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锁在这里
【陶德】
砰!——身后的天空裂开,路上涌来一阵强风,安格哈拉德吓得往后撤退,我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倒在地上,我躺在那儿,想确认自己是不是死了,路面尘土飞扬,正当这时尖叫声传来,我感到耳膜砰的一下。
又爆炸了。这已经是这周爆炸的第三枚炸弹了。
“婊子。”我听到戴维这样唾骂道,他爬起身,回头望向远处。
我也爬了起来,耳朵嗡嗡直响,整个人都在颤抖。每一天、每个时段、每个地点,都有可能发生爆炸。有一次发生在城市西部的供水管道中,一次发生在通往河流北面农田的两座主要桥梁上。而今天,这是发生在——
“是那家小餐馆吧,”戴维边说边制住死神,以防它失控逃跑,“就是士兵们吃饭的地方。”
他迫使死神站好,然后爬到了马背上。“快点儿!”他吼道,“我们去看看他们需不需要帮忙。”
我双手安抚着惊魂未定的安格哈拉德,它还在反复念叨着帅小伙帅小伙。我也不停地喊它的名字,终于爬上了马背。
“别跟我耍心眼儿,”戴维说着掏出手枪指着我,“你逃不脱我的视线。”
因为这也是爆炸频发以来我们生活的日常。
过去的每日每分每秒里,戴维都用枪指着我。
所以我一直不敢去找她。
“这些女人这么做根本无济于事。”莱杰市长说道,嘴里塞满了鸡肉。
我不置一词,只是吃着自己的晚餐,看着从他的声流中跑出来的那些问号。那个小餐馆是在打烊时爆炸的,就好像这个“答案”炸掉的一切一样,虽然打烊时间店里一般没有顾客,但这并不意味着爆炸时没人在场。戴维跟我赶到那里,发现了两个士兵的尸体,还有另一个男人的尸体,这个人当时可能在拖地或干别的活儿。另外还有三个士兵在其他两起爆炸中阵亡。
这令普伦提斯市长大为恼火。
自从我的胳膊折断那天开始,自从我再次见到薇奥拉的那天开始,我几乎再也没有见到过他。莱杰市长说,他在城市西区四处抓人入狱,但并没有从他们身上得到想要的信息。摩根先生、奥黑尔先生和泰特先生各自率领军队前往城市西面的山区,搜索作案者的营地,就是第一次爆炸当晚消失的那帮女人的营地。
可是军队一无所获,市长越发怒不可遏,宵禁实行越来越频繁,从士兵手中收走的解药也越来越多。
新普伦提斯市变得日益吵嚷。
“市长甚至否认‘答案’的存在,”我说道,“好吧,总统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莱杰市长用餐叉叉起一块猪肉。“不过大家会议论的。”他又吃了一口。“哎,他们当然会议论。”
除了在塔顶平台上揳入床垫,他们还会在每天早上端来装满清水的洗脸盆,并在最隐秘的角落里喷洒化学除臭剂。我们俩也吃到了口味更好的饭菜,饭菜由柯林斯先生送过来,然后他再将我们锁在里面。
哐啷。
所以,只要不跟戴维在一起,我就被关在这里。市长显然不希望我出去找薇奥拉,尽管他说了一堆关于信任的话。
“我们不确定,炸弹是不是只跟那些女人有关,”我边说边竭力在声流中掩藏薇奥拉的痕迹,“我们不能肯定。”
“一伙自称‘答案’的人在斯帕克之战中出过力,陶德,她们负责安装炸弹、夜间行动之类的任务。”
“然后呢?”
“然后,那群人全是女人。她们身上没有声流,敌人听不到她们,你懂吧。”他摇了摇头,“她们最后脱离了我们的控制,变成了一群我行我素的人。战争结束后,她们甚至袭击了我们自己的城市。我们最终不得不处决了她们中的一部分人,这并不光彩。”
“如果当时你处决了她们,那现在的这些事又怎么可能是她们干的呢?”
“因为哪怕一个人死了,他的思想还是会流传下来。”他轻轻打了个嗝。“不过,我不知道她们这次的目标是什么。总统把她们揪出来只是时间问题。”
“也有男人失踪了。”我说道,因为这是事实,不过我心里想的是——
(她有没有跟她们一起走了?)
我舔了舔唇。“女人们工作的这些康复所,”我说道,“上面有没有做标记?可以找到这帮人下落的标记?”
他喝了一小口水,一边喝一边盯着我看。“你为什么想知道这样的事情?”
我的声流沙沙作响,掩盖那些可能出卖我的信息。“没什么理由,”我说道,“别放在心上。”我将晚餐放在他们提供的小桌子上,这表示我同意让他吃掉我剩下的晚餐。“我要睡了。”
我躺在床上,面朝墙壁。夕阳的最后一丝光亮从塔的小开口处照进来。小开口处没有窗户,而冬天就要来了。我不知道我们要如何度过严寒。我将手臂伸进枕头底下,蜷缩起双腿,尽量不思考得那么大声。我听到莱杰市长吃掉我剩下的那份晚餐。
他的声流中飘浮起一幅画面,径直飘到了我身边,那个画面里有只往外伸出的手,被涂成了蓝色。
我转过身看向他。我见过那只手,就在骑马去往修道院的途中。我至少在两栋不同的建筑上看到过它。
“有五家康复所,”他压低声音说道,“我可以告诉你它们在哪里,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我仔细研究他的声流,他也看向我的声流。我们俩都在掩饰什么,用丝丝缕缕的念头藏起了什么。即使一起被锁在这里这么多天,我们仍然不知道是否能够相信彼此。
“告诉我。”我说道。
“1017。”我对戴维念道,他正在用螺栓缠绕金属编号环,并将其锁在一个斯帕克人的手腕处,刹那间,这个人就变成了1017。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戴维说道,将螺栓工具扔进包里。
“我们还有——”
“我说了,今天就到此为止。”他跛行至我们的水壶那儿,大口喝起水来。目前为止,他的腿应该已经痊愈,我的胳膊也是,不过他还是一瘸一拐的。
“我们应该在一星期内完成这项工作的,”我说道,“而现在已经两星期了。”
“我没发现有人在催我们,”他吐出些水,“你看到了吗?”
“没有,不过——”
“也没有进一步的指示和新的任务……”他声音减弱,又喝了一大口,然后吐出了更多的水,他瞪眼看了下我的左边。“你在看什么?”
1017还站在那儿,他一只手握着那根金属编号环,盯着我们。我觉得这是个男性,很年轻,不太像成人。他冲我们发出了一下“咔嗒”声,然后又“咔嗒”了一下,尽管他没有声流,这个“咔嗒”声听来还是像一句咒骂。
戴维也这么想。“是吗?”他伸手去够挂在后背的步枪,他的声流里出现了冲那些逃窜的斯帕克人反复开火的画面。
1017号岿然不动。他看着我的眼睛,再度发出咔嗒声。
没错,他绝对是在骂我。
他往后退,然后走开了,不过还是一边盯着我们,一边用一只手揉搓着那根金属编号环。我看向戴维,他竖起步枪,指着走开的1017号。
“别开枪。”我说道。
“为什么?”戴维说道,“谁又会阻止我们?”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似乎确实没有人会阻止他。
炸弹每隔两三天就会炸一次。大家都不知道下一次爆炸将会在哪里发生,也不知道那些人如何埋下炸弹,只听得一连串“砰!砰!砰!”。第六枚炸弹爆炸的那天傍晚——这次是个小型的核裂变反应堆——莱杰市长回来时,他一只眼的眼圈乌青,鼻子也肿了。
“怎么回事?”我问道。
“那帮士兵。”他吐了口唾沫,端起晚餐碟。这次还是炖菜,吃下第一口时,他的脸抽搐了一下。
“你做了什么?”
他的声流抬高了一点儿,他眼中流露出怒意,看向我。“我什么都没干。”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他嘟哝着,又吃了口炖菜,然后说道:“有些士兵异想天开,觉得我就是‘答案’的成员。他们对我指指点点。”
“你?”我说道,可能有点太过惊讶了。
他站起身,放下那碟几乎没吃几口的炖菜,这时我才意识到他真的很恼火。“他们找不到惹是生非的女人,就找别的替罪羊。”他从小开口处向外望去,眺望夜幕之下的整座城市,这里曾经是他的家乡。“还有,我们的总统阻止他们打我了吗?”他几乎是自言自语,“不,他没有。”
我继续吃饭,尽量保持声流的安静,回避那些我不想思考的事情。
“大家都在议论,”莱杰市长说道,依旧压低了音量,“议论一位年轻的新康复师,他们从没见过她,不久之前,她就在这座大教堂里进进出出,现在则在以前柯伊尔助医掌管的康复所工作。”
薇奥拉,我大声而清晰地想道,都没来得及掩饰。
莱杰市长转过身看向我:“这个地方你一定从没去过。离开主路,翻过一座小山丘,往河流走去,差不多在通向修道院的半路上。这条路上有两个连在一起的谷仓。”他再次从开口处往外看。“别错过了。”
“我摆脱不掉戴维。”我说道。
“我很肯定的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莱杰市长说着,躺在床上,“我只是在向你介绍这座美丽城市的周边环境。”
我的呼吸声渐重,大脑和声流迅速思考抵达那里的各种途径,思考如何摆脱戴维,找到康复所。
(找到她。)
直到后来我才想起来问:“谁是柯伊尔助医?”
虽然天黑了,我还是感觉得到,莱杰市长的声流变得炽热起来。“啊,呃,”他在黑暗中说道,“她就是你的‘答案’,难道不是吗?”
“这是最后几个了。”我一边看着1182号斯帕克人揉搓着手臂溜走,一边说道。
“该死的,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戴维说道,重重地坐到草地上。空气干冷,但太阳出来了,天气可谓晴朗。
“我们现在做什么?”我说道。
“我不知道。”
我站在那儿,看着斯帕克人。如果你不去了解他们,你真的不会发现他们比羊聪明得多。
“他们不比羊聪明。”戴维说着在太阳下闭上眼。
“闭嘴。”我说道。
可是我真那么觉得。就瞧瞧他们的样子吧。
他们就那样坐在草丛中,没有声流,一言不发。半数的斯帕克人盯着我们,另一半互相凝视,时而发出“咔嗒”声,不过几乎一动不动,手中什么都不做,也不想利用时间做些什么。这些惨白的脸庞看上去了无生机,他们只是坐在墙边等待着,等待某事,不管那究竟是什么。
“现在是时候干活了,陶德。”有个低沉而洪亮的声音从我们身后传来。看到市长从主入口走进来,戴维仓促爬起来,市长的马儿拴在了外面。
不过他只是看向我,没有看戴维:“准备好执行新任务了吗?”
“他有好几个星期没跟我说话了。”我们骑马回家时,戴维愤怒道。他跟他爸之间关系不太好。“只需看好陶德,赶紧忙完斯帕克人的事情。”他握紧了手中的缰绳。“都不用跟我说‘谢谢’?我连声‘干得好,大卫’都得不到?”
“我们本来应该在一星期之内给斯帕克人标好号码的,”我说道,重复市长对他说的话,“事实上我们花了两倍的时间。”
他看向我,他的声流飙升,他真的很愤怒。“我们受到了攻击!那怎么会是我的错?”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反驳,但是我的声流想起了0038脖子上的金属编号环。
“所以你也怪我,是不是?”他勒住缰绳,对我怒目而视,身体前倾,准备从马鞍上跳下来。
我张开嘴要回答,这时我瞥了一眼他身后的道路。
道路的拐弯处有两座谷仓,通往河流。
我迅速回头看了眼戴维。
他脸上露出个邪恶的笑容:“那里有什么?”
“没什么。”
“你的姑娘,是不是?”他冷笑道。
“滚开,戴维。”
“我偏不,猪头。”他说着,从马鞍上滑下来,他的声流越发炽热。“去你的。”
我别无选择,只能回击。
我走进塔顶吃晚餐时,莱杰市长看到了我身上的瘀青和血迹,他随即问道:“士兵干的?”
“不关你的事。”我低声咆哮道。这是我数年以来打得最狠的一架,恐怕戴维也是。我浑身酸痛,几乎爬不上床。
“你要吃吗?”莱杰市长问道。
我的声流明确地说了个词,于是他知道我的意思是“不,我不打算吃了”。他拿起我的餐碟,咀嚼得咯吱作响,甚至都没说声谢谢。
“你要一路吃到重获自由?”我说道。
“瞧瞧,说这话的可是个每天有人给他送东西吃的男孩儿。”
“我不再是个男孩儿了。”
“我们登陆时,带来的物资只维持了一年左右的生活,”他嘴里塞满了食物说道,“物资耗尽时,我们的狩猎和农耕还没有达到预期的水平。”他又吃了一口。“经历过物资贫乏的时代,人就会为一顿热饭而心存感激,陶德。”
“男人为什么总是想利用一切机会进行说教呢?”我用手臂掩住脸,随后又挪开了,因为这把我乌青的眼周压得很疼。
夜幕再次降临。空气越发寒冷了,我没怎么脱衣服就钻到了毯子底下。莱杰市长开始打呼噜,他做梦走进了一栋有着无数房间的大宅,却无法找到出口。
现在是我想念她的最安全的时候。
她真的在那里吗?
她参与了这次“答案”事件吗?
以及其他的事件。
如果她看到我,她会说什么?
我是说如果她看到我每天所做的事情的话?
如果她看到我每天跟谁在一起?
我咽下一口夜晚的寒冷空气,眨了眨眼,压下眼眶内的潮湿。
(你仍然跟我心意相通吗,薇奥拉?)
(依旧吗?)
一小时后,我还是没有睡着。有些事让我不得安宁,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管我的声流里有什么,我都尽量清理干净,尽量保持安静,这样我才能做好准备,明天执行市长给我们安排的工作,说实话,那份工作听来也没那么糟。
可是我仿佛漏掉了什么,漏掉了什么很明显的东西,就在我面前的东西。
那个东西——
我坐起身,听着莱杰市长呼呼的鼾声,听着外面新普伦提斯市沉睡的咆哮,听着夜莺的叽叽喳喳,甚至还听到了远处河流的奔涌。
自从柯林斯先生放我进来后,我就再也没有听到哐啷声。
我回想了下,确实没有。
在一片黑暗中,我看向门口。
他忘了锁门。
此时此刻,就是这一秒。
门没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