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力活
【陶德】
那是一种声音,但又不是什么声音,比任何声音都要响亮,如果用耳朵去听而不是用大脑去感受,那个声音就会震破你的耳膜,白光笼罩你的双眼,而你不仅失去了视觉,还会失去听觉和触觉、浑身僵硬,痛苦由内而发,你根本无法保护自己,只能感觉到一股内心的刺痛,感觉到一记火辣辣的耳光。原来戴维的感觉就是这样,每一次被市长的声流击中都是这种感受。
还有他的声流传出来的话语——
传出来的都是话语——
所有字词都一股脑儿地涌入你的脑海中,整个世界都在冲你喊叫你什么都不是你什么都不是你什么都不是,然后撕碎你自己的想法,简直像是将你的头发连根连皮扯掉——
那一句话,把我变得什么都不是了——我什么都不是——
你什么都不是——
我跌倒在地,市长可以随意处置我。
我不想说接下来发生的事。
市长留下了几个士兵守着康复所,其他人将我拽回大教堂,一路上,他一言不发,不管我怎么苦苦哀求,一路尖叫哭号(闭嘴),向他发誓,只要他不伤害她,他要我做什么都行。可他始终一言不发。
(闭嘴,闭嘴)
我们回去后,他又将我绑到了椅子上。
并且让柯林斯先生去了城里。
而且——
而且我不想谈论这件事。
因为我哭了,还吐了,不停哀求,叫喊她的名字,又更加恳切地乞求。这一切耻辱令我难以启齿。
而在整个过程中,市长一言不发。他只是在我周围来回踱步,一遍又一遍地打转,聆听我的号叫,聆听我的恳求。
——在这一切喧闹中,聆听我的声流。
我告诉自己,我必须这样吵嚷,必须这样恳求,才能在声流中隐藏她对我说的话,保护她的安全,不把信息泄露给他。我告诉自己,我必须哭,必须恳求,越大声越好,这样他就听不清楚了。
(闭嘴)
这就是我对自己说的话。
对此,我不想再多说什么。
(你给我闭嘴)
回到塔顶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莱杰市长在等我,尽管我已经虚弱得动弹不了,我怀疑他在这件事中也充当了什么角色,可他马上就过来关心我。看到我这副模样,他露出了惊骇的神色,而根据他的声流,他很真诚,所以我只是缓缓躺到床垫上,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他们几乎连门都没进,”他站在我身后说道,“柯林斯打开门看了一眼,然后又将我关了起来。他们好像什么都知道。”
“嗯,”我趴在枕头上说道,“他们肯定早就知道。”
“这不关我的事,陶德,”他说道,打量着我的神色,“我发誓,我绝不会跟那个男人狼狈为奸。”
“拜托让我一个人待着吧。”我说道。
他照做。
我没有睡着。
我面红耳赤。
他们这么轻易地设下了陷阱,这么轻易地拿她来威胁我,挨打的时候我哭喊得那么羞耻(闭嘴),再次体会到被迫与她分离的痛苦、辜负她承诺的痛苦,以及忧虑她安危状况的痛苦。这一切,都让我怒火中烧。
我不在意他们将如何处置我。最终,太阳升了起来,我很快就会知道自己要接受怎样的惩罚。
“钻进去,猪头。”
“闭嘴,戴维。”
我们的新任务是监督斯帕克人分组工作,命令他们在修道院的地上挖地基,准备修建新房,好让这群斯帕克人在冬天能有个住的地方。
我受到的惩罚是,我得跟这些斯帕克人一起在那里劳作。
我受到的惩罚是,戴维一人掌事。
我受到的惩罚是,他拿到了一根新鞭子。
“快点儿,”他抽着我的肩膀说道,“工作!”
我猛地回过头,每一寸肌肉都又酸又疼。“你再拿鞭子抽我一下,我就把你那该死的脖子拧断。”
他咧开嘴大笑,声流发出一声愉悦的胜利呼喊:“尽管试试吧,休伊特先生。”
他只是哈哈大笑。
我继续铲土。我这一组的斯帕克人都在盯着我。我昨晚没睡,在清晨强烈的阳光下,双手冰凉,我控制不住自己,冲他们叫喊:“继续工作!”
他们彼此之间发出了几下“咔嗒”声,继续用双手挖土。
只有一个斯帕克人——他一直看着我,有一分钟之久。
我也盯住他,他终于别开眼,我的声流咆哮着,愤怒地逼视他。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我,口中呼出热气,眼神像是挑衅。他举起手腕,仿佛在向我亮明身份,仿佛我不知道他的号码,接着他继续懒洋洋地挖掘冰冷的泥土。
1017是这帮斯帕克人中唯一不怕我们的一个。
我拿起铲子,猛地铲进地里。
“干活干得还开心吗?”戴维喊道。
我只是在声流中念了些我所知道的粗鄙之语。
“哦,我妈妈早就去世了,”他说道,“跟你妈一样。”
接着他大笑起来:“我不知道她在现实中是不是也和写日记一样啰唆。”
我挺直脊背,声流炽热起来。“戴维——”
“小男孩儿,她写了那么多页。”
“总有一天,戴维,”我激动地说道,声流那么凶狠,你几乎可以看到它像热气一样漾起了风,“总有一天,我要——”
“你要干什么,亲爱的男孩儿?”市长从入口处骑着莫佩思进来,“我在外面就听到了你俩在吵架。”他看向戴维,“吵架可不是工作。”
“哦,我在让他们工作,爸。”戴维说道,朝田地努了努嘴。
确实如此。我跟斯帕克人一起被分成了10人或12人的小组,零散分布在这块修道院院墙圈出的土地上,他们负责清除低矮内墙上的石头、拔掉田野上的杂草。其他人则将挖出来的土堆在其他田地里。我们组靠近前面,已经为第一栋房子的地基挖了好几道沟。我手里有把铲子,而斯帕克人只能徒手挖掘。
“还不错,”市长说道,“很不错。”
戴维的声流十分愉悦,甚至还有点儿害羞。大家纷纷看向他。
“那你呢,陶德?”市长看向我,“你们早上进展如何?”
“拜托别伤害她。”我说道。
“拜托别伤害她。”戴维嗤之以鼻。
“我再说最后一遍,陶德,”市长说道,“我不会伤害她,我只是要跟她聊一聊。事实上,我正要去跟她交谈。”
我心口一紧,声流随之攀升。
“哦,他不喜欢你那么做,爸。”戴维说道。
“别作声,”市长说道,“陶德,你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这样我跟她就能聊得高效一些,大家都能开心一点儿。”
我咽了咽口水。
市长就那样盯着我,盯着我的声流,盯着我脑海中形成的话语,我说“拜托别伤害她”,而他的声音全都杂糅在一起,压迫着我的思绪和想法,这跟声流扇我耳光不太一样,这个声音在所有我竭力掩盖的地方四处打探,想打开上锁的门,扳开压箱的石头,窥视那些本该永远不见天日的秘密;而且我一直在说“拜托不要伤害她”,我感觉得到,自己逐渐想要告诉他(大海),逐渐想要打开那些门(大海),逐渐想要照他的话去做,因为他说得对,他什么都对,我算什么,还要反抗——
“她什么都不知道。”我说道,声音在颤抖,差点儿上气不接下气。
他挑了挑眉。“你好像很紧张,陶德。”他骑着莫佩思朝我走来。“投降吧。”莫佩思说道。戴维看到市长这么关注我,就算站在这里,我都能听到他的嫉妒。“每当我需要平静心绪时,陶德,我总喜欢做这件事。”他看向我的眼睛。
我即方圆,方圆即我。
这句话从我的脑中孵化而出,就像苹果里的虫子。
“提醒自己我是谁,”市长说道,“提醒我如何才能控制自己。”“什么东西提醒你?”戴维说道。我发现他听不到那句话。
我即方圆,方圆即我。
这句话再次出现在我脑中。
“什么意思?”我差点儿喘不过气,因为这句话沉沉地压着我的大脑,我发现自己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时,我们听到了一个声音。
传来一阵牢骚,一个嗡嗡声,但那不是声流,更像是只硕大的紫蜂飞过来蜇你。
“什么情况——?”戴维说道。
随即,我们纷纷转过身,看向修道院的另一头,越过站在围墙顶上的士兵,向远处眺望。
嗡嗡——
声音自空中传来,那儿出现了一条弧线,高耸而尖锐,穿过修道院后面的森林,后面飘着烟。这种嗡嗡声越来越响亮,烟气越来越浓,变成了黑雾。
这时,市长从他的衬衣口袋中取出薇奥拉的望远镜,他想仔细观察一下。
我盯着那个望远镜,声流搅作一团,很多问号喷涌而出,而他根本没顾上理我。
一定是戴维从山上将望远镜带了下来。
我攥紧双拳。
“不管那是什么,”戴维说道,“它正往这边飞来。”
我回过头看。那个东西已经抵达了弧形的顶点,正向地面俯冲而来。
它向人们聚集的修道院直冲过来。
嗡嗡嗡——
“如果我是你们,我就会躲开,”市长说道,“那是枚炸弹。”
戴维疾驰回到门口,扔掉手中的鞭子。墙上的士兵跳到了外面。市长牵好马儿,但他还没动作,他在等着确认那枚炸弹的坠落地点。
“是‘追踪者’,”他说道,语气里充满了玩味,“过时了,基本没什么用。斯帕克之战的时候,我们用过。”
嗡嗡声越来越响亮,炸弹还在降落,速度越来越快。
“普伦提斯市长?”
“是总统,”他纠正道,仍旧通过望远镜看着远处,仿佛被催眠了,“那个声响和烟雾太过明显,根本无法隐蔽使用。”
“普伦提斯市长!”我的声流紧张起来,声调高亢了许多。
“这座城市的灌木丛中都埋了炸弹,何必——”
“快跑!”我喊道。
莫佩思动了动,市长则看向我。
可我并不是在对他说话。
“快跑!”我大喊,冲周围田地里的那些斯帕克人挥舞着双手和铁铲。
这枚炸弹径直往这块田地飞来。
嗡嗡嗡——
斯帕克人不明白,大多数人只是眼睁睁看着炸弹冲他们飞过来。“快跑!”我继续喊,用声流展示爆炸的情景,告诉他们炸弹落地之后的情形,想象着伴随砰的一声即将到来的血肉横飞的场面。“快跑啊,该死的!”
他们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有些斯帕克人开始散开,也许只是因为我的尖叫声和挥舞铁铲的动作,他们跑开了,我将他们赶到了远离这里的地方,然后回头望去。市长已经骑马赶到了修道院入口处,准备随时从这里撤离。
他的目光仍停留在我身上。
“快跑!”我继续喊,将斯帕克人赶得更远了些,从这块田地的中心赶了出去。最后几个斯帕克人跃过附近的内墙,我气喘吁吁地跟着他们一起翻了过去,然后再次转过身去看炸弹降落——
这时我看到,1017还站在田地的中间,就那样凝望着天空。
他所站的地方,正是炸弹即将降落的地方。炸弹即将夺走他的生命。
我未加思索,便从内墙这一侧翻了回去——
我的双脚重重落到草丛中——
我跨过我们为建造地基而开挖的沟——
我拼尽全力奔跑,声流里一片空白——
我只听到炸弹的嗡嗡声——
越来越响,越来越低——
而1017号举起手遮住阳光——
他为什么不跑?
脚下一下一下传来重重的脚步声——
我一路咒骂着“去你的,去你的”——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1017并没有发现我向他靠近——
我重重扑在他身上,将他带离了地面,从草丛中飞了出去,其间我感受到他胸口传来的沉重心跳声,接着我们跌到地上,翻滚起来,在土里滚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滚进了一条浅浅的沟里,这时一声巨大的——
砰!
一口气吞噬了整个星球,炸毁了所有的念头,声流的残屑席卷大脑,将其粉碎,每一丝空气都被吸入,狂风从我们身边吹过,泥土和杂草砸在我们身上,重重的土块和烟雾充塞了我们的胸腔。
随之而来的是沉默。
震耳欲聋的沉默。
“你有没有受伤?”我听到市长在喊,听上去他好像处在几英里之外的深水中。
我在沟里坐起身,看到田地中央那个正在冒烟的巨坑。由于周围并没有什么可燃物,所以烟雾已经逐渐变得稀薄,一排排斯帕克人在远处的田地中簇拥成团,目睹了这一切。
我在呼吸,但我听不到声音。
我看向1017,他的大部分身体都被我盖住了,他正摸索着站起身来,我开口问他有没有受伤,尽管他根本不可能回答我——
他狠狠甩了我一巴掌,在我的脸上留下了几道抓痕。
“嘿!”我喊道,尽管我基本上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他在我身下扭动,我伸手去抱他——
而他用那尖细的牙,狠狠地咬了我的手——
我抽回手,上面已然开始流血——
我作势要打他,真的要打他——
他终于从我身下挣脱出去,越过那个大坑,回到斯帕克人群中去——
“嘿!”我再次大喊道,声流越发炽热。
他只是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一排排的斯帕克人都看着我。他们那愚蠢而麻木无表情的脸,比我以前在农场所养过的最笨的羊都要笨。我的手在流血,耳朵嗡嗡作响,脸因为那些抓痕而刺痛。我救了他那条愚蠢的命,他就是这么感谢我的?
动物,我心想,该死的愚蠢的毫无价值的动物。
“陶德?”市长骑马过来,再次问道,“你有没有受伤?”
我抬头看向他,甚至都不确定能否沉着地回答他,可当我开口——
大地开始晃起来。
我的听力还没恢复,所以更多的是依靠其他感官。我感觉到地面传来的隆隆声,感觉到空气接连震动了三下,我看到市长突然转过头看向这座城市,而戴维和其他的斯帕克人也都看向城市。
来了更多的炸弹。
远处,有史以来最大的炸弹正往城市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