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
【陶德】
“先生,裂变燃料浸入黏土粉中,制成湿黏土——”“我知道怎么制作丛林炸弹,帕克下士,”市长研究着他马鞍上的残留物,“我不知道的是,一群手无寸铁的女人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安装了炸弹。”
我们看到帕克下士吞了吞口水,还看到了他的喉头一滚。他不是来自老普伦提斯镇,所以他必定是在行军途中加入的军队。伊万说过:“人总是趋炎附势。”万一你的回答不合权贵的心意呢?“可能不仅仅是女人,先生,”帕克说道,“大家都在谈论——”
“瞧瞧这个,猪头。”戴维对我说道。他骑着死神来到一截树干旁,这儿离发生爆炸的店面很近,当时我们就停在爆炸点的马路对面。
我在安格哈拉德耳边窃窃私语,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握着缰绳。满地散落着木屑、玻璃碴和食物。它稍稍抬起马蹄,留下的痕迹就像是这家商店终于打出了一个憋了很久的喷嚏。我们来到戴维身旁,他正指着树干上一块凸起的浅色碎片。
“爆炸冲击力太强,这些东西直直插进了树里,”他说道,“这帮婊子。”
“炸弹是昨晚深夜爆炸的,”我说道,调整好悬着的手臂,“没有伤害到人。”
“婊子。”戴维重复着摇了摇头。
“你得交出你的解药补给,下士。”我们听到市长说道,声音那么响亮,帕克下士手下的士兵也听到了这个惩罚。“你们都得上交。隐私是一种特权,你们需要努力才能挣得。”
市长没有理会帕克下士含混不清的“是,先生”,他转过身,跟柯林斯先生、摩根先生进行简短而轻声的交谈,接着,他们各自骑马去往不同的方向。市长来到我们这边,一言不发,只是皱眉看着我们,这表情无异于一记耳光。莫佩思也盯着马背上的我们看,充满了敌意。屈服吧。它的声流说道,屈服吧。屈服吧。死神和安格哈拉德均垂下头,往后退了一步。
所有的马儿都有点儿发狂。
“需要我去抓捕她们吗,爸?”戴维说道,“我是说那帮犯事的婊子。”
“别说脏话,”市长说道,“你们俩手头都有工作要忙。”
戴维斜眼瞟了我一下,然后伸出左腿。他的下半条腿都绑着石膏。“爸?”他说道,“你可能没注意到,最近我走路不太方便,这个猪头也吊着一条胳膊,而且——”
他都没来得及说完这句话,只听到嗖嗖的声音从市长身上飞来,比思想还要快,简直像是声流做成的子弹。戴维坐在马鞍上,身体往后一缩,使劲儿拽了拽缰绳,死神仰起头,差点儿将戴维从马背上撂下去。戴维恢复了姿态,呼吸急促,双眼失神。
那究竟是什么?
“你们还觉得今天自己能请假吗?”市长指着散布在我们周围的残骸说道,这栋建筑的外壳某些部位依旧烟雾缭绕。
爆炸。
(我一直将这个念头藏在我的声流里,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压下这个声音——)
(可是它就在那儿,埋在我心底,它在表面之下洋溢翻腾着——)
(我想起了曾经一座桥爆炸的情景——)
我回头发现市长使劲儿盯着我看,未加思索,我就脱口而出:“不是她干的,我敢肯定不是她。”
他依旧盯着我:“我也从来没想过这个可能性,陶德。”
昨天他拖着我穿过广场,来到一家诊所。接好我的手臂并没有费多大工夫,那儿的男人身穿白大褂,给我注射了两剂修复骨头的针剂,打针比骨头折断还要痛,不过那时市长已经走了,他答应过,第二天晚上(也就是今晚!今晚!)我会见到薇奥拉,而且我已经问了不下一百万零一次,他为什么要跟她拥抱,叫她的昵称,她怎么在做医生之类的工作,她为什么要去参加葬礼——
(以及我见到她时,我的心从胸口跳了出来——)
(以及她走时,我又感受到了那种彻骨的疼痛——)
而且,不知为何她离开了,去继续她在外面已经过了很久的生活,而我并不在其中。接着就只剩下我一人拖着我的断臂回到大教堂,止痛药让我昏昏欲睡,还没沾到枕头,我已然睡了过去。
莱杰市长捡完一天垃圾回来时,他那灰色声流抱怨不止,我没有醒来。晚饭时间,莱杰市长吃掉了我们俩的饭,我没有醒来。哐啷一声,我们被关在了屋里面,我没有醒来。
当我听到砰的一声响时,我肯定醒了过来,那个声音震撼了整座城市。
我在黑暗中坐起身来,胃部因为止痛药而泛起恶心。即便我不知道那砰的一声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声音从哪儿传来,又意味着什么——尽管事后我知道局势再兴波澜——突然,这个世界再次变得迥然不同。
可以肯定的是,当清晨第一道曙光出现时,我跟市长和他的手下同时抵达了爆炸现场,有些人已经负伤。我看着骑在莫佩思上的他。清晨的太阳从他身后投过来,他的影子笼罩着万物。
“今晚我还会见到她吗?”我问。
他只是盯着我看,这是一段漫长而安静的时间。
“总统先生?”帕克下士喊道,他的手下正在往外搬运一块长长的厚木板,它在爆炸中被冲击波撞到了另一棵树上。
树干上面画了什么东西。
就算不知道如何——
即使不怎么识字,我也能认出这是什么。
一个字母,被蓝色墨汁涂在树干上面。
A。只有一个字母,A。
“该死的,昨天刚击退了斯帕克人,今天他就叫我们回去,简直不敢相信。”我跟戴维来到那条通往修道院的长路上时,他抱怨道。
说实话,我也不敢相信。戴维几乎连路都走不了,尽管他们矫正了我的胳膊,可还是要过几天,一切才能恢复如常。我已经可以试着弯曲胳膊了,可就凭这条胳膊,我根本无法击退一整支斯帕克军队。
“你告诉他我救了你一命吗?”戴维问道,他看我的眼神既生气又羞涩。
“难道你没说吗?”我说道。
戴维扁了扁嘴,将那丛愈发稀疏的可怜胡子揪得蓬松了点儿。“每次跟他说这样的事,他都不相信我。”
我叹了口气:“我跟他说了,反正他也能看到我的声流。”
我有点儿犹豫:“他说,他干得挺好。”
“就这样?”
“他还说,这对我来说也是好事。”
戴维咬了咬唇:“没了?”
“没了。”
“知道了。”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双腿夹了夹死神,跑得更快了些。
虽然昨晚只炸了那一栋楼,但一路上我们还是发现整座城市都变样了。现在巡逻的士兵比之前那批更加强壮,人手也增加了,他们沿着公路和辅路来回行进,步速很快,像是在跑步。现在,各处的屋顶上也安排了手握步枪的士兵,他们一直在监视、监视、监视。
外面那些不属于士兵的男人则竭力疾行,尽量不挡路,不抬头看人。
今天早上,我没有看到女人。一个都没有。
(没有看到她。)
(她当时在跟他做什么?)
(她在对他说谎吗?)
(他相信她吗?)
(她跟这场爆炸有没有关系?)
“谁跟爆炸有没有关系?”戴维问道。
“闭嘴。”
“你试试。”他说道。可他不是这么想的。
我们骑马路过一队士兵,他们正在押送一个双手被缚、蓬头垢面的男人。我将吊起的手臂紧紧压住胸口,继续往前骑行。穿过那座建有铁塔的山丘之后,早晨的太阳已经高高悬在天空,我们来到了前往修道院的最后一个弯口。
我们都没有故意拖延行路。
“昨天我离开后发生了什么?”我说道。
“我们打败了他们。”戴维说道,随着腿上的痛感越来越强烈,他吸了口气,我在他的声流中看得到他有多痛。“我们大获全胜。”
安格哈拉德的鬃毛上落上了点儿东西。我拂了下去,而我的胳膊又沾上了什么东西。于是我抬起头。
“什么情况?”戴维说道。
下雪了。
平生我只见过一次下雪,当时我太小,根本不会知道,从此自己很难再见到雪了。
白色的雪花飘过林间,落到地上,落在我们的衣服和头发上。雪安静地降落,似乎也令万事万物都安静了下来,仿佛在试着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可怕至极的秘密,很是诡异。
可是太阳依旧耀眼。
而这并不是雪。
“是灰,”一片薄屑落在戴维的嘴巴旁边,他吐了口唾沫说道,“他们在烧尸体。”
他们在烧尸体。男人依旧站在石墙顶上,手握步枪,让活着的斯帕克人将死者的尸体垒叠起来。正在燃烧的那摞尸体堆得很高,比所有如今还活着的斯帕克人还要高,而且斯帕克人正不断搬来更多尸体,他们耷拉着脑袋,嘴唇紧闭。
我看到一具尸体被扔到尸堆的顶端,歪歪扭扭落下,滚到了边上,越过其他尸体,穿过火焰,直到坠入底下的污泥。它停下来时脸部朝上,尸体的胸口有很多洞,伤口上的血迹已经干了——
(一个在营地死掉的斯帕克人,正面朝上——)
(一个胸口插着一刀的斯帕克人——)
我沉重地吸了口气,然后偏过了头。
除了“咔嗒咔嗒”的动作声,活着的斯帕克人还是没有声流。他们没有发出任何表示哀痛或愤怒的声响,对于面前这些亟待清理的凌乱不堪的尸体,他们毫无反应。
仿佛舌头被割掉了一般。
伊万在等我们,臂弯里别着一支步枪。今天早上,他安静了许多,脸上也没有露出快活的神色。
“你们得继续给他们编号了。”说着,他将装着金属编号环和工具的包踢了过来。“不过现在数目少了些。”
“死了多少个?”戴维说道,微微一笑。
伊万耸耸肩,闷闷不乐。“三百多个,具体数字不确定。”
听到这个消息,我再次感觉胃部一阵抽搐,油腻感泛上来,戴维的笑声却更响了。
“干得漂亮,就该这样。”
“拿着这个。”伊万说着递给我一支步枪。
“你要武装他?”戴维说道,顷刻,他的声流响亮了许多。
“这是总统的命令。”伊万打断他,手中依旧拿着那支步枪。“离开的时候,要把它交给值夜的士兵。这是为了你在这里的安全着想。”他看着我蹙眉。“总统让我告诉你,他知道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我只是定定看着那支步枪。
“我不相信。”戴维说道,一边重重地呼吸一边摇着头。
我知道怎么使用步枪。本和基里安教过我如何开枪才不会打掉自己的头,也教过我如何用它来安全地打猎,如何在必要时开枪。
正确的选择。
我抬起头。多数斯帕克人在远处的田地上来回穿梭,尽可能地远离入口。其他斯帕克人正将支离破碎的尸体拖到隔壁场地中央,燃烧的火堆旁。
另一些斯帕克人正盯着我。
我盯着步枪,他们盯着我。
我还是听不到他们内心的想法。
所以谁知道他们在谋划什么呢?
我拿过步枪。
这不代表什么。我不会开枪的,只是带上它而已。
伊万转过身,走回到大门口,我目送他离开,并发现了一件事。
微弱的嗡嗡,音量大小刚能被人听见,不过它就在那儿,而且越来越响亮。
难怪他看着那么不高兴。
市长也拿走了他的解药。
后来,一整个上午我们都在往外铲饲料,往水槽里放满水,在沼泽里撒上石灰,我只有一只手能干活,戴维只有一条腿能用,但是他还是比我花的时间更长,长到他都不能自夸,我觉得他也不想继续编号了。我们俩现在都有枪了,可是我们仍需要一点儿时间,才能重新面对之前差点儿杀掉自己的敌人。
上午过去了,现在是午后了。戴维头一次没有只拿自己的午饭,他扔给我一个三明治,砸在我的胸口。
于是,我们边吃边看着那帮斯帕克人,而他们也在看着我们;我们看着成堆的尸体燃烧,看着在那场荒唐的袭击里幸存的1150个斯帕克人。他们围在我们开辟的田地边缘,聚在修道院围墙边上,尽量离我们和燃烧的尸体堆远一些。
“尸体应该放到沼泽里去,”我说道,我那条疲倦不堪的胳膊举着三明治,“斯帕克人的尸体就该这样处理。把尸体放进水里,然后——”
“对他们来说,火化也足够好了。”戴维说道,往后靠在那包编号的工具上。
“没错,可是——”
“没什么可是,猪头。”他蹙眉。“而且你为什么替他们抱怨?你那该死的善心并没有阻止他们扯掉你的胳膊,不是吗?”
他说得没错,不过我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继续看着他们,同时感受着自己背后那支步枪的触感。
我可以拿起步枪。然后冲戴维开枪。我可以逃离这里。
“还没等你跑到大门口,你就死了。”戴维嘟哝着,看向自己的三明治。“你那亲爱的姑娘也会死的。”
对此,我还是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吃完了自己的午餐。我已经将所有饲料都铲了出来,每个水槽也都放满了水,每个沼泽里都撒上了石灰。剩下也没什么事可做了,除了我们必须要完成的那项任务。
戴维本来倚靠着那个工具包,现在他坐起身来。“昨天进行到几号了?”他说道,一边打开那个包。
“0038。”我说道,依旧盯着斯帕克人。
他看了眼那些金属编号环,于是知道我说得没错。“你怎么记得这个?”他吃惊地说道。
“我就是记得。”
现在,这些斯帕克人回头看向我们,全体都回头看着我们。他们的脸空洞、苍白,布满瘀青。他们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他们知道自己面临着什么。他们知道这个包里有什么。他们知道自己对此已经无能为力,如果反抗,只有死路一条。
因为我背着一支步枪,我可以处决他们。
(何为正确的选择?)
“戴维。”我开口道,只来得及说出这个,因为——
砰!
——在远处,阒无人声的远处。那更像是从远处传来的一声雷响,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到来,它会用尽全力将你家的房子摧毁。
我们转过身,试图透过院墙观察外面的情况,烟雾说不定已经从门外的树梢上升腾而起了。
我们看不到,烟雾也还没有升起来。
“那帮婊子。”戴维低声道。
不过我在想——
(是她吗?)
(是她吗?)
(她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