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混沌行走Ⅱ:重返新世界> 战争结束了

战争结束了

【陶德】

“该轮到你挖泥塘了。”戴维说着冲我扔了罐石灰。
斯帕克人挖了这个泥塘,用于如厕。我们从没见过他们在这里上厕所,不过每天早上这儿都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臭,我们需要撒上粉状清洁剂遮盖臭味,防止传染病暴发。
我希望这能更好地抑制传染病,除臭倒是其次。
“凭什么从来都轮不到你来干活?”我说道。
“因为我爸可能觉得,你才是更优秀的男人吧,猪头,”戴维说道,“不过他还是让我管事。”
接着他冲我咧嘴一笑。
我往泥塘走去。
日子一天天流逝,整整两周过去了,然后继续流逝。
我还活着,而且熬了过来。
(她呢?)
(她是不是也跟我一样?)
戴维和我每天早上都骑马来到修道院。他负责“监督”斯帕克人拆掉篱笆、拔掉荆棘,我则一整天都在铲运那堆不太充足的饲料,想方设法修好最后两个水泵,最后还是失败了。此外,我还要清理泥塘,替戴维干他那一份活。
斯帕克人一直很安静,他们依然没有尝试拯救自己。他们有1500个人,这是我们最后清点出来的数字,全部被塞进了这个都不够我饲养200只羊的地方。又来了些守卫,他们沿着石墙排开,持枪立在一排排的铁丝网之间,可是斯帕克人并没有做任何可能构成挑衅的事。
他们还活着。他们熬了过来。
新普伦提斯市也是如此。
莱杰市长每天都会跟我诉说他在清理垃圾时的所见所闻。男人和女人依然被隔绝开来,赋税提高了,服饰规定也多了,他们还列出了很多要上缴和烧毁的书目清单,而且大家必须去教堂,当然不是来大教堂了。
不过,这个地方也开始显示出崭新的气象。商店重新开业了,路上重新穿梭着马车和裂变自行车,甚至还能见到一两辆裂变汽车。男人们重新开始工作了。修理工重新开始修理,面包师重新开始烘焙,农民重新开始务农,伐木工人重新开始伐木,有些人甚至自发报名加入军队,不过你一眼就能看出哪些是新士兵,因为这些新士兵还没有拿到解药。
“你知道的。”一天晚上,莱杰市长说道,不过他还没说出口,我就从他的声流中看到了,看到了那个念头的生成,那个我自己都还没有想过的念头,那个我不允许自己去想的念头。“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他说道,“我以为他会大肆屠杀,当然也以为他会杀掉我,也许会将整个城市付之一炬。投降充其量是个愚蠢的决定,可是他也许真的没有撒谎。”
他站起身,俯瞰新普伦提斯市。“也许,”他说道,“战争真的结束了。”
“嘿!”在去往泥塘的途中,我听到戴维的喊叫声,于是转过身。有个斯帕克人来到他身边。
那个人举起他长长的白色胳膊,动作并没有攻击性,然后开始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指着一群已经拆完篱笆的斯帕克人。他一直“咔嗒”作响,指着其中一个空水槽,不过我还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因为我听不到他的声流。
戴维瞪大了双眼,然后走到他身边,他同情地点着头,笑容里透出危险的气息。“没错,对,你干活干得渴了,”他说道,“你当然渴了,当然渴了,谢谢你提醒我,非常感谢。我就这样回答你吧。”
他用枪托猛地戳到这个斯帕克人的脸上。我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那个斯帕克人捂着下巴摔倒在地,长长的双腿蜷缩在空中。
周围的人群中响起了一波“咔嗒咔嗒”声,戴维再次举起手枪,枪口对着人群。士兵也举起步枪,竖在篱笆顶部。斯帕克人纷纷往后退,下巴被打的那个还在草丛中打滚。“你知道吗,陶德?”戴维问道。
“知道什么?”我说着,眼睛依旧盯着那个倒在地上的斯帕克人,我的声流在颤动,犹如一片即将飘落的叶子。
“掌事的感觉,太棒了。”他转向我,枪口依旧高举着。
每分每秒,我都以为我的生活会四分五裂。
可每分每秒,它都还是原样。
每天,我都在找她的身影。
我从钟塔顶的小开口处往外看,寻找她的踪影,可我从来都只看得到行进的军队和工作的男人。没有一张脸是我认识的,没有一种安静是我感受过的——她身上的那种安静。
在跟戴维一起骑马往返修道院的路上,我往妇女营的窗户那边望去,寻找她的踪影,可我从来没看到她回头看我。
我甚至在斯帕克人群中寻找她的影子,不知道她会不会藏在某个斯帕克人身后,准备跳出来大声指责打伤斯帕克人的戴维,然后再若无其事地跟我说:“嘿,我在这儿,是我啊。”
可是她不在那儿,她不在。
每次见到普伦提斯市长,我都会问他她的下落,而他只说我需要信任他,说他不是我的敌人,说如果我相信他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依旧在寻找。
而她都不在。
“嘿,姑娘,”一天的工作结束,我爬到安格哈拉德背上,在它耳边低语道。我骑马的技术日益精湛,更擅长跟它对话了,也更能读懂它的情绪了。现在骑马的时候,我没那么紧张了,我身下的它也没那么紧张了。这天早上,我给了它一个苹果吃,它用牙齿夹住我的头发,好像我是它的马儿同伴一样。
帅小伙。它在我爬上它的后背时说道,我跟戴维出发赶回市区。
“安格哈拉德。”我往前探身,靠在它的两耳之间,因为马儿似乎就是喜欢这样,像是在不断提醒它们:所有马儿都在,你还在马群之中。
马儿最讨厌落单了。
帅小伙。安格哈拉德又说道。
“安格哈拉德。”我说。
“老天爷啊,猪头,”戴维发牢骚道,“你怎么不直接娶了这匹该死的——”他停下了话头,“呃,该死,”他说道,语调骤然降低,“你看!”
我抬起头。
有些女人正从商店里走出来。
四人一组。我们早就知道她们可以上街了,不过都是在白天,而那时我和戴维还在修道院干活,等到我们下班,市区又只剩下男人了,好像女人只是幻影和谣言。
我上次看到女人好像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除了从窗户或塔顶看到的那些女人。
她们身穿长袖上衣和长裙,比过去我所见到的要长一些,全都将头发绾在脑后,梳成一模一样的发髻。她们提心吊胆地看着沿街的士兵,也看着我和戴维,我们纷纷望着她们从商店的前门台阶走下来。
依然是一片宁静,而我的心依然躁动不宁,当我确定戴维没有在看我时,我不由得抹了抹眼睛。
因为这些女人中没有她的身影。
“她们回去迟了。”戴维说道,声音异常平静,我想他也有很久没见过女人了。“她们应该在日落之前就回到家里。”
我们目送她们紧紧抱着大包小包路过,走在回妇女营的路上。我的胸口一阵发紧,喉头哽住。
因为她们中间没有她的身影。
而我意识到——
我再一次意识到有多么——
我的声音变得一片模糊。
普伦提斯市长利用她来控制我。
唉。
但凡一个该死的蠢货都知道。如果我不照他们说的去做,他们就会杀了她。如果我试图逃跑,他们就会杀了她。如果我对戴维不利,他们就会杀了她。
如果她现在还活着的话。
我的声流越发黑暗了。
不。
不,我心想。
因为她可能还活着。
她可能在外面的什么地方,就在这条街上,跟别的女人一组。
好好活着,我想,拜托拜托一定好好活着。
(拜托你还活着。)
跟莱杰市长共进晚餐时,我站在房间的一个开口处,继续搜寻她的身影,尽量不去听那些咆哮。
因为莱杰市长说得没错。这么多男人体内的解药一旦失效,你就会无法分辨出其中某个人的声流,就像你不可能在河流里听清楚一滴水的声音。他们的声流变成了一堵喧嚣的声墙,全部糅合在一起,你什么都听不出来,只有咆哮咆哮咆哮……
可是,这也算是一种能够被人慢慢接受的事物。莱杰市长的灰色声流中翻腾的话语、想法和感受似乎更值得玩味。
“没错,”他拍拍肚子说道,“一个人能控制自己的想法,而一群人做不到。”
“一支军队就可以。”我说道。
“那要有将军作为指挥中心才可以。”
他说这话时,正站在我旁边的小开口处往外看。普伦提斯市长骑马穿过广场,身后跟着同样骑着马的哈马尔先生、泰特先生和奥黑尔先生,他们正在聆听他的命令。
“核心集团。”莱杰市长说道。
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他的声流流露出了嫉妒的语气。
我们看着市长下马,将手中的缰绳递给泰特先生,走进大教堂里消失了。
没过两分钟,哐当一声,柯林斯先生打开了我们的房门。
“总统要见你。”他对我说道。
“等一下,陶德。”市长说道,他打开板条箱,往里面看去。
我们在大教堂的地下室里,柯林斯先生推着我从主厅后面走下楼梯。我站在那儿等,心想:等我回去,不知道莱杰市长有没有吃掉我的那份晚饭。
我看到普伦提斯市长在查看另一口箱子。“是普伦提斯总统,”他头都没抬就说道,“试着记住这个称谓。”他站直身体。“这里以前储存的是红酒,多到圣餐仪式怎么都用不完。”
我一言不发。他颇为好奇地看着我。“你不打算发问了,是吗?”
“问什么?”我说道。
“解药,陶德,”他说道,一拳捶在其中一口箱子上,“我的人挨家挨户搜遍了新普伦提斯市,找寻每一丝线索,而这就是全部的解药了。”
他伸手进去,取出一小瓶解药。瓶盖砰的一下弹开,他取出来一个小小的白色药丸,夹在大拇指和另一根手指之间。“难道你不好奇为什么我不给你或大卫解药吗?”
我站在原处换了换脚:“惩罚我们?”
他摇了摇头:“莱杰先生还是坐立不安吗?”
我耸耸肩:“有时候吧,有一点儿。”
“是他们配的解药,”市长说道,“然后他们让自己依赖上了解药。”他指着一排排的箱子。“如果我手中握有他们想要的所有解药……”
他将药丸放回小瓶中,转过身来正面面向我,笑容也越发灿烂。
“你想要什么东西吗?”我含混地说。
“你真的不知道吗?”他问道。
“知道什么?”
他再次停了下来,然后说道:“生日快乐,陶德。”
我吃惊地张开嘴,然后张得越发大了些。
“已经是四天前的事了,”他说道,“令我吃惊的是,你都没有提。”
我不相信。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没有庆祝,”市长说道,“当然是因为你我都知道,你早已是个男人了,对不对?”
我再度在声流中唤起有关阿隆的画面。
“你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表现得很好,”他说道,并不理会这些画面,“我知道这对你而言非常煎熬,你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薇奥拉的事,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行事,才能保她安全。”我听到他的话语在我脑袋中嗡嗡作响,四处搜寻,“可你还是认真工作,对大卫也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我不由得想起将戴维·普伦提斯打得皮开肉绽的各种方法,可普伦提斯市长只是说:“作为奖励,我给你带了两样迟到的生日礼物。”
我提高了音量:“我能见见她吗?”
他微微一笑,仿佛正等着这句话。“可能不行,”他说道,“不过我可以答应你,陶德,等到你能信任我的那一天,等到你完全理解我是为了这座城市好,为了你好。等到那一天,你就会明白,我的确值得信赖。”
我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这是有史以来最接近“她没事”的表达。
“你的第一份生日礼物是你工作挣来的,”他说道,“你明天会开始一份新工作。还是跟我们的斯帕克朋友们一起,不过需要你负起责任,这是我们新计划的重要一环。”他再次坚定地与我对视,“这份工作可以带你走很远,陶德·休伊特。”
“一路带我成长为领导吗?”我说道,语气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他可能不喜欢。
“没错。”他说道。
“那第二份礼物呢?”我说道,仍然希望那可能是她。
“第二份礼物就被这堆解药包围着,陶德,”他又指着那些箱子,“那就是不给你任何解药。”
我张开嘴:“啊?”
他已经朝我走来,仿佛我们在谈论什么事。
然后他从我身边经过——
我即方圆,方圆即我。
这句话回响在我的脑海中,只有这一次,它发自我的正中心,发自我的本我。
我吓得从中跳了出来。
“如果你服用了解药,那我为什么能听到刚才那句话?”我问道。
他只是狡黠地冲我一笑,出门上了楼,消失在楼梯口,只剩我一人留在原处。
我迟到的生日祝福。
我是陶德·休伊特,我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一片漆黑想道,我是陶德·休伊特,四天前我成年了。
可我并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同。
一路等到成年,期待这一天具有的所有意义,而我却依旧是那个愚蠢的陶德·休伊特,对任何事都无能为力,连自己都无法拯救,更不用说救她了。
该死的陶德·休伊特。
躺在黑暗中,莱杰市长的鼾声从他的床垫上传来,我听到外面远处的某个地方传来模糊的爆炸声,可能是某个愚蠢的士兵冲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开了枪,那时我幡然醒悟。
那时,我意识到熬过去并不足够。
活着也不足够,如果你的日子根本算不得活着的话。
只要我配合,他们就会一直耍我。
而她可能就在外面的什么地方。
她可能今天就在外面。
我一定要找到她——
一有机会,我就要抓住,并找到她——
等我找到她——
这时,我发现莱杰市长的鼾声停了下来。
我提高音量,冲着黑暗中说:“你有话要说吗?”
可是他又打起了呼噜,他的声流泛着灰色,含含混混,我不知道这是否只是我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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