我说道。
我们缓缓爬出了沟渠,环视四周,轻轻踩到碎石路上,准备穿过十字路口。
“要去哪儿?”有个声音传来。
玛迪在我身后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个士兵正靠在树上,双腿交叉,看上去放松极了。
就算是在月光下,我还是看到了他手中懒洋洋地悬着的步枪。
“现在还待在外面,有点太晚了吧?”
“我们迷路了,”我结结巴巴说道,“跟别人走散了——”
“嗯,”他打断我,“我猜就是这样。”
他在制服外套的拉链上擦着了一根火柴。在闪烁的火光中,我看到他的口袋上写着“哈马尔中士”。他用火柴点燃了嘴里的香烟。
市长取缔的香烟。
如果他是军官的话……
一个没有声流、藏身在黑暗中的军官。
他往前一步,我们看清了他的脸。他叼着烟的嘴边露出一个微笑,十分丑陋,是我从没见过的那种丑陋。
“是你?”他说道,他靠得越来越近,语气也越来越确定。
这时他举起了步枪。
“你就是那个女孩儿。”他凝视着我说道。
“薇奥拉?”玛迪低声道,她就在我右后方,离我一步之遥。
“普伦提斯镇长认识我,”我说道,“你不会伤害我的。”
他含着那根烟吸了口气,余烬闪着光亮,在我眼前划过一道火光。“是普伦提斯总统认识你。”
接着他看向玛迪,用步枪指向她。
“不过我觉得他并不认识你吧。”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他没有发出任何警告——
仿佛这就跟呼吸一样自然——
哈马尔中士扣动了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