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石
【陶德】
“婊子。”哈马尔先生骑在他的马上说道。“我没叫你分析。”市长骑着莫佩思,穿过烟雾和金属废墟。
“不过她们也留了记号。”哈马尔先生指着空地边缘一棵大树的树干说道。
上面用蓝色涂着“答案”的首字母“A”。
“有劳你关心我的视力了。”市长的语气非常尖锐,连哈马尔先生也闭上了嘴。
我们一路骑马,径直从修道院赶来,中途遇到了哈马尔先生率领的中队,他们正往山上爬,看样子做好了打仗的准备。爬到山顶时,我们找到了伊万和本该看守这座塔的士兵。圈禁所有的斯帕克人之后,我想伊万应该得到了提拔,所以他被调到了这里。不过现在,他的神色像是在祈求自己从来没听说过任何塔。
因为塔已经不复存在了,这里只剩下一堆正在冒烟的金属,大多堆积在塔倒下的位置,像个醉汉一样往前倾倒于地,决心待在原处睡觉。
(而我竭力不去回想她向我打听如何前往这里的事。)
(她说我们应该先来这里。)
(哦,薇奥拉,不是你——)
“如果她们有足够的炸药炸掉这么大的东西——”戴维在我右边说道,视线越过这块地方。他没有说完,因为我们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所有人的声流都在想这件事。
所有拥有声流的人。也就是说,哈马尔先生似乎成了幸运儿。“嘿,小伙子,”他对我冷冷笑道,“你成年了?”
“你不是要赶往别的地方吗,中士?”市长问道,并没有看他。
“马上就去,先生。”哈马尔先生再次说道,冲我邪恶地眨了眨眼,然后夹了夹马肚子,喊他的手下跟上。他们快速下山,这种速度我从来没见识过,只剩下我们跟伊万,还有他的士兵,他们的声流都在向一个男人忏悔,他们不该在听到“追踪者”炸弹爆炸时就往修道院赶去。
回想一下,她们的意图也很明显。往一个地方发射小型炸弹,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这样她们就能用更大的炸弹发动奇袭了。
可是她们究竟为什么要轰炸修道院?
为什么要袭击斯帕克人?
为什么要袭击我?
“二等兵法罗。”市长对伊万说道。
“事实上,现在是下士法罗了——”伊万说道。
市长缓缓转过头,伊万闭了嘴,因为他终于明白了市长的意思。“二等兵法罗,”市长再度说道,“尽量抢救金属和废料,然后向你的指挥官汇报,让出你的解药供应——”
他停了下来。我们都清楚地听到了伊万的声流。市长环视四周。这个中队的所有士兵都拥有声流。所有人都因为或这或那的原因而受到了惩罚。
“你要接受指挥官做出的适当惩罚。”
伊万没有回答,但他的声流隆隆作响。
“有什么不明白的吗,下士?”市长问道,声音清晰,充满了危险的气息。他凝视伊万的眼睛,后者根本躲不开。“你要接受指挥官做出的适当惩罚。”他再次说道,可他的声音不对劲,像是某种诡异的振动。
我看向伊万,他的瞳孔变得朦胧失焦,他的嘴角耷拉下来。“我会接受指挥官做出的适当惩罚。”他说道。
“很好。”市长说道,重新看向金属塔的残骸。
市长挪开了视线,伊万肩膀稍稍垮了下去,仿佛他刚刚醒来,眉头蹙起。“可是先生————”他冲着市长的后背说道。
市长再次转过身,看到他还有话要说,颇感惊讶。
伊万赶紧继续说:“我们本来要去帮您的,当时——”
市长双眼闪了一下。“正是因为当时你的行动符合‘答案’的预期,她们才能炸了我的塔。”
“可是,先生——”
市长表情都没变,就从枪套里拔出手枪,对着伊万的腿开了一枪。
伊万应声倒下,大声哀号。市长看向其他士兵。
“工作之前,还有人想挨一枪吗?”
其余的士兵没有理会伊万的尖叫声,他们开始清理残骸,市长骑着莫佩思来到那个字母A的正前方,声音洪亮而清晰,正如这个宣告。“‘答案’,”他声音低沉,像是在自言自语,“‘答案’。”
“咱们去追她们吧,爸。”戴维说道。
“嗯?”市长慢慢转过头,仿佛忘了我们也在这里。
“我们可以跟她们打仗,”戴维说道,“我们早就证明了我们可以上战场,但您让我们给那帮落败的畜生当保姆。”
市长打量了我们一分钟,尽管我不知道戴维是如何以及何时将他和我归为了我们。“如果你觉得你已经打败了他们,大卫,”他最终说道,“那你就太不了解斯帕克人了。”
戴维的声流稍起怒意:“我觉得目前为止,我也学到了些东西。”
尽管我很不想承认,但我还是不得不同意他的看法。“是的,”市长说道,“我想你是学到了些东西,你们俩都学到了些东西。”
他跟我对视,我不禁想起了爆炸时自己拯救1017的情形,我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他。
作为回报,他却咬了我,抓伤了我。
“那给你们个新任务如何?”市长说道,掉转马头,面向我们,“一个可以发挥你们所有专业知识的任务。”
戴维的声流并不稳定,其中有骄傲,但也有顾虑。
而我的声流里只有担忧。
“准备好当领导了吗,陶德?”市长问道,语气非常淡。
“我准备好了,爸。”戴维说道。
市长依旧只看着我。他知道我在想她,但是他忽略了我所有的疑问。
“‘答案’,”他说道,回头看向那个A,“如果她们的目标就是这个,那就如她们所愿。”他回头又看向我们,“如果真的有‘答案’,那就必须有人先……”
他的语气渐弱,脸上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仿佛刚刚说了一个只有自己明白的玩笑,并且逗笑了他自己。
戴维将那个白色大卷轴在草丛中铺开,也不在意冰冷的朝露会把卷轴打湿。卷轴顶上写着字,下面画着图表、矩形和其他东西。
“大多是测量值,”戴维读道,“太多了。我是说,看看那个。”
他将卷轴举起来给我看,想征求我的同意。
而,好吧——
对,好,我——
随便怎么样都好。
“太多了。”我说道,感觉腋下渗出汗来。
金属塔倒塌的次日,我们回到了修道院,继续安排斯帕克人分组劳作。之前的逃跑似乎已被我遗忘,仿佛那是另一段生活,而现在我们都有新的事情需要考虑。市长不会告诉我薇奥拉的事情。我又回去当戴维的手下,但他不是特别开心。
所以一切又回到了老样子。
“我们需要打仗,但他只让我们修建这座该死的宫殿。”戴维蹙眉看着规划方案。
我们并没有在建造宫殿,不过他说得有道理。我们本来打算建个简陋的棚屋为斯帕克人遮风挡雨,好让他们过冬,现在却像是在建造供人类居住的全新房屋,还占据了修道院内的绝大多数空间。
图纸顶端甚至还写了个名字。
一个令我头晕眼花的名字,我试着——
戴维看向我,他瞪大了双眼。我尽量调大自己的声流。
“我们该开始了。”我站起身说道。
戴维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身上。“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他问道,手指覆在一行文字上,“难道没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意义吗?”
“嗯,”我耸耸肩,“可能是吧。”
他的双眼瞪得更大了些,里面充满了愉悦的神色。“这是一份材料清单,猪头!”他听起来几乎是庆祝的语气。“你不识字,对吧?”
“闭嘴。”我说着别开头。
“你连字都不识!”戴维的笑声传到上空寒冷的阳光下,周围所有的斯帕克人都看着我们。“哪有笨蛋这么活着——”
“我说了,闭嘴!”
戴维咧开大嘴笑,这时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还没开口,我就知道了他要说什么。
“你母亲的日记,”他说道,“她写给你的,而你连——”
我该怎么做,才能打烂他那张该死的嘴?
我的体魄越来越高大,而他的打架表现则是有史以来最差的,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即便我们已经开始继续工作,他还在咯咯笑,装模作样地阅读规划方案。
“相当复杂,这些建筑。”他说道,血淋淋的嘴唇挤出个灿烂的笑容。
“你念啊!”
“好,好,”他说道,“第一步是我们之前已经在做的事——拆掉所有内墙,”他抬起头,“我可以给你写下来。”
我的声流愤怒地瞪着他,但声流根本不能充当武器。
除非你是市长。
我觉得日子不会变得更糟,可总是事与愿违,难道不是吗?爆炸过后,金属塔倒塌了,我不得不跟戴维一起工作,市长也格外关注我,还有——
(还有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还有我不知道市长要怎么处置她。)
(还有炸弹是她埋的吗?)
(是她吗?)
我转过身来到工地上。
有1150双斯帕克人的眼睛在看着我们,看着我,仿佛他们只是农场里豢养的动物,因为听到一声巨响而停下吃草的动作,然后抬起头张望。
愚蠢的、该死的羊群。
“继续工作!”我喊道。
“你面色太难看了。”莱杰市长看着我跌进床里,说道。
“吃你的饭。”我说道。
“他让你拼命干活儿,对吧?”他将已经送来的饭端给我,看上去,他并没有在我回来之前偷吃我的那份。
“他难道不让你拼命干活儿吗?”我说道,开始吃饭。
“说实话,我觉得他已经忘了我,”他坐回自己的床上,“我都不知道有多久没跟他说过话了。”
我抬头看向他。他的声流灰蒙蒙的,仿佛在隐藏什么,不过我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我只是一直在打扫卫生,”他看着我吃饭并说道,“听大家闲聊。”
“他们在闲聊什么?”我问道,因为他似乎有话要说。
“嗯。”他说道,他的声流不自在地变了变。
“嗯什么?”
这时,我明白了他的声流为何如此平和,因为他有事情瞒着我,但他应该也是迫不得已,所以才会发生接下来的对话。
“康复所,”他说道,“主要是在聊这个。”
“康复所的什么?”我说道,竭力不让他听出来我有多关注这件事,可是我失败了。
“康复所关了,”他说道,“全空了。”
我吃不下饭了。“什么意思,空了?”
“就是空了,”他轻轻说道,因为他知道这是坏消息,“那儿一个人都没有,连病人都没了。大家都走了。”
“走了?”我喃喃。
走了。
我站起身,尽管我无处可去,手中依然端着那碟该死的晚餐。
“走去哪里了?他对她做了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莱杰市长说道,“你朋友跑了,我是这么听说的。她跟那些女人跑了,然后那座塔就倒了。”他搓了搓下巴。“其他的人都被抓了起来,关进了监狱。不过你的朋友……她逃走了。”
他口中的“逃走了”似乎并非字面意思,而是暗示她打算一直逃亡。
“你不可能知道这个,”我说道,“你不可能知道她的确切消息。”
他耸耸肩:“也许吧,”他说道,“我是从一个看守康复所的士兵那儿听说的。”
“不,”我说道,可我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不。”
“你又真正了解她多少?”莱杰市长说道。
“你给我闭嘴。”
我呼吸困难,胸口起起伏伏。
她逃跑了,这是件好事,对不对?
对不对?
她之前身处危险,而现在——
(不过……)
(不过是她炸了那座塔吗?)
(她为什么没有跟我说她要逃跑?)
(她有没有对我撒谎?)
我不该想这些,我不该想,可还是想了起来——
她答应了我。
而她离开了。
她还是离开了我。
(薇奥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