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洞
【薇奥拉】
听到门外翅膀拍动的声音，我睁开双眼。在这里待了几天之后，我了解到，蝙蝠结束夜间捕猎之后会回到山洞。太阳快要升起了，差不多是时候起床了。有些女人开始活动，她们在各自的小床上舒展身体。还有些人浑然不觉，鼾声依旧，沉醉在虚空的睡眠里。
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自己还在那里。
人们睡觉的地方只能算个长长的窝棚，清一色的泥地、木墙、木门，几乎没有窗户，窝棚中央只有一个铁炉子，它所产生的热量并不足以供暖。剩下的只是一排排的小床，从一头排到另一头，上面躺满了熟睡的女人。
而我这个新人则睡在一侧的末尾。
我观察着睡在对面的女人。她坐得笔直，身体很听自己使唤，仿佛她根本没有睡着，只是让自己暂停一下，然后又开始工作。
柯伊尔助医在自己的床上翻过身，双脚落到地上，视线越过其他睡着的人，径直看向我。
她睁开眼，眼神首先看向我。
毫无疑问，她是要确认我有没有连夜逃跑去找陶德。
我不相信他死了。我也不相信他向市长告发了我们的秘密。
一定有别的原因。
我也看向柯伊尔助医，一动不动。
还没走，我心想，而已。
这主要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我们不是在海边，甚至离大海很远，我判断得出来，尽管我不知道具体有多远，因为“保密”正是这个营地的标语。大家都不泄露信息，除非是在必要情况下。这是因为有人可能会在埋放炸弹时被抓；“答案”的食品及药物储备消耗殆尽时，她们也会发动突袭以趁乱掠夺物资。
柯伊尔助医将情报视作自己最宝贵的筹码。
我只知道这个营地位于一处旧矿坑里，人们刚刚登陆这个星球时，百废待兴，然后满腔热血地开发了这个矿藏，就像当时这个星球上的其他很多新兴事物一样，但是没过几年它就被废弃了。有些棚屋是新盖的，有些是原来开矿遗留下来的，现在被用作卧室、会议室、餐厅等。
这些洞穴，我是说那些没有蝙蝠的洞穴，被用于储藏食物和物资，那儿总是气压很低，罗森助医担任看守，而她依然在担心与自己失散的孩子，然后她将这种情绪发泄在任何想索要毯子御寒的人身上。
山洞的深处是矿藏，最初人们想在那里开采煤炭或盐，挖掘之后却一无所获；他们又开始寻找钻石和黄金，仿佛坚信这个地方必定存在宝藏，最终仍无功而返。这些矿洞就是目前武器和弹药所藏之处。我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又是怎么被运到这里来的。如果这个营地暴露了，这些炸药就会引爆，说不定会将我们所有人都从这个星球上抹掉。
目前而言，这是个靠近天然井、周围由森林掩藏的营地。唯一的入口在小路底下的树林中，也就是柯伊尔助医和我一路跌跌撞撞走上来的那条路，陡峭难行。如果有人入侵，脚步声立即就会暴露他的行踪。
“他们会来的，”柯伊尔助医在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说道，“我们只需要确保自己做好了跟他们对峙的准备。”
“他们为什么还没来？”我问道，“大家一定都知道这里有个矿。”
她只是冲我使眼色，摸了摸鼻侧。
“你这是什么意思？”
可她只跟我说了这么多，因为情报是她最宝贵的筹码，难道不是吗？
早餐时，西娅和我认识的其他学徒依旧对我爱搭不理，她们一句话都不跟我说，还在怪我害死了玛迪，怪我无缘无故成了叛徒。她们将这场该死的战争归咎于我，归咎于我所知道的一切。
我都不在乎。
因为我就是不在乎。
我将她们撇在餐厅，端起自己那盘灰色的粥，来到清晨寒冷的室外，坐到了洞口的石块上。我边吃边看着这个营地渐渐醒来，渐渐打起精神，好去进行“恐怖分子”的日常工作。
最让我惊讶的是，这里人数其实很少，也许有一百个，就这么多。这就是在新普伦提斯市四处轰炸、引发混乱的“答案”组织。只有一百个人。助医和学徒、以前的病人还有些其他人，她们夜里出行，早上归来，营地的人处理日常事宜，照料“答案”仅有的几匹马、拉车的公牛和为我们下蛋的母鸡，以及无数需要照料的琐事。
区区一百个人。如果市长的人马向我们袭来，这里根本不堪一击。
“你还好吗，希尔迪？”
“早啊，威尔夫。”我说道，他手里也拿着一份粥，走到我身边。我往一边挪了挪，让他坐在我旁边。他没有说话，只是喝着粥，跟我一样。
“威尔夫？”我们俩都听到了这个声音。是简，威尔夫的妻子，她正向我们走来，手中拿着两杯热气腾腾的饮料。她穿过岩石向我们这边走来，不慎踉跄，洒了些咖啡，威尔夫不得不抬了抬屁股，不过她随即恢复了平衡。“做得好！”她险些喊出声，然后将杯子塞到我们手中。
“谢谢。”我说着，接过自己的那杯。
她将手交叉放在腋窝下取暖，脸上露出微笑，睁大了双眼，四下搜索着，她似乎跟大家一起吃过早餐了。“天太冷了，不适合在外面就餐。”她说道，这听上去像是个过于友好的请求，期待我们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错。”威尔夫说道，继续喝粥。
“也没多坏。”我说道，也继续喝粥。
“你有没有听说他们抢了一家谷物店？”她说道，声音压低到如同耳语，不知怎的同时抬高了音量，“我们又可以烤面包了！”
“没错。”威尔夫再次说道。
“你喜欢吃面包吗？”她问我。
“喜欢。”
“你一定得尝尝面包，”她对着大地、天空和岩石说道，“你一定得试试面包。”
然后，她回到了餐厅，没有再说一个字，尽管威尔夫似乎并不在意，甚至也没有察觉到。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威尔夫也明白，沉默寡言、空虚乏味并非全部的他，远非如此。
威尔夫和简是逃入港湾市的难民，军队在他们身后席卷而来，当时陶德在卡波尔丘陵发烧昏睡不醒，他们捎了我们一段路。简在途中生病了，威尔夫问过路之后，直接带她去了福斯助医的康复所，军队入侵时，简还在恢复阶段。威尔夫的声流跟这个星球上的所有人一样都不会骗人，当时士兵以为他是个傻子，所以才破例准许他探望妻子。
当女人们逃走时，威尔夫帮了忙。我问他为什么，他只是耸了耸肩说：“她们要带简一起逃。”逃跑时，他将体力不太好的女人藏在他的车里，在车里加建了一个藏身的小厢，这样才能载执行任务的人回来。几个星期以来，他都这样冒着生命危险来回运送她们，因为士兵们总是以为，一个这么容易看穿的男人不会隐藏任何事情。
这对“答案”的领导者来说倒是个惊喜。
不过这对我而言毫无惊喜可言。
他救了我和陶德一次，而他当时本可以置之不理的。当事态越发严峻时，他又救了陶德一次。甚至在我来到这里的第一晚，他就准备好马上折回去帮我找他，但哈马尔中士已经认得威尔夫的脸了，知道他本应该被逮捕，所以威尔夫回去就相当于送死。
我舀起最后一勺粥，迅速放进了嘴中，随即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叹气可能是因为寒冷的天气，可能是因为寡淡无味的粥，也可能是因为自己在营地无所事事。
不知为何，威尔夫懂我。不知为何，威尔夫总是懂我。
“我很肯定他没事，希尔迪，”他说道，喝完自己的粥，“他活了下来，我们的陶德活了下来。”
我抬头望向清晨寒冷的阳光，又吞咽了一下，尽管口中已然没有了粥。
“要保持强健的体魄，”威尔夫起身说道，“准备迎接接下来发生的事。”
我眨了下眼。“要发生什么？”我看着他边往餐厅走去边喝着咖啡，问道。
他只是一直走。
我喝完咖啡，搓了搓胳膊生出些热量，心里想着今天要再问她一次，不，我要告诉她，我要执行下一个任务，我要找到——
“你一个人坐在外面？”
我抬起头。是李，那个金发士兵，他站在那里，露齿而笑。
我马上就感觉自己的脸烧得滚烫。
“不，不。”我说道，站得笔直，偏过头不看他，然后拿起了盘子。
“你不用走——”他说道。
“不，我吃完了——”
“薇奥拉——”
“位子让给你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我已经气冲冲往餐厅走去了，暗自咒骂自己为什么要脸红。
李不是这里唯一的男人。好吧，他还算不上个男人，但他和马格纳斯、威尔夫一样，再也无法假装成士兵去城里了，因为他们的脸现在也都暴露了。
不过其他人还可以这么做。这就是“答案”最大的秘密。
在这里，男人至少占了三分之一，他们可以假扮士兵，带着女人进出市区，可以帮柯伊尔助医出谋划策、寻找目标。他们的专业知识可以处理爆炸事宜，他们对这项事业抱有信心，并希望与市长及他所代表的势力对抗。
他们失去了妻女母亲，他们奋力拯救自己，或努力为自己难忘的人报仇。
绝大多数男人都属于后者。
如果大家以为“答案”成员都是女性，反倒是件好事，这方便了男人的进出。不过市长可能知道真相，所以他才拿走了部队很多士兵的解药，所以“答案”自己手中的解药反倒变成了一种累赘，而非幸事。
我迅速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李，然后继续往前走。
我不确定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我还无法——
我还没机会问他的事。
往餐厅走的途中，我心神恍惚，没有意识到自己还没握住门把手，门就开了。
我抬头看着柯伊尔助医的脸庞。
我甚至都没有向她问好。
“下次突袭带上我。”我说道。
她的神情纹丝不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带你去。”
“陶德会加入我们，”我说道，“很快就会。”
“别人可不敢保证这一点，姑娘。”我张开嘴想要反驳，却被她打断了。“假如他还活着的话。那不重要，因为我们不能让你被抓。你是我们最宝贵的战利品，否则你就可以在飞船登陆时帮助总统了。”
“我——”
她抬起手。“我不会再跟你争执这个了，我有太多事情要做。”
营地现在安静了。看到我们盯着彼此，她身后的人停下了脚步，没有人想让她挪一挪，哪怕是福斯助医和纳达利助医都没有，她们都耐心地等在原处。自打我来了之后，西娅她们就几乎没跟我说过话，柯伊尔助医的所有助手、这里的所有人都不敢跟我一样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想都不敢想。
她们那样看着我，仿佛我是个危险人物。
我发现自己有点儿喜欢这种感觉，这倒是让我稍稍感到震惊。
我跟她对视，逼视着她不屈不挠的双眼。“我不会原谅你的，”我静静说道，仿佛我只是在对她一个人说，“我不会的，现在不会，永远都不会。”
“我不需要你的原谅，”她说道，同样非常平静，“总有一天，你会理解的。”
接着她目光闪烁，强挤出个微笑。“好吧，”她说道，抬高了音量，“我想你该干点活儿了。”