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战争结束了
背叛
【薇奥拉】
普伦提斯市长站在那儿。这座城市、这个世界的领袖。
他张开双臂。
仿佛这就是代价。
我要付出这代价吗?
这只不过是个拥抱,我心想。
(难道不是吗?)
我往前走——
(只不过是个拥抱)
——然后他的双臂将我环绕。
在他碰到我时,我尽量不那么浑身僵硬。
“我从来都没告诉过你,”他在我耳边说道,“行军至沼泽时,我们发现了你的飞船,找到了你的父母。”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眼泪盈眶,但我努力忍了回去。
“我们将他们体面地安葬了。请节哀,薇奥拉。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孤单,而最能让我开心的是,有一天你能视我为你的——”
这时从男人声流的咆哮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一丝回荡在其他男人的声流之上的声流,清晰如一支箭——
一支直冲我而来的箭——
薇奥拉!那个声音尖声叫道,正好堵住了市长即将说出口的话——
我往后退了一步,离开他的怀抱,他的手臂垂了下去——
我转过身——
就在广场上下午的阳光下,不到十米开外,骑在马背上的那个人——
他就在那儿。
是他。
是他。
“陶德!”我大喊,脚下已然在奔跑。
他从马背上爬下来,就站在原处,用一只手扶着另一只手,角度很是奇怪,我听到他的声流在咆哮“薇奥拉!”,也听到了他手臂的疼痛以及交织的困惑,不过我的脑海中思绪在飞快地奔腾,我向他伸手,而他的声流越发遥远,像张毯子将我包裹。我将他拉到我身边,拉得很近,好像我再也不想让他离开。他痛呼出声,不过他还是用另一只手拉住了我,他拉住了我——
“我以为你死了,”他说道,呼出的气息喷在我的脖子处,“我以为你死了。”
“陶德。”我一边哭一边说,口中不住念叨他的名字,“陶德。”
他再次急剧地吸了口气,一丝痛苦在他的声流中闪过,是那么响亮,我差点儿被晃瞎。“你的胳膊。”我说着,往后退了一点儿。
“断了,”他气喘吁吁,“是被——”
“陶德?”市长就在我们身后说道,紧紧盯着他,“你回来得真早。”
“我的胳膊,”陶德说道,“斯帕克人——”
“斯帕克人?”我说道。
“看着情况不太妙,陶德,”市长打断了我们的对话,“我们得立刻带你去疗伤。”
“可以去找柯伊尔助医!”
“薇奥拉。”市长说道,而我听到陶德在想“薇奥拉?”——对于市长跟我说话的这种方式,他完全不明所以。“你们的康复所太远了,陶德拖着这条重伤的胳膊,根本走不过去。”
“我要跟你一起去!”我说道,“我是个学徒,正在接受训练!”
“你是个什么?”陶德说道。他的声流正因吃痛而哀号,响如汽笛,不过他的目光还是在我和市长之间扫视。“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
“我稍后再作解释,”市长说着拉起陶德松开的那条胳膊,“得先治好你。”然后他偏头看向我:“明天的邀请依旧有效。而你,得马上参加葬礼。”
“葬礼?”陶德说道,“谁的葬礼?”
“明天。”市长将陶德拉开,再次冲我坚定地说道。
“等等——”我说道。
“薇奥拉!”陶德喊道,挣开了市长的手,可是这个举动扯到了他的断臂。由于剧烈的疼痛,他跌倒在地,单膝下跪,他声流之中的痛呼声是那么响亮而清晰,以至于整个军队都停下了脚步,士兵们都想听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跳出去搀扶他,可是市长伸长胳膊挡住了我。
“快走,”他以一种不容商量的语气说道,“我来扶陶德,你去参加葬礼,悼念你的朋友。明晚,你就能见到安然无虞的陶德了。”
薇奥拉?陶德的声流又开始说话,还发出了一声呜咽,听上去那么痛苦,我觉得他根本没法再说话。
“明天,陶德,”我大声说道,竭力盖住他的声流,“明天见。”
薇奥拉!他又喊道,可是市长已经带他离开了。
“你答应了我!”我在他俩身后喊,“要记得,你答应了我!”
市长冲我微微一笑:“记得,你也答应了我。”
我有吗?我心想。
然后,我目送他们离开。一切是那么快,好像刚刚根本什么都没发生。
可是陶德——
陶德还活着。
那一瞬间,我不得不弯下腰,靠近地面,只想相信这是真的。
“我们沉痛不已,将你交给大地。”
“来,”牧师结束发言并往里面放了些松散的泥土,这时柯伊尔助医拉着我的手,“我们往棺材上撒点儿土。”
我看着手中的泥土:“为什么?”
“这样才能证明她是由我们合力埋葬的。”她将我引至坟墓旁边的康复师队列里。我们依次经过那个墓穴,每人往玛迪安息的木盒子上撒一把干土。所有人都尽可能地回避我。
除了柯伊尔助医愿意跟我说话,大家都不理我。
他们怪我。
我也怪我自己。
这儿有五十多个女人,包括康复师、学徒和病人。士兵将我们团团围住,远远超过了一场普通葬礼的规格。男人们——包括玛迪的父亲——被隔离在坟墓的另一边。玛迪父亲哭泣的声流是我有史以来所听过的最悲伤的声音。
而在这一切的一切之中,我只感受到了无尽的内疚,因为自己满脑子都是陶德的事。
现在回想起来,我清晰地看到了他声流中的困惑,他目睹了我扑入市长怀中的情景,想必当时我们两人看上去相处得十分融洽。
即便我能解释这一切,我还是羞愧难当。
然后,他就离开了。
我将手中的泥土扔到玛迪的棺材上,然后柯伊尔助医拉住我的手臂:“我们得聊一聊。”
“他希望我跟他合作?”柯伊尔助医在我小小的卧室里,边喝咖啡边说道。
“他说他很敬佩你。”
她挑了挑眉:“他现在想跟我合作?”
“我知道,”我说道,“我知道这听起来有多荒谬,可是,如果你听听他的说法——”
“哦,我想我听总统先生说得够多了,足以让我回味好一阵子了。”
我往后靠在床上:“他本可以逼我告诉他飞船的事,我也不知道。但他没有逼我做任何事。”我偏过头,“他甚至安排我和我朋友见面,就在明天。”
“你的陶德?”
我点点头。她的表情坚冷如磐石。
“我猜你因此对他感恩戴德,对不对?”
“不是,”我说着,揉了揉脸,“我看到了他的军队在行军过程中的所作所为,我目睹了一切。”
我们之间是漫长的沉默。
“可是呢?”柯伊尔助医最终开口。
我没有看她:“可是他准备绞死射杀玛迪的那个男人,明天就要行刑。”
她发出一记轻蔑的冷哼:“对他这样的男人来说,再杀一个人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再多夺走一条生命又有什么关系?他最擅长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了。”
“他似乎由衷地感到抱歉。”
她睃了我一眼,“我很肯定他是这样。我很肯定他确实装成了这副样子。”她压低音量,“他是谎话总统,姑娘。他撒谎滴水不漏,让你信以为真。恶魔最会编造动听的故事了。你妈妈没有教你这个吗?”
“他不觉得自己是恶魔,”我说道,“他觉得自己只是个打了胜仗的士兵。”
她仔细地审视我。“这是绥靖政策,”她说道,“大家就是这么叫的,绥靖。姑娘,你犯了滑坡谬误。”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现在你打算跟敌人合作,你宁愿加入他的阵营,而不愿打败他。这么做肯定只有挨打的份儿。”
“我才不想这么做!”我喊道,“我只想结束这一切!我想将这里变成所有人的家,变成我们心心念念的家。我希望这里洋溢着安宁和幸福。”我的声音开始含混,“我不希望任何人丧命。”
她放下茶杯,双手放在膝盖上,神情严肃地看着我:“你确定那是你想要的?”她说道,“还是说,为了你的男孩儿,你愿意做任何事?”
我想了片刻,不知道她能不能读懂我内心所想。
(因为,没错,我想见陶德——)
“显然你的忠诚不会欺骗我们,”柯伊尔助医说道,“你跟玛迪发生了那么令人震惊的事,我们中间有些人担心,你给我们带来的风险多过利好。”
利好,我心想。
她叹了口气,悠长而深沉。“事先声明,”她说道,“玛迪的死,我不怪你。她是成年人了,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如果她选择帮你,那我们无话可说。”她抚了抚前额。“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很多我自己的影子,薇奥拉。即便我不希望如此。”她站起身要走。“请你了解,我不怪你。不管发生什么。”
“‘不管发生什么’是什么意思?”
可她再也没有答话。
那晚,她们举办了一场追悼会,康复所众人都喝了很多淡啤酒,唱了玛迪生前喜欢的歌,追忆了她的事迹。大家纷纷流泪,也包括我在内,这虽然不是喜悦的泪水,但也没有那么悲伤。
明天,我就要再次见到陶德。
这让我几乎感觉一切正常。
我在康复所内徘徊,路过其他相互交谈的康复师、学徒和病人。她们都不愿跟我交谈。我看到柯琳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表情尤为暴戾。自从玛迪死后,她再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话,甚至婉拒了在玛迪坟前致辞。只有坐在她身旁,你才看得到她脸上有多少泪痕。
一定是我体内的啤酒在作祟,可是她看上去那么悲伤,于是我走过去坐在她身旁。
“我很抱歉——”我开口,但是她还没等我说完就起身走开了,把我一个人晾在那儿。
柯伊尔助医走了过来,手中端着两杯啤酒,她递给我一杯。我们俩目送柯琳走出房间。“不要为她太过伤神。”柯伊尔助医说着坐下来。
“她一直都很讨厌我。”
“她没有,她只是一时难以接受罢了。”
“有多难?”
“这得由她本人来说,我没办法告诉你。干杯。”
我喝了一口,尝起来很甜,带有小麦的味道,满嘴都是滋滋的气泡,不过感觉还不错。我们坐着喝了一两分钟。
“你见过大海吗,薇奥拉?”柯伊尔助医问道。
喝着啤酒,我有点儿咳嗽:“大海?”
“新世界有大海,”她说道,“无比辽阔。”
“我出生在移民飞船上,”我说道,“不过我在绕行侦察的轨道上远远望见过。”
“啊,那你还没有到过沙滩,当海浪袭来,水往远处漫延,直到天际,海浪翻腾,一片蔚蓝,散发着鲜活的气息,甚至比我们头顶的黑暗还要辽阔,因为海纳百川。”她开心地晃着脑袋,“如果你想知道自己在造物者的蓝图中是多么渺小,你只需要站在海边体会一番。”
“我只去过河岸。”
她一边注视着我一边鼓起脸颊,然后吹了口气。“这条河流通向大海,你知道吧。都不怎么远,骑马最多两天就到了。虽然路况不太好,不过开裂变车一上午就能到。”
“有路?”
“也没剩下多少路了。”
“那儿有什么?”
“那儿曾经是我的家乡,”她说着在椅子里挪了挪身子,“我们第一次登陆的时候,已经是23年前了。那儿本来是个渔村,有很多船,设施完善。一百年前,那儿甚至可能是个港口。”
“发生了什么事?”
“跟整个星球的经历一样。我们的宏伟计划在头几年就遇到了困难,然后就那样搁置了。创建一个新的文明远比我们想象的要难。一开始必须摸着石头过河。”她抿了口啤酒,“有时候甚至会倒退回去。”她自顾微笑,“不过,或许我们想得太美好了。事实证明,新世界的大海不太适合钓鱼。”
“为什么?”
“哦,海里的鱼有船身那么大,它们一路往上游去,死死盯着你的眼睛,告诉你它们要如何吃掉你,”她哈哈大笑,“然后它们真的会吃了你。”
我也大笑起来。接着我想起了至今发生的一切。
她再度看向我,我们四目相接。“不过,大海很美,胜过你所见过的一切。”
“你想念大海了。”我喝掉杯中的最后一点啤酒。
“如果你曾经见过大海,你就会一直怀念它,”她说道,拿过我的酒杯,“我去给你再倒一杯。”
那晚,我做了个梦。
我梦到了大海,鱼儿要吃掉我;我梦到了成群游过的士兵,为首的正是柯伊尔助医。我梦到玛迪拉着我的手,她将我从水中托起。
我梦到一声响亮的惊雷——砰!天空几乎被劈为两半。
我冲着响声的源头跑去,玛迪在微笑。我告诉她:“我要去见他。”
她望向我身后,说道:“他在那儿。”
我转身去看。
我醒了过来,太阳的样子很怪异。我坐起身,脑袋里像是沉了块巨石,我不得不闭上眼,好让眼前的一切停止旋转。
“这就是宿醉的感受吗?”我大声说道。
“那种啤酒根本不含酒精。”柯琳说道。
我猛地睁开眼,视线里全是黑点,这个举动令我很后悔。“你在这儿做什么?”
“等你醒过来,这样总统的人就能带你走了。”
“什么?”我说道,她站起身,“怎么回事?”
“她给你下了药,在你的啤酒里下了复方草剂,还加了参片掩盖复方草剂的味道。她给你留了这个。”她拿出一小张纸,“读完后你得销毁。”
我拿过那张纸。这是柯伊尔助医留的字条。“请原谅我,姑娘,”上面写着,“但总统是错的。战争并没有结束。你得选择正义的那一方阵营,继续收集信息,继续误导他。再联络。”
“她们炸毁了一个店面,然后趁乱脱身了。”柯琳说道。
“她们干了什么?”我的声音开始抬高,“柯琳,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她根本都不看我。“我跟她们说了,这么做是摒弃了神圣的职责,没有什么比救命还重要。”
“还有谁在这儿?”
“只有你跟我,”她说道,“士兵守在外面,等着带你去面见你的总统。”她垂头看向自己的鞋子,我这才发现她怒气冲冲。“我想,我会被某个不太帅的人带去问话吧。”
“柯琳——”
“你现在得叫我怀亚特助医了,”她看向门口,“也就是说,我们俩可能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
“她们走了?”我说道,仍旧不敢相信。
柯琳只是冲我怒目而视,等我起身。
她们走了。
她把我和柯琳留在这里。
她抛下了我。
然后自己去煽风点火,挑起一场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